听到育婴院的消息, 一向恪守陈年旧规的中山王坐不住了。
巾帼书院最初本就是由孝惠文皇后资助而成,育婴院办在巾帼书院内,想也知道里头是谁的手笔。
中山王与中山王妃入宫觐见太皇太后、许太后和薛玉润, 行礼之后, 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太皇太后,允许成婚生子的妇人当教习先生, 实在多有不妥。一个育婴院, 如何能取代才德兼备的母亲?”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 而是看向薛玉润:“皇后以为呢?”
薛玉润早有准备。
她拿出一份名册,让珑缠交给中山王和中山王妃:“叔祖担心,孩子无才德兼备之人抚育。所以, 育婴院招收的教习先生,按巾帼书院的教习先生选拔为标准。此外, 再辅以宫中精心挑选的教养嬷嬷。”
中山王妃叹道:“娘娘的心意是极好的, 只是, 德才兼备的教习先生到底不是母亲。孩子年幼, 离不得熟悉的人。”
“叔祖母所言甚是。”薛玉润颔首道:“所以, 育婴院允许每个孩子带两名随侍,包括乳母。一应孩子常用的物什, 皆可自备。”
薛玉润说着,点了点手边的几卷画轴, 宫女们便依次,将画轴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这是育婴院在巾帼书院的选址, 离教习先生的休憩之所不远。教习先生下课之后,随时可以去看望自己的孩子。”
中山王妃仔细地打量着这些精细的画卷。它们有的标出了选址, 有的则仔细描摹出了育婴院内的场景, 标注出不同的区域。
薛玉润轻点第二幅画轴上的一间暖房:“除了教习先生外, 每日,四位就学孩子的女性亲眷可以来看望孩子。”
薛玉润顿了顿,笑道:“淑柔长公主已经跟本宫约好,会陪着孩子来育婴院。”
中山王妃一震。
这些设计,固然可以消弭孩子的陌生感,以及亲眷的不安。但她很清楚,它还有另一个巨大的诱人之处——
世家勋贵的妇人便罢了,但是对于家世寻常的人家而言,她们很难获得大宴的请帖,却能通过去育婴院看望孩子,而获得更好的交际机会,比如,跟淑柔长公主攀谈。
她能想到的事,其他的人一定也能想到。
而皇后,只需要一个机会。
只要有一家人,肯为教习先生的裨益,支持自己家中成婚的妇人当教习先生,那这个所谓的不成文的规矩,就能不攻自破。
这些太皇太后都看过,她神色悠然自得地抿了口茶。
许太后的神色就很复杂了。她看到这些画轴和书卷,不由得回想起了当初,她反对薛玉润在静寄山庄太清殿养狗时的场景。
那时,薛玉润也如今日这般,有条不紊地列出了她所有的计划。
许太后看了眉头紧锁的中山王,以及神色怔然的中山王妃一眼,心底好笑又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们终会如她一样明了,他们面对的薛玉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中山王和中山王妃一时都没有说话。
但并不妨碍薛玉润继续道:“若是您担心孩子的身体。一来,育婴院的开办时间与巾帼书院相同,避开寒冬与酷暑,避开疫病多发之时和恶劣的天气。”
“二来,本宫已命太医院小方脉科派两名太医,轮流驻守育婴院。由太医指导调配膳食,并且在每日上学与放学时,替育婴院的孩子把脉,确保他们身体康健。”
薛玉润指出了太医驻守的房间,珑缠则适时地让宫女把一沓膳食方子呈给中山王和中山王妃看。
太医难请,就连许门下令这样高的官职,当初突病,皇上命太医去问诊,也昭示着“恩赏”。更不用说门第次之的人家。
哪怕只去一天育婴院呢,能得太医把脉说个平安,也好啊。
更何况,如此一来,既能防止生病的孩子入院,中途也能及时处理突发的病症。哪怕事后孩子归家生病,太医依照先前的脉案继续给孩子问诊,也没人能怨到育婴院头上,没准还会感恩戴德。
中山王看着那一沓厚厚的膳食方子,立刻就明白太医院对此事的态度。
对太医院小方脉科而言,育婴院提供了师父带徒弟实践与观察的机会,中间无事时,还能看医书辩方,没什么坏处。太医院想必是欣然应允,积极配合。
中山王下意识地问道:“若是来者众多……”
他话才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许太后抬起杯盏,掩下自己唇边的笑——才过了多久,中山王所担心的,已经是来者众多该怎么办了。
“您放心,育婴院暂时并不完全对外开放。”归根结底,薛玉润设立育婴院的初衷,是为了打破教习先生的限制:“除淑柔长公主是育婴院的山长外,育婴院主要供给巾帼书院的教习先生。她们的第一个孩子可以免除束脩入学,其余孩子可以减免一半的束脩入学。”
“除此之外,依巾帼书院对教习先生的考评,上优者可得一个推荐入学的名额,给亲朋好友的孩子。”薛玉润解释道:“如此一来,人数并不会太多。”
上优难得,但只要有孩子在育婴院,那么其他的女性长辈就能有机会去育婴院。
就如在巾帼书院当女先生,可以给家族的其他女子带来巨大的声望一样,为此,自有人会鼎力支持自家成婚的女眷去当教习先生。
反正,横竖都不亏。
薛玉润甚至都不需要她们真的能通过教习先生的选拔,只要有人参加选拔,她最初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而这育婴院,可以在之后的时间里,慢慢地完善、扩大和推广。
薛玉润说罢,温和地问中山王和中山王妃:“叔祖,叔祖母,也不必担心教习先生顾此失彼。蒋山长都能在登高宴上夺魁,可觉得还有不当之处?”
中山王皱眉道:“从前素来没有成婚的妇人为教习先生的规矩,皇后又是何必多此一举?”
“礼典之中,也没有不许她们为教习先生的规矩。”薛玉润认真地道:“若论从前,从前甚至连巾帼书院都不存于世。”
——她的意思昭然若揭:难道中山王要问孝惠文皇后,当初为何多此一举吗?
那是不可能的。
中山王和中山王妃对视一眼,一齐看向许太后:“不知太后娘娘可有什么想法?”
许太后的笑容差点儿僵在脸上,这两个祸水东引的老家伙。
许太后放下杯盏,和蔼地道:“本宫以为,皇后处事周全,十分妥当。是故,本宫还赠金以资助育婴院。”
许太后笑了笑:“中山王府,可要多添一笔?”
中山王和中山王妃:“……”
中山王面有不忿之色,但楚正则踏着万岁声而来,温声说了一句话,彻底打消了他的念头——
楚正则问:“中山郡王世子不耐定北苦厄,忧思成疾,请旨回京。叔祖、叔祖母,可欲朕下旨,提前召他回京?”
*
是日,皇上下旨,言明中山郡王世子深有悔愧,是故提前招他回京,与中山王共享几年天伦。至于中山郡王和中山郡王妃,在皇上大婚之后,就已经离开都城,返回封地。
许涟漪一听说这个消息,就入宫觐见许太后。
回许家时,正巧遇上了刚刚陪完长乐县主回家的许鞍。
“妹妹入宫,所为何事?”许鞍试探地问道。
然而,以往在他面前乖顺隐忍的许涟漪,笑容透出了几分冷意:“替我自己,争一个前程。”
许鞍心里一咯噔:“妹妹说的哪里话,你的前程自有父兄考量,何须你自己去争?”
许涟漪笑了笑,似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大哥哥还记得那年乞巧宴吗?庆丰赌庄的赌局,二哥哥一直以为是三哥哥在陷害他。但是有几处疑点,却怎么也解不开。”
“后来,得贵人相助,我们解开了。”许涟漪看着许鞍,问道:“大哥哥,你知道,那次兄弟阋墙,以至祖父气病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吗?”
许鞍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许涟漪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话,她行了个礼,回了自己的院中。
——是夜,许太后命人传话,许鞍与长乐县主联姻的计划作罢。
她只会扶持许涟漪,为中山郡王世子妃。
*
与此同时,育婴院由皇后亲自主持,得太皇太后赐名、太后与中山王妃资助的消息,也传至巾帼书院。
听到这个消息时,是巾帼书院今日的最后一堂课。
顾如瑛收拾好书册,正准备离开巾帼书院。
“我的天,我一直以为中山王府最反对这件事儿,谁知道连中山王妃都出钱了。”
“可不是么。有了育婴院,那是不是说,下次选教习先生,就算成婚有了孩子也没关系了?”
“那还能有别的意思么?你家有人想当教习先生么?”
“我嫂嫂就挺想的,但是这选拔也不简单啊……”
周遭的感慨声纷乱如雨,嘈嘈杂杂,顾如瑛坐在马车里,却好似什么都无法入耳。
后来,外头的声音渐消,耳边只有车轱辘骨碌碌向前的声音。但她只是怔怔地端坐着,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直到车夫“吁——”的一声勒马,顾如瑛才将将回过神来,微微侧首:“怎么了?”
“姑娘,是赵编修。”使女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透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顾如瑛一愣,伸手撩起了车帘。
赵渤牵着马,一看到她,眸色唰地就亮了起来:“顾姑娘——”这一声唤得急促,可又悬崖勒马似地收了声。
赵渤踟蹰一番,最后也只是从怀中拿出一个木盒,端方有礼地递给她:“恭喜。”
一旁的使女有点儿懵,但她紧闭着嘴,权当自己不存在。
“多谢。”顾如瑛伸手接过木盒,轻声提醒道:“赵编修,下次不必赶来这么急。”她顿了顿,道:“发髻歪了。”
在赵渤手忙脚乱地整理发髻时,顾如瑛唇角扬起,终于忍不住笑道:“同喜。”
“同喜”二字,就像是在瑟瑟秋风之中,点燃了一簇火焰,烧在了赵渤的眼底。
——顾如瑛应该很清楚他在恭喜什么,破除那个劳什子不成文的规矩,论理没有他“同喜”的份儿,除非……
但他来不及追问,眼前的车帘已经徐徐垂落,马车不紧不慢地往顾府赶。
赵渤恨不能扬天大笑,但佳人在侧,他只是朗声策马:“驾!”
然后,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了顾如瑛的马车旁。
马车内,顾如瑛打开了赵渤送给她的木盒。
盒中,是一支累丝点珠桃花簪。
不再是与他的妹妹赵滢相同的杏花,而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桃花。
若是薛玉润在,薛玉润该像当年的她一样,看着薛彦歌送给赵滢的桃花枝,颔首道一句:“好诗。”
顾如瑛将桃花簪簪入发髻之中,靠着引枕,舒尔一笑。
待马车入顾府,顾大夫人赶紧迎上来接顾如瑛:“如瑛,赵家又来提亲了,你看这?”
顾如瑛点了点头,轻笑道:“请娘亲应下吧。”
只是可惜,汤圆儿在宫中,该恼她决定做得太快,没等懿旨赐婚了。
*
薛玉润听到赵渤和顾如瑛定亲的消息,自然不会恼。
只不过,她一边准备着给赵滢的添妆,一边幽幽地叹道:“情难自禁啊,情难自禁。没关系,让滢滢去笑话她。”
珑缠跟在她的身边,没忍住笑了起来。
真好啊。
秋风瑟瑟,寒意袭人,却也吹出了累累硕果,喜人地挂在枝头。
——金秋十月,薛彦歌和赵滢大婚,皇后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