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李御史, 他慷慨激昂地道:“陛下以孝治天下,当以太皇太后和太后安危为重。请陛下早移荧惑星,未免荧惑星久留勾陈, 遗祸中宫。”
“荒唐!仅凭一纸签文, 怎能断定未来的皇后即是荧惑星?”御史说罢,二驸马孙翩出列反驳道:“皇后乃太皇太后亲自定下, 八字乃天作之合, 婚期更是钦天监监正选定的大吉之日。此时反复, 你是在指责太皇太后,还是以为钦天监胡言乱语?”
钦天监监副同列百官,闻言马上道:“微臣虽不知谁人应此荧惑星, 但天时并非一成不变。时移境迁、人非定数,天时也会随之而变。”
“监副慎言。”钱户部侍郎沉声道:“太皇太后匡扶社稷、太后慈恩深厚、未来皇后仪端行方, 皆堪为天下女子表率。监副究竟是在说谁行而不端, 惹来天罚?”
这话极重, 钦天监监副立刻跪在了地上, 对楚正则叩首道:“微臣不敢!”
“有何不敢?”李御史断声道:“圣驾面前, 我等为臣,既直其道, 爰顾其身,才是忠君报国。且不论是谁引来天罚, 太皇太后重病,为人臣子当竭尽全力, 但凡有一线之机,也要尽力尝试。”
“钱侍郎, 你可不要因为薛姑娘是你胞妹的弟子, 而心生偏颇。如今上天赐恩, 有可解之法,不论成与否,都须一试。”御史沉声反问道:“难道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安危,不值得薛家小娘子三年不移吗?”
许大老爷心里拍手叫好。
怎么可能有人敢说不值?
“若是可解之法,当然须得一试。”钱户部侍郎也并不敢正面回答御史的质问,反问道:“但谁能知道,这就是上天恩赐的可解之法?薛姑娘三年不移自是无妨,但她也是未来皇后。你是想鼓动换后,还是想让陛下大婚再推迟三年?!”
钱户部侍郎的声音朗朗,将群臣的想法昭然若揭地摆在了台面上,引来窃窃私语。
“钱侍郎扣得好大一顶帽子。”李御史冷笑道:“钱侍郎,臣孑然一身,尊荣为天子所赐,与薛家无仇怨亦无恩情,可不似你这般!”
他说完,立刻跪在了地上,掷地有声地道:“天象非臣所移,签文非臣所抽。微臣一心为太皇太后,亦是为陛下故。陛下方亲自主持殿试,士林瞩目、百姓敬服。天道重孝,否则,以何稳定天下万民之心?”
李御史说罢,叩首道:“见太皇太后危急、太后忧患在隐,臣忝为御史,蒙圣恩,当直言。纵使薛姑娘为薛老丞相之孙、纵使薛老丞相为三朝老臣,臣舍己身,也必须要说诸位大人不敢明说的话。请陛下明鉴!”
楚正则垂首看着跪在金銮殿上的李御史。
李御史出身清贫,是蒋御史大夫年纪最大的门生,与蒋御史大夫刚强的性格一脉相承。家中妻亡子丧,的确是个孤家寡人。
此时,蒋御史大夫反倒没有李御史那样响当当、硬邦邦,但看着已须发皆白的门生,他终于还是出列道:“陛下,请恕臣等直言不讳之罪。”
楚正则颔首,沉声道:“都起来说话。”
跪在地上的钦天监监副和李御史叩谢皇恩,都站了起来。
他们这一站起来,就有更多的人出列附和。
工部、吏部……
楚正则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这些出列的人,如一尊石雕,沉默不语。
直到薛老丞相颤巍巍地执玉笏,也站了出来:“陛下,李御史所言不无道理。”
此话一出,有不少朝臣都没控制住,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但许门下令和许大老爷,却是齐齐一震,先前做壁上观的神态一扫而空,目露警醒。
“眼下太皇太后危急、太后身边已生忧患,纵使一线之机,也不可错放。”薛老丞相苍然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若化解之机应在老臣孙女身上,老臣愿替孙女请罪,请陛下准其归家。”
这一次,就连一直事不关己的赵尚书令,都不由得抬头看向薛老丞相。
这一步退,再想进,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老臣的孙女素有贤名,绝无行而不端,祸引天罚的可能。”薛老丞相声缓而清晰:“故此,老臣以为,钱侍郎所言也并非虚妄。”
翰林院的顾掌院学士闻言立刻道:“老丞相所言甚是。臣听闻,薛姑娘虽未在巾帼书院就读,但在巾帼书院有口皆碑。更在殿试前化解士子争端,于社稷有功。”
顾掌院学士很清楚薛玉润先前解救云枝之事,更何况,薛玉润在乞巧宴上帮了他的孙女顾如瑛、乃至整个顾家的大忙,他对薛玉润多有好感。
再者,他是皇上的外祖父,非常清楚皇上与薛玉润的关系。而且,翰林院即将入学的状元云远辙视薛玉润为恩人,探花赵渤亦与薛玉润相熟,他此时替薛玉润说一句话,毫无不妥之处。
就连赵尚书令想了想,也道:“陛下,天灾人祸,的确尚未可知。”
这句话,虽然看起来仍是中立两不相帮的姿态,但并不全然相信这是“上天示警”,而倾向于详查,就已经是偏向了薛家。
许大老爷握紧了玉笏,忍着没有瞪赵尚书令一眼。
三省长官,两位已经表态,不容许门下令不说话:“天灾人祸,须得详查。可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会同三省共同侦办审理。”
“只是,太皇太后的病情刻不容缓,太后的安危也不容忽视。”许门下令叹声道:“只能委屈薛姑娘,暂居家中。”
楚正则深看了许门下令一眼。
许门下令的话说得十分妥帖到位,两头都占理,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来。
但薛玉润一旦归家,无异于坐实了签文和异象。等三司会同三省会审结束,恐怕流言四起,拖过原定的婚期,假的早就变成真的了。
楚正则看向薛老丞相。
“尚书令所言确然。臣蒙圣恩,尚列百官之首。但此事事涉老臣亲眷,须得避嫌。”薛老丞相说着,脱下了自己的官帽,端在自己的胸前:“幸而陛下年少有为,天下共睹。老臣敬请陛下亲政,即刻详查此事,未免有人借机生事,恐为大祸。”
金銮殿上,一片哗然。
顾掌院学士立刻道:“人尽皆知薛姑娘是未来的皇后。事涉皇后,亦关天家。皇后为地坤,与天乾相辅相佐。陛下亲自详查,应和乾坤之礼。臣请陛下亲政,详查此事!”
一时之间,应者连连。
赵尚书令没说话。
许门下令朝楚正则行礼,道:“臣与丞相和掌院学士所见略同。只是,陛下亲政是大事。当初太皇太后与群臣约为大婚之后,就是想选一个交泰安康的时机。但是,现在机危而时险,陛下忧心太皇太后在前,又要忧心繁杂国事,恐既不利安稳时局,也不利于陛下龙体康健。”
许门下令说罢,朝薛老丞相也行了个礼,道:“我等从不怀疑薛老丞相公正不阿。悠悠众口,想必也无损薛老丞相清名。还请薛老丞相为社稷故,多辅佐陛下些时日。”
许门下令说完,许大老爷等人紧跟着劝奏:“请薛老丞相为社稷故,多辅佐陛下些时日!”
薛老丞相和许门下令显然持不同的观点。
图穷匕见,纷争如云。
这一时,哪怕争论围绕着皇上的“亲政”与“大婚”,但朝臣们都忘了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只以为这是薛许两派之争。
薛胜,则皇上亲政。
许胜,则辅臣掌权。
至于太皇太后和薛玉润,他们都很清楚,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
哪怕薛家,也只能力保查出“人祸”的结果,缩短薛玉润在家的时间。但没有人敢赌究竟是薛玉润当真冲撞了太皇太后,还是有幕后黑手在安排。如果今日的朝会吵不出结果,再拖下去,薛玉润也不得不先离宫。
薛玉润承此恶名,恐怕在所难免。
直到奉天殿外重鼓擂起三声,宫侍尖细的唱迎声层层传来:“北衙禁军薛统领到——”
吵得面红耳赤的朝臣陡然一静。
按理,北衙禁军统领朝会时,都该在奉天殿外巡视,但宫侍的唱迎,分明意味着薛彦扬是刚来奉天殿复命。
众人都看向薛老丞相。但薛老丞相的脸上瞧不出丝毫的神色变化,他面朝龙椅,垂首而立,十分顺和。
朝臣仿佛如梦初醒,纷纷肃然恭立。
端坐在龙椅上,被众人几乎要当做影子的少年天子,神色掩藏在十二冕旒之后,声音无喜无怒:“传。”
*
后宫里,许大夫人也特意入宫,请许太后早做决断。
“臣妇原不该僭越,但此事紧要,正该您做决断的时候。”许大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于此事上,陛下一面是皇祖母,一面是青梅竹马的妻子,必是两难,无法抉择。此时,您替他决断,是解了陛下两难的困局。”
“越拖一时,对陛下、对太皇太后、对您,都不好。”许大夫人叹息道:“臣妇只庆幸,您还只遇上了香断、灯不燃。若是像太皇太后……”
许大夫人急遽地咽下了后头的话。
许太后的神色晦暗不明。
福秋跪在地上,建言道:“太后,婢子以为大不妥。”
许大夫人先前让许太后屏退宫女,但许太后还是留下了福秋,许大夫人本来就很不满。被福秋这么一说,她直接呵斥道:“尔等贱婢,休得信口胡言!”
福秋毫不生怯,根本不看许大夫人,而是朝许太后叩首道:“婢子只听太后之命,太后若嫌婢子胡言,婢子割舌缝口,断不出声。”
许太后眉头紧皱,道:“说。”
许大夫人没想到福秋在许太后面前已经有如此大的脸面,心下微惊,连忙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婢子愚钝,实在不懂为什么许大夫人说这事该由太后做决断。”福秋话糙理不糙:“先不说陛下现在还在外头跟大臣们商量,就用家里头的事来说,祖母给孙儿定下了婚事,太后是儿媳妇,儿媳妇若贸然插手这桩婚事,让太皇太后作何想?”
许大夫人冷笑一声,没想到自己还要跟一个奴婢争论。但俗话说,宰相家奴七品官,许大夫人只能压着怒气,喝问道:“你难道让太后坐视不管?”
“就连陛下都要跟大臣商量,太后对薛姑娘向来也很好,犹豫再正常不过。”福秋摇了摇头:“许大夫人既然是入宫来替太后排忧解难的,与其把这个难题抛给太后,不如去劝薛姑娘,让薛姑娘自请出宫。”
许太后闻言,看向许大夫人。
许大夫人一震:“太后,这……”
她话音未落,就听宫女来禀:“薛姑娘求见。”
*
薛玉润进门之前,先请宫女移来屏风,挡在她和许太后面前:“虽然签文星象之说尚无定论,但如果一想到可能会祸延太后,臣女心下难安。相隔如不见,臣女恭请太后万福金安。”
许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道:“你这孩子,素来这般懂事。”
许太后的话音明显带着同情,许大夫人不敢出声。
“您一向待臣女宽厚仁慈,太皇太后更对臣女有抚育隆恩,臣女断不敢忘。臣女先请避居玉粹轩,为您和太皇太后抄经祈福,待前朝定论,臣女无所不服。”薛玉润平静地道。
玉粹轩在宫中极为偏远的东北角,许太后大松一口气,立刻应道:“就依你所言。”
许大夫人张了张嘴,但许太后应声太快,而且她先前又在福秋身上落了下风,此时更不敢反驳许太后。
“多谢太后。”薛玉润温声道:“臣女迁入玉粹轩前,还有一事想请您做个见证。”
许太后一听就知道,这才是薛玉润此来的真正目的。她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觉得薛玉润先前一直护着三公主,决定给她这个脸面。于是颔首应道:“自无不可。”
*
普济寺高僧诵经的佛堂内间,薛玉润请许太后、许大夫人落座,中间隔了帷幔。又请来了普济寺的方丈和无妄。
二公主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三公主皱着眉头赶了过来,坐在了许太后的另一边。
薛玉润示意珑缠拿三柱佛香,一拜,而佛香断,再拜,再断,三拜,仍断。
许太后不解其意,只觉是不祥之兆,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薛玉润神色淡定,示意珑缠捧着的托盘中佛香,敬呈给许太后:“太后,佛香本就易断。若是折断至藕断丝连,再稍加黏合,不细看看不出,但敬拜之时,极容易折断。”
许太后神色凝重地查看托盘中的佛香,三公主取出一根,晃了两下,佛香果然断了。
三次只要断上一次就够了,许太后的香不断,三公主的香也会断。就算都不断,那还有长明灯。
薛玉润命宫女再捧长明灯,取火折子点火。灯芯燃尽,长明灯就灭了。
“是这样!”三公主马上就道:“母后,我们的灯也是这样。”
“此灯内是水而非灯油。”薛玉润让珑缠再将长明灯呈至许太后桌案前,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香断灯灭,都是人为之祸?”许太后惊愕地问道,转身去问福秋:“可还留着那些佛香和长明灯?”
福秋摇了摇头:“不祥之兆,不得久留。大师处置了。”
“阿弥陀佛。”普济寺的方丈念了一声佛号,命杂洒的僧人前来答话。
僧人自然矢口否认香和长明灯的异样,许大夫人迟疑着道:“太后,对大师妄加猜测,会否不敬?”
薛玉润温声道:“臣女不敢对大师妄加猜测,臣女只是展示给太后看罢了。”
许太后面色沉沉,不置可否。
许大夫人一噎,就见薛玉润又拿了一个签筒来:“许大夫人,可要抽一支签?”
许太后和三公主都看向许大夫人。
许大夫人硬着头皮抽了一支签,三公主连忙拿过一看,大惊。
薛玉润压根没看过签文,却能慢条斯理地复述竹签上的签文,道:“因名丧德如何事,切恐吉中变化凶。许大夫人,您是寒鱼离水招凶之象,凡事不可移动。”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一直闭着眼睛的无妄,掀开了眼皮子,沉沉地看着薛玉润。
“怎么会这样?!”许太后半晌才回过神来,惊道。
珑缠将签文在许太后面前一一排开,竟大部分都是一模一样的签文。
薛玉润示意温柑上前,从中挑出一支上上签。温柑取过竹签,抬袖微微遮住。
旁边忽有一声木鱼敲响,许太后下意识地寻声而望,等再转过头来,温柑呈到她面前的签文,已经从上上签,变成了“因名丧德如何事,切恐吉中变化凶。”的下下签。
许太后心头大震,就见温柑从宽袖中取出了原先的签文,与这支下下签并排而立。
移花接木之术,对温柑来说,只是小把戏。
在许大夫人开口前,薛玉润强调道:“臣女并没有要加罪于谁的意思,只是展示给太后看罢了。”
许大夫人:“……”
真是好一个展示!薛家这个小娘子,怎么能把没有证据的事,都弄得跟真的一样?!
许太后看向岿然不动的无妄,心中时而怀疑他,时而又对自己居然怀疑高僧感到不安。她时不时地陪着太皇太后礼佛,一直听无妄设坛讲经,对无妄一直深信不疑。
但……
如果正是这深信不疑,害了太皇太后呢?
许太后无端打了个寒颤。
薛玉润让珑缠和温柑归位,朝许太后行礼,道:“多谢太后愿为臣女做个见证,臣女这番所作所为,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从别处得来的启发。”
薛玉润顿了顿,道:“烦请寿竹嬷嬷。”
寿竹捧着一个托盘,敬呈许太后:“太后,今日薛姑娘领着婢子查验佛香之时,婢子发现,普济寺敬呈的佛香,与您和太皇太后去普济寺所燃的佛香不尽相同。”
托盘内,是一支燃了一半的佛香。
哪怕见证了这些纷扰,普济寺的方丈依旧声调平和安详:“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所敬之香,无别贵贱,一应皆为木粉竹立香。”
无妄的岿然不动终于出现了裂痕,太皇太后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留下了这半支香?
如果太皇太后甚至从容留下了这半支香,是不是意味着她早就知道了!?
如果太皇太后早就知道了……
无妄攥紧了扶手,声音里透出罕见的惶恐:“香不尽而取,是大不敬。不祥之兆,当立即焚毁,请太后慎行!”
薛玉润看他一眼,静静地问道:“若是燃尽了,恐怕抱恙的就不只是太皇太后了。”
“是因为这香……?”许太后倒吸一口冷气。
三公主骇然道:“母后,你可是跟皇祖母一齐敬香礼佛的!”
许大夫人脸色煞白。
薛玉润先破许太后断香、灭灯的恐惧,如此,让许太后更能接受“签文被做了手脚”这个假设,在许太后心里将怀疑越种越深。
最后,等薛玉润最终揭晓她为何会心生疑窦,许太后一步一步看着薛玉润做假设,心中必已万分怀疑,至少不会如先前那般信重普济寺,以至于既未查验佛香,也没有查验长明灯。
而三公主叫破这一声,无异于火上浇油——许太后怎能不从太皇太后的遭遇中,想到自己?
完了。
全完了。
许太后果然大怒:“来人!传太医验香!”
*
奉天殿上,许大老爷的脑海里,也只有这两个字。
完了。
全完了。
——薛彦扬阔步走上奉天殿,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微臣已将静寄行宫纵火之人悉数捉拿归案。”
开口的第二句话是:“微臣幸不辱命!”
奉天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这班自诩老成的大臣们,一时间竟为薛彦扬的这两句话,而齐齐失声。
话里的含义,他们再清楚不过:宫室失火,是人祸而非天灾。并且,皇上早知会发生这件事,派北衙禁军暗中守株待兔!
唯独皇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爱卿不愧为朕的左膀右臂。”
“琼珠殿失火,既是纵火,则非天灾。”楚正则缓声道:“监副,你以为,何处还会应‘危宿值日,妨宫室、注瘟亡。’的星象呢?”
钦天监监副“噗通”跪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发抖:“臣、臣不知。”
“无妨,朕教你。朕行宫过百,但所居者不过其二,还有一座是翠微宫。”楚正则声音很温和:“薛卿,北衙禁军可有人驻守翠微宫?”
“陛下放心。”薛彦扬肃声而应:“臣已派人日夜监守。”
楚正则颔首。
在这偌大的殿内,十二冕旒的珠玉轻晃的声音,似乎都清晰可闻。
德忠在此间隙,对楚正则附耳说了几句话。
楚正则唇角勾了勾,道:“不过,朕以为,监副所探的星象,未必不准,只是绝非应在皇后之身。”
楚正则的声音清冽,与群臣先前激愤的声音格格不入:“朕之所以命薛卿派人守在静寄山庄,本意,是为了查在修皇家行宫时,还敢以次充好的国之大蠹。”
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奉天殿内,却如平地而起的惊雷。
薛彦扬适时地端出一截横木,众人一望便知,这断然不是新修静寄行宫,号称所用的“金丝楠木”。
许大老爷一个激灵,想都没想就跪了下来:“臣监工失察,臣有罪!”
他是主修静寄山庄的监工。
许大老爷毫无头绪,完全不知皇上究竟是从何时起,知道此事的。
一年前,皇上对他主修静寄行宫大加赞赏,并因此封他为工部尚书。皇上一收到晋升的奏章就立刻画敇,当天即命人送到门下省钤印。
这是何等的荣恩!
赐鲛纱、含糊乞巧宴之事——至于亲自探望病中的许门下令,多次赏赐许大老爷,更不必说。
每一件事,都彰显着皇上的信重。
皇上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怎么能硬生生地忍下此事,直到此时,将此事揭开,完美地解释他让监副设计的天象?
没有太皇太后和朝臣指点,皇上一个少年,怎么会有如此之深的城府!
许大老爷不敢想皇上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浑身冒着冷汗,用尽了所有的自控力,也只能确保自己不要抖得像个筛子。但他再也拿不稳手中的玉笏,只能以头触地,让玉笏也搭在地上。
清脆的“砰”声,宛如重鼓敲在众臣的心底。
先前还以为是薛许两派之争,可一转眼,天就变了。
楚正则看着许大老爷,眸中一片冰冷。
如果不是薛玉润当初请钱大夫人在静寄行宫小住,导致静寄行宫需要重新扫洒,让他得以趁机派人不动声色地再次查探,他未必能知道琼珠殿这些新修的宫殿,朱漆之下都是些什么木料。
这样的琼珠殿,怎么配得上他的汤圆儿?
旁人不烧,他也是要点把火的。
楚正则挥了一下手。
德忠立刻领着两名太监上前,一左一右站在了许大老爷身边。德忠叹声道:“许大人,奴才就不动手了罢?”
众目睽睽之下,许大老爷颤颤巍巍地摘下了官帽,交到了德忠的手上。
他身边先前簇拥的朝臣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就连许门下令,也没有看他一眼。
一时人人自危,大气也不敢出。
但楚正则点到为止,并没有让侍卫即刻押解许大老爷出殿,给他留了几分颜面:“许卿之罪,当由三司来定,非朕此时所宜言。”
楚正则的声音从宽宏转至凌厉:“然,国之大蠹存世。危宿值日,荧惑星犯入中宫,乃天象示警,是上苍提醒朕除国蠹、涤清吏政。是上苍对朕的厚爱。否则,瘟亡之事,又何止在皇祖母一人!”
楚正则说罢,监副立刻以头触地,忙不迭地道:“陛下圣明!”
众臣皆跪,齐声道:“陛下圣明!”
“至于那道签文。”楚正则垂眸扫视跪伏的群臣,淡声道:“德忠,传太后口谕。”
“太后口谕:太皇太后头痛之症,实乃人祸……薛姑娘机敏,察觉妖僧无妄制奇香害之……幸太医有解,替太皇太后施针,大好……妖僧为祸,望陛下严加惩处!”
随着德忠一板一眼地传太后的口谕,许门下令以头触地,在众臣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厉声道:“妖僧为祸,望陛下严加惩处!”
众臣紧跟着齐呼,声震于野。
等他们声落,楚正则才道:“先前朝议,众卿以为当由三司会审此事,朕深以为然。不过,太皇太后圣寿、朕的大婚在即,为祈福故,三司领命,当严查主犯,切莫牵连过广。若再生事端,重惩从严。”
大理寺卿、蒋御史大夫和刑部尚书恭声应是。
楚正则扫了眼忐忑不安的群臣,温声道:“朕幼承天命,仰赖众卿忠心辅佐。圣人有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今日朝会之上,众卿直言不讳,朕心甚慰。如李御史这般,属恪尽职守。如未同谋,不予追究。”
此话一出,莫说李御史,先前自觉自己叫得声音太大的大臣,都感激涕零地齐齐应声:“陛下圣明!!!”
若不是要跟同僚一致,他们恨不能多喊几遍,以畅快胸臆。
敦仁爱众,何能不为一代圣主!
“众卿平身。”
待少年帝王声调和缓地许他们恭身而立,再无人敢以为,这硕大的金銮殿上,高坐龙椅的少年,只是一道影子。
龙椅上精雕细琢十二条金龙,威仪赫赫,金光烁烁,令人不敢直视。而少年端坐其上,着明黄的龙袍,头戴十二冕旒,沉着稳重地压着这些张牙舞爪的龙。
他们都非常清楚。
皇上亲政已再无障碍。
他是掌握生杀予夺的天子,是承天景命的九五至尊。
他们在他面前,唯有俯首称臣。
*
下朝之后,楚正则直奔懿德宫。
知道尘埃落定,懿德宫内再不复先前那般的焦躁和紧张。
熙攘的人群消散,许太后把许大夫人打发回许家,自己去亲自旁听审问无妄。二公主和三公主去补觉,懿德宫内除了宫女,便只有薛玉润在床边伺候。
日近午时,在静谧的懿德宫内,只能听到佛堂中连续不断的诵经声。不论前朝和后宫如何纷乱繁杂,普济寺真正的高僧们,始终如一地在念诵着经文。
在宁和的诵经声中,楚正则略显急促的脚步,便格外的突出。
听到楚正则的脚步声,薛玉润看了寿竹一眼,寿竹朝薛玉润微微一笑,薛玉润这才蹑手蹑脚地站起身来,欣喜地奔向他:“皇帝哥哥,成了吗?”
撩开重重帷幔,站到他的面前。
她知道他很厉害,可就是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个安心。
楚正则在她的面前,才在镇定自若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喜色。
她的眼睛很亮,想必他的眸中亦有如此神采。
楚正则忍不住将薛玉润一把抱起,转了一个圈,声音虽低,可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成了!”
春风拂过帷幔,令人如身处云端仙境。
春光甚好。
躺在床上的太皇太后睁开了眼睛,守在床边的寿竹含笑朝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隔着飘逸的帷幔,瞥了眼这对如胶似漆的小儿女,笑了笑,动了动腰,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罢了。
等一会儿他们到跟前了,再悠悠转醒便是。
这床虽然躺久了有点儿硌得慌,但都躺了这么些天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
且让他们贪这片刻的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