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润此话一出, 再无人反对报官寻京兆尹。
熙春楼毕竟是都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京兆尹来得很低调,特意绕了侧门进来, 生怕闹出大动静。
好在场面可控, 人证物证具在,京兆尹大松一口气, 向三公主行过礼, 就将何奇、阿平、云枝、班主, 以及四位乡老都带回了衙门。
接下来的场面,薛玉润就不好出面了,便只让珑缠带两个护卫跟去。
这一场风波在依旧鼎沸的人声中, 消失得无隐无踪。
戏台上换上了说书人,正在慷慨激昂地讲着从前十二娘子军的故事。
赵滢捧着茶杯, 松了一口气, 道:“总算能坐下来喝口茶了。”
三公主深以为然地点头, 也不想管什么烈日不烈日了, 她决定取下帷帽, 松快些。
然而,她的手才搭上帷帽的边缘, 就听见一群人蜂拥而至。蹲在熙春楼角落里的虎头一见来人,就兴奋地道:“云哥哥!”
三公主一个激灵, 赶紧把帷帽戴正了些。
薛玉润原本神色一肃,见到三公主挺直腰背, 一幅又要打一场恶仗的模样,她不由得笑了一声, 轻轻地挪正了三公主的帷帽:“放心。”
三公主在薛玉润挪完之后, 不甘心地又往左挪了挪, 然后又往右挪了挪,道:“放什么心哪,一会儿又要来人了。”
果然,她说完没多久,就听到不少人朝月华阁涌来,然后齐齐在月华阁门前站定。
使女重新搭上帷幔,才让青年学子们走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衣着朴素、面目端正的青年,他一进门,立刻行大礼:“在下云远辙,多谢诸位贵人相助。贵人救下舍妹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无以为报!”
薛玉润等着三公主开口,谁知三公主想都没想就扭头看向了她。
“云公子多礼了。”薛玉润不好太久不答,于是道:“云公子不必报答我们,我们不过使天理昭昭,乃是承袭天子教化。”
“云公子间断备考,为令妹从书院赶来,还能得如此多的同窗相助,可见诸位公子不愧即将为天子门生,皆是古道热肠之人。”薛玉润继续道:“只盼诸位公子夺魁摘桂,续承天子教化,忠心报国,便是国之大幸,自然也是我们的大幸。”
这话听得太过顺耳,众青年齐声应:“是!”
“请诸位放下心来,移步隔间。三殿下替诸位备下摘桂宴,愿者自留,可痛快吃喝。”薛玉润声音含笑,让温柑带人去安排布置。
青年们大喜过望,纷纷行礼,簇拥着云公子退出了月华阁。
等人一走,三公主撩起帷帽的纱幔:“我什么时候要替他们备宴了?”
“我出银子。”薛玉润笑着回道。
三公主二话没说,扭头就吩咐道:“福冬,你去帮把手,膳品往贵了点。”
由于福秋升任,取代了福春的位置。这次,跟在三公主身边的是福冬,“福”字辈最末次的宫女。
赵滢听罢,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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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薛玉润等人到达二公主府时,因为她们比预定的时间要晚不少,加之又提前派人来告过罪,所以在二公主府排演的小娘子们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赵滢如鱼入水,将先前熙春楼的情形描绘得绘声绘色。
顾如瑛站在薛玉润身边,幽幽地道:“我倒是没发觉,她还有说书的天赋。”
说得素来文静的二公主都目不转睛,就连亲身历经一切的三公主,都宛如头一回听一样,跟着心潮起伏。
顾如瑛听了会儿,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认知:“天赋过人。”
薛玉润挽着她的手,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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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珑缠带着云音班整顿完毕,赶来二公主府,众人已经热闹过一阵,不再对云枝有过分的好奇心。
云枝什么也没说,只是私底下,不顾薛玉润的阻拦,跪在地上向她磕了三个头。
薛玉润叹息一声,也没有再追问云枝,而是权当熙春楼的事儿不曾发生,全神贯注地投入准备圣寿节的献礼中,直到晚膳之前,才意犹未尽地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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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玲珑苑,薛玉润才换了一身常服,就听使女来禀:“姑娘,大少爷有请。”
薛玉润一愣,不知道薛彦扬为什么不等到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再见她。但大哥哥有请,薛玉润肯定不会推辞,马不停蹄地赶去相见。
还没进房门呢,薛玉润先听到了薛澄文酒后的胡言乱语:“那是我妹妹——多亏我的好妹妹——”
薛玉润一个激灵,立刻严肃地撇清关系:“大哥哥,我今儿都没见到三哥哥,可不是我灌的酒。”
薛彦扬带着他们走到偏房去:“……没人怪你。来见过你赵哥哥。”
薛玉润这才发现赵渤也在房中,咳嗽了一声:“赵哥哥。”
赵渤哈哈笑道:“薛妹妹,你没看到我们,我们可都喝了你借由三殿下备的美酒。”
“诶?”薛玉润恍然大悟:“赵哥哥,你跟三哥哥也在那群学子中?”
赵渤点了点头,朝薛玉润作长揖,郑重地道:“薛妹妹,多谢。”
薛玉润连忙避礼,她跟赵渤也很相熟:“赵哥哥,不必不必,你这样弄得我还以为,我救的是滢滢呢。”
赵渤笑道:“这是祖父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向你行大礼。”
赵渤口中的“祖父”是鹿鸣书院的赵山长,也是四大辅臣之一,赵尚书令的伯父。
不过,赵尚书令的父亲早逝,赵尚书令是由赵山长一手带大的,情同父子。所以赵渤才直接称呼赵山长为“祖父”。
薛玉润微愣:“赵山长?”
“今日祖父在文园授课,这是他在殿试前最后的讲课,不论是否为鹿鸣书院的学子,都可一听。所以,文园里聚集了大量的学子,不论要不要殿试的都去了。”赵渤解释道。
“云公子虽然不在鹿鸣书院进学,但他学识渊博,为人又忠厚低调,在学子中有很高的名望。今天,祖父讲学歇息之时,有人急匆匆地来报信,说云公子的妹妹为权贵所辱。”
“我们都知道云公子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妹妹,云公子苦读时,全靠妹妹抚养年迈的母亲,做工干活资助他读书进学。”赵渤顿了顿,道:“我今日才知道,类似的事先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云公子交好的学子都知道,只是先前云公子忍了下来。”
赵渤心有余悸地道:“报信的人将事态说得严重至极,一石激起千层浪,跟云公子交好的学子群情激愤。我跟澄文担心会出事,跟着他们一齐先赶回云家。”
“结果发现云家只余云公子年迈的母亲,邻居七嘴八舌的没说清楚,都以为是云姑娘胳膊拧不过大腿,被带走了。众人义愤填膺,有人相劝也根本劝不住。”赵渤回想当时的场面,依然有几分后怕。
“如果不是你们已经先解决了这件事,还不知会在熙春楼闹出多大的乱子。”赵渤长舒了一口气:“万幸,万幸。”
薛玉润明白赵山长为什么要让赵渤特意来道谢了。
一来,这些赶去熙春楼的学子,是在文园聚集的,如果真的闹出事来,跟赵山长脱不开关系。二来,薛玉润觉得,这也可能是最大的原因——赵山长惜才。
谁也不知道,如果这些学子真的闹事,他们讨回来的,究竟是公道,还是狱牢。
薛玉润庆幸地道:“这真是太好了。”
薛彦扬颔首:“陛下得知此事,已派北衙禁军守卫贡士聚集的客栈和街巷。并且让我从北衙禁军中挑选专门的衙役,只负责处理贡士及其家眷的事。”
薛彦扬是北衙禁军的统领,直接听命于楚正则,是专职护卫皇宫安危的精锐。
赵渤松了一口气,道:“那太好了,如此,大家都能安心备考。”赵渤也十分上道,跟薛玉润和薛彦扬告辞,道:“我这就去让众学子知道圣上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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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送走赵渤,薛玉润好奇地凑到薛彦扬身边,道:“大哥哥,陛下什么都知道了?”
薛彦扬瞥她一眼:“陛下送了银子来,刚好抵了你在熙春楼上以三公主名义设宴花的银子。你说呢?”
薛玉润对自己大手一挥设宴毫无悔愧之心,理直气壮地道:“那不是很好嘛。”
赶在薛彦扬教训她之前,薛玉润赶紧道:“大哥哥,我还发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薛彦扬果然咽下了教训她的话:“什么地方?”
薛玉润把这件事透着诡异之处娓娓道来:“首先,虽然中山郡王世子不是什么好人,但何奇真的是中山郡王世子安排来报复的吗?这未免显得中山王府太蠢了些。”
薛彦扬不置可否地道:“二月十八日,何奇的确请云枝去陪中山郡王世子,但云枝搬出了在你及笄礼上登台一事,何奇误以为她跟你有些交情,没敢纠缠。换了两个妓子相陪,被蒋御史大夫撞见。”
“今日,陛下为招妓一事,罚中山郡王世子入定北军营历练三年,人尽皆知。何奇在衙门坚称是他自己想报复云枝,恨云枝不肯陪客,导致中山郡王世子受辱,连累他主子,让他也在主子面前大丢颜面。”
“他的主子何日进是富商之子,这些日子一直在讨好中山郡王世子。你去文园看巾帼书院选拔时,他曾陪着中山郡王世子一起去文园找长乐县主。”
“那信封呢?”薛玉润连忙问道。她拿不准,何奇是真的没让阿平去偷信封,还是那只是他强词夺理。
“二月十八那日,云枝拒绝何奇之后,阿平私下对何奇表达了对云枝的不满,说她假清高。何奇称,正是因此,他想报复时,才找上了阿平。信封是阿平主动给他的,不过,只有信封,里面没有信。”
“但是阿平说,这一切都是何奇指使的。”薛玉润回忆在熙春楼上听到的话。
薛彦扬点了点头:“阿平在衙门里也咬死了这个说法。但何奇说,他没有给阿平一百两。他只给了阿平十两,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他十两。”
“何奇这个数字听着更像真的。一百两不是小数目,报复云枝,也不至于要花这么多钱吧。”薛玉润回想了一下乡老们的话:“可如果何奇所言为真,阿平的一百两哪儿来的?”
“除非……何奇或者他的主子何日进,或者其他人,别有所图。可他们图云枝什么呢?”薛玉润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其实云枝也很奇怪。她哥哥是贡士,她居然是戏子,而且出事不肯报官,这未免也太不合常理了。”
虽然如今戏子的地位稍有提升,不至于被称为“贱民”,但也到底也是“下九流”。云远辙不该想方设法不让云枝唱戏吗?
“而且,恐怕街坊邻居先前也不知道云枝是云音班的戏子,否则,风言风语早就会传到我们耳中了。”薛玉润强调道:“赵哥哥先前也一定不知道云公子的妹妹是云枝,否则滢滢早就告诉我了。”
“他们不是亲兄妹,云枝打小就进了戏班,是乐户。”薛彦扬点了点头:“云母早年眼瞎,需要常年用药,全靠云远辙抄书和云枝在戏班补贴家用。云枝必须要唱戏才能撑得起云远辙科举的费用。”
“云枝称,她有幸能被云母被当做女儿养大,掩藏身份,是不希望影响到云远辙。隐藏性别,是担心听众不乐意他们追捧的小生是一个女子。”
薛玉润听完,轻叹了一声:“可现在,被何奇嚷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了。虽然赵哥哥不提,但想必云公子的处境也不会好。殿试在即,但愿云公子能放平心态。”
“云公子在会试中是第二名,何日进在会试中是第三名。”薛彦扬道。
薛玉润一震:“难道,何奇借着‘报复’的名义,真正的目的,是何日进想把云公子拉下水?所以,他们查到云枝的住所,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将此事嚷嚷出来,逼虎头请班主相救,佐证此事。再逼人去向云公子报信,借此让学子中也人尽皆知。”
“这是不是太迂回了点?”薛玉润咋舌道。
“如果,何奇和何日进,都是旁人的棋子。这一层两层的目的,不过都是障眼法。幕后之人剑指之处,是殿试本身、是陛下和中山王府的关系呢?”薛彦扬看着薛玉润,神色冷凝地问道。
“即将参加殿试的莘莘学子,无畏地对抗狎妓、强迫民女的中山郡王世子的走狗。”薛彦扬的眸中有些冷意:“汤圆儿,若当真出了此事,陛下首次亲自主持的殿试会如何?陛下与中山王的关系如何?”
薛玉润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可不仅仅是让都城学子寒心这么简单的事,也不是把中山郡王世子送到定北军营就能了结的。
楚正则必然会骑虎难下。
如今,事情安然无恙地了结,楚正则也趁机直接增添了护卫,幕后之人必定忌惮万分,殿试多半无忧了。
可薛玉润一想到楚正则可能会面临的巨大困境,依然忍不住急道:“陛下一定提前想好了应对之法吧?”
薛彦扬点了点头:“自然。”
薛玉润:“……”
薛玉润回过神来,恼道:“大哥哥,那你还吓我!”
说得那么严肃,弄得她以为,自己先前在熙春楼,一旦稍有不慎,就会让楚正则身处两难之地。
薛彦扬看她一眼,沉声道:“否则,你怎么记得你今日身处在怎样的旋涡中?”
薛彦扬语重心长地道:“汤圆儿,虽然你今日处置极为得当,比我们所设想的解决方案都要好。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先考虑自己的安危,明白吗?”
“明白的。”薛玉润收起了恼意,认真地道:“大哥哥,你别担心,我带了好多护卫呢,我不会以身犯险的。”
“你最好别。”薛彦扬叹了口气:“陛下已经让我在北衙禁军训练女禁军了。”
薛玉润红着脸,轻咳了一声:“……倒、倒也不必。”
*
话虽如此,是夜,薛玉润把自己埋在枕头里,悄悄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在繁忙的朝务之外,殿试在即,贡士们还出了这样的事,楚正则一定忙得热火朝天。
可尽管如此,他依然密切地关心着她。
薛玉润轻轻地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
一时觉得被楚正则吻过的指尖也麻,被楚正则吻过的唇瓣也酥。
心尖像被羽毛轻轻地拂过,痒痒的。
薛玉润呜咽一声,埋在枕头中央,然后把自己的软枕折起来,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若是能日日相见就好了。
这样,哪怕他依旧政务繁忙,她也不用通过二哥哥,才能见到他;不用通过大哥哥,才能知道他的爱护。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从前懵懂无知的诗句,如今就仿佛是刻在心底一般。
薛玉润深吸了好几口气,赤足走下拔步床,悄然从箱笼里拿出了两条朱红色的缎带。
它们交织在一起,被编成了一串同心结。
其中一条,是当初登高宴上,他们分队时所用。另一条,是她后来悄悄地去普济寺求来的,用以挂在相思树上的红绸缎。
她的指尖缠绕着这一条同心结。
登高宴上表明心悸,相思树下初次深吻,仿佛都历历在目。
薛玉润轻轻地将一旁的铜镜扣在桌案上,好杜绝借着皎洁的月色窥伺到自己红扑扑的脸。然后,她将这条同心结系在自己的手腕上,手放在心口,安心入睡。
隔得远还是有点好处的,比如,楚正则此时就一定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是时候绣个荷包来放这条同心结了。
薛玉润决定,捱几日不见楚正则,到时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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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荷包还没绣完呢,楚正则的信先到了。
其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汤圆儿,你还不来问朕讨要夸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