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润坐上了凤辇。
楚正则跨马于仪仗前, 将告别之礼留给薛家人。
薛二夫人和钱宜淑率领诸位妇人送到了凤辇前。
薛二夫人率先捧着一柄金质双喜如意,放到了薛玉润的右手上:“万事如意。”
紧接着,钱宜淑将一个火红色的苹果, 放到了薛玉润的左手中:“岁岁平安。”
薛玉润将金质双喜如意和苹果都拢进怀中, 抱在膝头,笑应道:“岁岁平安, 万事如意。”
这是她们对她最诚挚的祝福, 同样也是她对她们, 最真切的期盼。
待薛玉润这一声毕,礼官唱喝道:“起轿!”
十八名銮仪卫校尉抬起凤辇。
妇人们在凤辇外跪送,而薛老丞相率领薛家子弟跪在大门外送行, 齐声道:“皇后娘娘,千秋长安!”
*
此时已近黄昏, 沿街高挂的红灯笼, 都亮了起来。
在半暗的天色下, 提炉侍卫手持凤头提炉, 走在最前端, 引导仪仗前行。礼乐开道,宫女和宫侍左右扶着凤辇, 金甲卫在后乘骑护从。
数百名宫女和宫侍的手中都执着彩绘宫灯,或是鸾凤呈祥、或是百子千孙、或是大红双喜。让行进的仪仗, 宛如沿着灯海银河,一路往太和门去。
这一次, 沿途之中,可听闻的不仅是“皇上万岁万万岁”, 更紧随着一声“皇后千岁千千岁”。
留在高台的成双成对的老叟们, 再一次瞧见凤辇之前, 如寻常人家娶妇的新郎官一般骑马慢行的皇上时,哪怕他们老眼昏花,也总觉得能一眼瞧见皇上脸上,更深的笑意。
好像来时他收敛锋芒,如玉韫珠藏。
而接到皇后以后,便是宝剑出鞘,势不可挡。
这让他们愈发的好奇凤辇里的皇后娘娘——他们当然不敢打量,更何况,皇后娘娘的身影被掩盖在红锦帷后,不知该是何等的绝色。
想也总该是天仙之貌,才能得皇上这般爱重吧。
——不然,为何要费心,特意找来他们这老来相伴到白头的夫妻,又为他们设白首宴呢?
*
比宫外的老叟们幸运些,宫中的宫女和宫侍,都能瞧见皇后着凤袍的模样。
他们恭迎凤辇在太和殿的台阶前停下,等候宫令女官导引着皇后走出凤辇,然后接过她手中的苹果和金质双喜如意,递给了她一个宝瓶。
这宝瓶里装了珍珠、宝石和钱币,捧在掌心该沉甸甸的。
但皇后莲步缓趋,腰间的珠玉流苏禁步,不闻丝毫珠佩相撞的乱声。
她与列松如翠的皇上站在一处,真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甚至,在皇后跨过檀香木烧的铜火盆时,宫女托着皇后的裙摆,皇上则亲自扶着皇后,跨过了铜火盆。
“祛邪而体常康,避害而子嗣昌!”
随着礼官唱喝,宫女抚平皇后的裙摆,宫令女官接过皇后手中的宝瓶。
而皇上,则未曾松开相扶的手。
*
太皇太后和太后于太和殿设仪架,等候帝后的拜见。
太皇太后看着楚正则扶着薛玉润向她走来,目光中满是慈爱。从前趴在她膝头数星星的小姑娘,一转眼,也出落成了如此标致的模样。而从前那个在她面前,总板着脸,一丝不苟的小郎君,眼底也终于有了几分鲜活的意气。
她看着他们长大,心底竟既有嫁女的不舍,又有娶妇的欢欣,最终,皆化作染上眼角眉梢的喜意。
“跪!”
在《仪平之章》的礼乐声中,楚正则和薛玉润,携手跪在拜褥上,面向太皇太后三跪九拜。
太皇太后并没有说什么告诫的话,只和蔼可亲地道:“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且不说对新妇要说些许诫语,就说这“白头偕老”,本也不该说。论理,皇上万岁,皇后千岁,皇上总是要比皇后长寿。许太后坐在太皇太后的下首,听到时不由得微微一怔。
可眼前的楚正则,眸中一亮。
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帝王,此时,故意放纵自己流露出格外的喜意。
许太后看得真真切切,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情深,她当初怎么会瞎了眼,觉得能提前给楚正则安排四妃九嫔?
待薛玉润和楚正则向她三跪九拜,许太后也将先前打好的腹稿抛得一干二净,温和地道:“琴瑟和谐,早开枝叶。”
楚正则和薛玉润齐声跪谢。
“兴!”
随着礼官的唱喝,楚正则扶着薛玉润一起站起身来。
“礼成。恭请皇后入洞房!”
*
薛玉润仍盖着红盖头,既瞧不见眼前的人,也看不到周遭的环境。可楚正则一直牵着她的手,他的力道不紧不松,她的心里,便无比的安定。
直到礼官奏罢那一声“入洞房”,握着她手的人,忽而一滞,连手上的力道也紧了些。
不知为何,薛玉润的心也跳得更快了些,要不是此时殿中依然在奏乐,她都要怕上首的太皇太后和许太后,会听见她压抑不住的心跳。
楚正则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才松开,由宫令女官搀扶着她。
薛玉润入洞房的这段时间,楚正则要先恭送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凤驾回宫,所以他们不会马上在长秋宫相见。
薛玉润搭着宫令女官的手,一时说不好自己究竟是遗憾,还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
凤辇停在长秋宫阶前,在“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的恭迎声中,薛玉润走下凤辇,跨过长秋宫门槛上压着两个苹果的马鞍,然后,走进千秋宫的东暖阁内,坐在了龙凤喜床上。
直到此时,薛玉润才开始察觉出别的情绪来。
比如,饿。
薛玉润端坐在龙凤喜床上,头上的九龙十二凤冠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脖颈。好在礼仪规矩都是从小就开始练的,这大婚的流程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倒是没觉得太难捱。
只是实在有点儿饿,坐在龙凤喜床上别无他事,薛玉润回想起铜火盆中燃烧升起的檀木香与桃木香,都忍不住联想到普济寺的素肉斋和曹记蜜饯铺子的雕花梅球儿。
薛玉润的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了几分遗憾——从此时,到等楚正则来,她都不能吃东西。
唉,他们真该改改规矩,要是能在方才的苹果上啃一口就好了,要不然,就吃点儿吉祥菜——吃进腹中的“吉祥平安”,那才是真正的吉祥平安嘛。
正这么想着,珑缠就端了个大红描金百子千孙如意盘来,盘中,摆放着六个精致小巧的糕点。
“这是百年好合的百合酥、这是万事如意的如意卷、这是早生贵子的枣泥花生糕、这是春龄永驻的咬春饼……”珑缠当着宫令女官和一众宫女的面,面不改色地指着每一个糕点说出一番吉祥话。
最后,珑缠总结道:“陛下吩咐,让您先用一些,讨个好彩头。”
一向严肃的宫令女官,此时竟然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声音还是很严肃。
薛玉润低眉,莞尔一笑。
她哪有什么遗憾?
*
薛玉润略用了几块糕点,只觉时间过得格外的慢。
大婚之仪,女官只教到如何走进千秋宫,至于在千秋宫内洞房时会发生什么,却是半点儿没提。
会发生什么呢?
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绝不承认自己脸上泛起的热意。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万岁喧天声中,暖阁的门被推开。
薛玉润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多时,便站在了她的面前。
司仪恭声引导,道:“请陛下执秤。”
镀金的铜秤,在红盖头下,略略显现出一角真容。
“挑盖头,落头红,玉凤配金龙。”
“左挑称心如意——”铜秤轻轻地挑起了一角。
薛玉润再一次看到了楚正则修长的手指。
“右挑子嗣昌荣——”盖头被挑得更开,她几乎能看到他紧握铜秤的手,窥见他迫不及待的心。
薛玉润呼吸微滞,尔后,便如擂鼓一般“扑通扑通”地响了起来。
“中挑福寿安康,千秋兴隆!”
遮映在薛玉润头上的红盖头,被挑落于地。
她微微抬首,直直地撞进他的眸中。他幽深漆黑的眸里,此时映着满眼的红。
那是属于她和他大婚的喜色。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她对他的容貌再熟悉不过,可穿着这番喜色的他,还是让她心中深为悸动。
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小竹马真真正正地褪去了青涩,在帝王面前,再不用添上“少年”二字。
而她,一路见证了他的青涩与沉稳。
*
司仪在楚正则耳边奏道:“恭请陛下坐礼。”
楚正则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的心中眼底,皆只有薛玉润,就好像耳中,也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盛妆的模样。
他挑起红盖头时,乍一见到她,只觉瑶台仙境中的神女,或许就是如此。
幼时扎起小鬏鬏的她,年少狡黠做鬼脸的她,好像都模糊在了岁月里。他的小青梅,不再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而是盛放的国色天香的牡丹。
不,她的仙姿佚貌,她的灵动可爱,神女须避,牡丹应羞。
“恭请陛下坐礼。”司仪权当自己刚刚没说过,又奏了一遍。
楚正则略一垂眸,面不改色地坐到薛玉润身边,然后伸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
薛玉润的脸就像火烧一样热了起来。
先前盖着红盖头还没有觉得食指交握有多缠绵,此情此景,才觉出婉转多情的心意来。被这满堂的红绸、红烛与喜字,印得愈发的亮堂。
——她好像,也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她的眸中,是否漾着跟心上一样的春水。
司仪含笑端来一碗饺子,给薛玉润喂了一个。
薛玉润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司仪欣喜地问道:“生不生?”
“生。”薛玉润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那么小,她甚至都怀疑司仪可能没听见她的话。司仪紧跟着说的“多子多福!”没准只是把仪程背熟了的缘故。
但是,她很确信,紧贴着她坐着的楚正则,一定是听见了的。
因为,他的指尖借着宽袖的掩饰,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的虎口。
薛玉润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他的轻笑。
要不是碍着脑袋上的九龙十二凤冠,薛玉润都想瞪他一眼。
什么褪去青涩,在她面前不还是一样!
好在吃过饺子之后,司仪就请她入内室,换下凤袍与凤冠,改穿松快些的朝服。
等她出来时,楚正则也换成了朝服,正端坐在合卺桌前,抬首望着她。
合卺桌上,摆着一个缠枝莲纹的大瓷碗,瓷碗中,是一碗两根不断的长寿面。
“共食此面,福寿绵长!”
随着司仪的唱喝,薛玉润和楚正则共用这一碗长寿面。与此同时,从北衙禁军中精挑细选的禁军侍卫夫妇,在长秋殿的廊下,唱着《花好月圆》。
此时花正好,月正圆。喜结连理,不羡仙。
用罢长寿面,司仪端来合卺杯。
一看到这“合卺杯”,薛玉润好悬没落荒而逃——合卺杯,正是将一个葫芦,分成两个瓢。
“合卺交杯,同饮共食,永结为好。”
薛玉润忍着羞,与楚正则交杯,将合卺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压根没来得及细品,只觉得合卺酒是前所未有的甘甜醇厚。
“礼成。”
随着司仪这一声,众人皆跪:“福寿绵长,永结为好。万事胜意,子嗣繁茂。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
待众人如潮水一般褪去,薛玉润和楚正则分别沐浴更衣。
只是,薛玉润一瞧见宫女手中的里衣,怎么都不肯从浴桶里走出来:“没、没有别的衣裳吗?”
宫女手上的抹胸,大红织锦绣着鸳鸯交颈,且不像她从前会遮蔽到脖颈下的菱形抱腹,它一看就只能将将遮住半胸。
更不用说另一个宫女手上大红色绫罗的开襟里衣,她觉得自己能一眼看到里衣背后宫女的手。
珑缠爱莫能助地道:“娘娘,这是尚服局准备的衣裳。”
澡房外,楚正则的声音低沉:“汤圆儿?”
薛玉润呜咽一声,把自己埋进水里冷静了一会儿,然后才浮出水面,把心一横,踏出浴桶。
*
楚正则觉得自己心神不稳,有些过于急切了。
他不想催薛玉润。
楚正则站在儿臂粗的红烛前,深吸了几口气,定了定神。
或许可以问问她在备婚的期间都做了些什么,或许也可以问问她送给他的荷包,绣的究竟是双雁还是双鹰,或许……
——在看到薛玉润的那一刻,他的脑中訇然作响,一千个一万个或许,他也再想不起来了。
这一时,宫女们“恭请圣安”的告退声,都仿佛只是嗡嗡的杂音,他随手一挥,便落得了清净。
只有他和薛玉润的清净。
“你、你不许动!”薛玉润踟蹰地站在远处,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襟,色厉内荏地道。
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似娇含嗔,还带着点儿有恃无恐的骄。
但楚正则的确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那儿,如一尊石像。
薛玉润悄悄地挪动了几步,楚正则的视线胶着在她的身上,让她只觉得自己每一处都火烧火燎的,热得紧。
但她是谁呀?
薛玉润一咬牙,索性疾步往龙凤喜床上走,只等攥紧被子里,可万事大吉——
然而。
薛玉润一声惊呼。
楚正则伸手攥紧了她的手臂,稍一用力,就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他穿着单件明黄色的棉质里衣,让他的心跳显得格外的鼓噪。
薛玉润贴着他的心口,被他紧抱着,一动不敢动。
原来,哪怕隔着单薄的夏装,也不如此时,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精悍的身躯,以及源源不断的热意——以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腰带也会硌人的里衣。
楚正则开口时,声音低哑:“冷吗?”
薛玉润的心底忽地一软。
长秋殿里烧足了银丝碳,完全不会冷。更何况,她现在没热得烧起来,都已经要谢谢这乍暖还寒的初春了。
她松开攥着衣襟的一只手,轻轻地回抱着他:“不冷,我——”
话音未落,楚正则已倏地将她拦腰横抱。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薛玉润下意识地松开手,伸手去抱他的脖颈。
她顾不上散乱的衣襟,气道:“你怎么就只问我一句话呢!你的冷静自持都丢哪儿去了?”
真的是,她还以为他们要聊上一会儿呢!
哪怕在此时此刻,楚正则也立刻就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垂眸,掠过她的酥雪,低声含笑:“我要教你的事,需要很长的时间,一刻千金,怎堪浪费。”
他将她轻放到龙凤喜床上,随手放下勾起的床幔。
烛火昏昏飘飘,楚正则的眸中翻涌着幽深的浪。
薛玉润飞快地把自己缩回鸳鸯锦被里,顿时有了底气,哼道:“你要教我什么呀?我怎么不知道。”
她又不是没看过避火图,她才不用他教!
但这话没法直白地说出口,便让楚正则抓住了机会。
楚正则倾身上前,俯身捉住她的朱唇,在唇齿相离的间隙低语:“鸳鸯绣被,如何翻红浪……”
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鱼水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
夜色昏暗,儿臂粗的红烛燃得热热闹闹。
烛影落在朱红的床幔上,床幔掩抑着高高低低的惊呼,也遮蔽着鸳鸯绣被翻起的红浪。
*
红浪翻到深夜,薛玉润连手都懒得抬,迷迷糊糊地被伺候着擦拭,便沉沉地睡去。
只是,她还想着做个美梦睡个好觉,偏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热烘烘地抱着她,还一直在她颈窝和胸口蹭。
“什么玩意……”薛玉润梦中着恼,来了气性,伸手一推,紧跟着就是一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