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润坐在高台之上, 目不转睛地看着底下参加切磋的人群。
屏风隔开了每一个座位,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对方在不同隔间的状况,薛玉润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毕竟是以曲水流觞为名义的切磋, 破题的人大都十分随性。有人带着酒, 边痛饮边狂书;有人则一直拿着笔,在桌案旁来回踱步。自然也有很重视这次切磋的人, 咬着笔杆子, 数次将写好的纸团成一团, 扔进一旁的纸篓里。
在这些人里,有两个人的身影,格外的显眼。
一个, 是蒋山长,另一个, 是坐在她旁边隔间的, 顾如瑛。
薛玉润手上摩挲着杯盏, 视线在蒋山长和顾如瑛中间逡巡——蒋山长梳着妇人的圆髻, 用素银与木簪一丝不苟地盘起发丝, 身穿墨绿色的综裙。
而顾如瑛穿着一件草绿色的综裙则,她梳着垂鬟分肖髻, 发丝微垂,披在肩背, 淡粉与银白的珠翠在发髻中若隐若现,就仿若年轻时的蒋山长。
未提笔时, 她们也端坐着,脊背微微挺直。待执笔落字, 便不再犹疑。
薛玉润屏气凝神地看着她们奋笔疾书, 等她们搁笔之时, 她才跟着长舒一口气,目光紧盯着那沓卷子。
薛太傅、顾掌院学士,以及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会从中挑出十佳之作。
“汤圆儿,不用担心。有育婴院托底,这样的切磋可以再安排设计,大有转圜之机。”楚正则解开她的荷包,拿了块秘制肉脯,送到她的嘴边:“张嘴。”
薛玉润乖乖地张开嘴,然后才意识到楚正则方才行云流水地做了些什么。
她咽下秘制肉脯,视线从卷子上挪开,看看自己解开的荷包,又看看楚正则,嘟囔道:“哪有你这样借花献佛的?借我的花献我这尊佛。”
楚正则拿罗帕擦净手指,系紧薛玉润的荷包,坦然地道:“因为食有定量,我只能喂你吃你今日的量。”
要不是顾忌着在人前,薛玉润恨不能朝他做个鬼脸。
不过,被楚正则这么一打岔,她反倒没有那么紧张了。薛玉润看着底下的人群,道:“要是先生不忙,也参加切磋就好了。这样的话,我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
毕竟,她熟知钱筱的本事。
顾如瑛虽然也厉害,但其他人不是草包,他们到底比她年长许多。在此情境下,薛玉润不会寄希望于顾如瑛。
尽管钱筱远不如蒋山长那么出名,但在薛玉润心里,钱筱绝对不会输给她。如果不是钱筱成婚,巾帼书院的山长是谁还说不准呢。
“你多请几次,先生不会不应。”楚正则喝了口茶,扫了眼场上的人,目光掠过几个学子与士子。
“但先生在忙的事,是她心志所向。而且,如果这件事对她不是非常重要的话,她一定会立刻答应我的。”薛玉润看着钱筱:“所以,算啦,我希望先生去做她喜欢的事。”
钱筱也来了,她穿着一件烟紫色的长裙,梳起的圆髻上,簪着灯草绒花,看起来温柔又大方。
不过,与其说是观赛,不如说她在自得其乐。钱筱独坐在树下,自斟自饮,偶尔奋笔疾书,再抬头瞥一眼人群,悠然自得。
薛玉润有一点儿遗憾地道:“就是不知道先生在做什么,她不肯说。”
“若是因此落败呢?”楚正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问道。
“方才是谁言辞凿凿地说。”薛玉润瞥他一眼,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他的话:“汤圆儿,不用担心。有育婴院托底,这样的切磋可以再安排设计,大有转圜之机。”
楚正则垂眸而笑:“不错。”
薛玉润知道他为什么会有此问,楚正则就是习惯把所有的坏事儿都想在前头,然后再告诉她,不必忧心,万事有他。
“皇帝哥哥,放心吧。”薛玉润笑盈盈地看着他,认真地道:“我相信蒋山长。再说了,就算不成,我可以另想它法。要是还不成,我还有你呢。我才不会浪费时间难过。”
尽管薛玉润自信自己就能够解决,但想到万事还有楚正则在,她的心底便有十足的底气。
楚正则看着薛玉润,他能轻而易举地从她的眸中读出信赖和爱意——好像只要他站在城墙之下,她便会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下,相信他一定能接住。
待看到薛玉润解开装着秘制肉脯的荷包,明显打算给他喂一片肉脯时,楚正则的唇角不由微微上扬。
然而。
薛玉润的手在荷包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又重新系上了荷包,转而挑了瓷碗中的一颗蜜饯,放到他的唇边,诚恳地道:“陛下,蜜饯好吃,多吃两颗。”
楚正则:“……”
这就是担心他吃了一块肉脯,她就要少吃一块了吧!
还没等他想好,究竟要把眼前这个“小没良心”作何处置更好,宫侍就在帐外欣喜地禀告道:“陛下,娘娘,大喜!蒋山长夺得头筹!”
薛玉润心头大震。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楚正则已经稳住她的手,咬下她手中的蜜饯,用罗帕擦净她的手指,尔后轻笑道:“现在,你可以手舞足蹈了。”
鼎沸的人声入耳,喧闹声中,无从分辨何人在欣喜若狂,何人在难以置信,何人在懊恼不已。
夺得头筹!
是力压群雄的第一名啊!!
薛玉润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看着楚正则,声音微颤:“我……”
她毕竟是皇后,不再是从前可以随意欢天喜地的小姑娘。
可她太高兴了。
顾姐姐会得偿所愿,而有更多像顾姐姐一样的人,将再不必如从前一般两难——蒋山长夺得头筹,让她们离她所期望看到的愿景,前进了一大步!
楚正则牵着她的手,站起身来。然后,他拿过宫侍手中的大氅,迎风一展,将他与薛玉润都盖在了大氅之下,他垂眸看她,眉眼含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无人可见,只他与她。
所以,她能放纵自己的喜悦,踮起脚尖,紧紧地环抱着他,仰首索取一个深吻。
将所有的高兴和激动,都融在这个无声的吻里。
*
而尽职尽责的皇后御侍总管珑缠,在皇后站起身来的时候,就朝宫侍们打了个手势,落下了龙帐四周的帷幔——尽管帷幔并不密实,但聊胜于无。
待皇上扯过大氅,她悄无声息地带着宫女和宫侍离开了龙帐。在龙帐外,与伺候的德忠相视一眼。
皇上的掌印太监,十二监之首,欣慰地向珑缠点了点头。
*
登高宴上的切磋,三日过后就化成了一折短戏《不让须眉》。这是长离居士在写完《相思骨》之后,时隔多年,写的第一出新戏。
云音班开演之后,立刻传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
消息传到薛玉润耳中时,她放下手中育婴院的筹办计划,从珑缠手中接过了《不让须眉》的戏本,对照着回想了一番登高宴上的场景。
长离居士果然厉害,戏出的这么快,戏中人与场景,跟真实的如此相近,薛玉润都要怀疑他是一边看一边写的了。
薛玉润重温了一遍登高宴上听闻蒋山长夺魁的喜悦,感慨万千地问一旁的楚正则:“陛下,你说,若是我当年在巾帼书院读书,会怎么样呢?”
楚正则正在反复翻看一本奏折,这本奏折是状元云远辙有关治水的详细论著。听到薛玉润的问话,他毫不迟疑地答道:“会哭。”
他的语调笃定而坦率,说完,还随手翻过一折。
薛玉润:“……”
虽然她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儿时那样跳脱和天马行空的性子,要是在蒋山长门下,的确会很难熬,会哭也说不定。
但楚正则说得也太笃定了吧!
薛玉润不服气地嘟囔道:“瞎说。我才不会哭。”
“是吗?”楚正则从奏折上移开视线,好整以暇地伸出手,很有要历数薛玉润哭鼻子的经历,并辅以计数的架势。
青梅竹马的旧账,那可真是三天三夜也翻不完。
薛玉润伸手搭在楚正则的掌心,遏制他蠢蠢欲动的手指:“陛下,我如果从前哭过的话,没准在准备您生辰礼舞蹈的时候,也会哭。哭了,就容易不想跳。您说,是不是?”
一个“您”字,已将“威胁”二字彰显得淋漓尽致。
楚正则收紧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低笑道:“你何曾哭过?不都是被沙迷了眼睛?”
“这还差不多。”薛玉润满意地点头:“如此,我才能安心起舞嘛。”
楚正则看着她脸上小小的得意,轻笑道:“不如,现在就去床上排演一二?”
薛玉润拿起育婴院的筹办计划,竖在楚正则的面前:“不行喔。”
薛玉润挪开册子,“遗憾”地眨了眨眼:“我得趁着万寿节前,借长离居士的东风,赶紧推出育婴院。若是迟了……”
她顿了顿,微微侧首,叹息一声道:“陛下,没准就真被你说中了。我会哭的。”
楚正则:“……”
好记仇的小狐狸!
*
不过,楚正则的忍耐和薛玉润的辛劳获得了回报。
钱宜淑配合薛玉润,借用《不让须眉》这出戏引来的东风,以受此激励为理由,欲为教习先生。
眼见有人想打破不成文的规矩,世家贵胄的妇人圈里,一片哗然。
在固守不成文的规矩这一方,以孩子无人照顾为由,力图西风压倒东风之时,薛玉润放出了创办育婴院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