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班主一听这男童的疾呼, 就声音发颤地道:“贵人恕罪!这伢子是跟在云枝身边的小童虎头,向来毛手毛脚的。小的没有教好,惊扰了贵人, 请贵人恕罪。”

薛玉润立刻明-白过来, “云姐姐”就是云枝。

难怪班主要急着解释“云枝不是小生”——原来,演檀郎的小生云枝, 竟是一位女郎!

好厉害的女郎, 分明是女儿身, 却能将“檀郎”拿捏得这般好,以至于薛玉润从未怀疑过她不是男儿身。

且不论她是贡士的妹妹,就冲着她的戏, 薛玉润就不打算坐视不理。

薛玉润当机立断地道:“请他进来。”

*

虎头一进来就着急忙慌地道:“班主不好了!”

班主吓得一个激灵,低声呵斥道:“贵人面前, 仔细说话!”

“不碍事。”薛玉润温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虎头本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听到薛玉润这么问, 立刻倒豆子似地道:“先前那帮坏人趁着云哥哥在书院, 摸到云姐姐家里去了。说是云姐姐欠了好多银子——他们肯定是为了报复云姐姐, 故意骗人!”

“薛姑娘,云枝从来不去借印子钱。”班主马上接道。

“若是在借条上按的手印, 一对比就知真假,多半是签的字。要么名字就是她所写, 要么就是足以以假乱真。”薛玉润点了四个护卫,让他们跟着班主:“请班主即刻派人将能接触到云枝笔迹的人看管起来。”

班主赶紧吩咐自己信任的手下领着薛玉润的两个护卫去做这件事。

薛玉润紧接着道:“珑缠, 你拿我的腰牌,带着虎头去京兆尹报官。”

“不行啊。”虎头跳脚道:“云姐姐嘱咐我不能报官的。”

听到虎头拒绝, 在旁边做壁上观的三公主, 比薛玉润反应还快。她皱着眉头问道:“为何不行?难道你们是在骗人?”

“我们没有骗人!”虎头急道:“欠条是二月十八写的, 可是二月十八我一直跟云姐姐在一道,她没有签过欠条。”

“他们肯定是因为那天非要逼着云姐姐去见客,被云姐姐拒绝了,所以又使坏。”虎头忿忿不平地道:“可是他们说我说了不算。”

“你是她的随侍,你怎么可能不帮着她说话?”三公主撇撇嘴,不以为意地道:“要是没骗人,为何不报官?”

赵滢于心不忍地道:“听着也不像是撒谎……”

“我……我真的没撒谎。”虎头听着都要哭了:“云姐姐一直说,报官的话,我们会被抓走的。”

“虎头!我教过你多少遍了,在贵人面前,不要胡言乱语。”班主赶忙呵斥道。

“不用担心。”薛玉润温声安慰道:“有我们在此,京兆尹一定会处事公正。”

“也不用怕对方事后报复。”薛玉润继续道:“一来,京兆尹罚过之后,如果你们再出事,无异于昭告天下是他们所害。二来,我们本来就打算请云音班参加圣寿节的献礼,为此,都城轻易也不会有人害你们。”

毕竟,圣寿节都讲究“全福”,更何况今年是太皇太后的六十大寿。哪个不长眼的,非要故意跟参加圣寿节献礼的人过不去?那不是要蓄意破坏太皇太后的“圣寿全福”吗?

薛玉润这话,是说给班主听的。

虎头是个孩子,他拿不了主意。班主是云枝求救之人,才是真正能拿得定主意的人。

但让薛玉润没想到的是,班主竟然也犹豫了。隔着屏风,薛玉润也能听出他语调中的迟疑:“贵人大恩,只是,小的没法替云枝拿主意,得先问过云枝。”

薛玉润沉吟一会儿,道:“既如此,珑缠,你带人随班主走一趟。把当事双方都带过来,再带四名云枝姑娘的街坊邻居,要德高望重之人,最好能会笔墨。”

不等班主开口,薛玉润解释道:“班主,我们此来,除了听戏、品膳,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挑选给太皇太后圣寿节献礼的人。云枝是目前都城里最好的小生,也我们挑中的人选之一。她出了事,我们过问,也是应有之义。”

薛玉润说罢,看着三公主道:“殿下,你以为呢?”

不管人后拿主意的是谁,在外人面前,她们这些人里,三公主的地位最高,问过她是应有的尊重。

三公主看了薛玉润一眼,微微抬起下巴,应声道:“理应如此。”

*

珑缠办事向来利落,不多时,就将云枝和讨债的,以及四位老者都带了过来。

薛玉润命人撤走屏风,改换上薄纱幔帐,以便能够看清眼前这些人的神色。

这一看,她就意识到了棘手之处——不论这名唤“何奇”的讨债的带了多少膀大腰圆的随从,他本人生得一幅白面书生的模样,长了一张让人很容易相信他不会骗人的脸,瞧上去就是一团和气。

好在,台上洒脱随性、情深似海的“檀郎”,如今跪在这个白面书生的身边,半点儿都没有输。

——云枝的腰背笔挺,脸庞带了些许英气,只是挽起的发髻仍提醒着薛玉润,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郎。

何奇早知道云枝是女郎,此时也没有分神看她,而是毕恭毕敬地向三公主、薛玉润和赵滢行礼。

等见完礼,何奇就道:“听说贵人想让云姑娘在圣寿节上献礼?云姑娘戏唱得好,演得也是真的妙,贵人可别被他们骗了。”

四位乡老也应和着,痛心疾首地道:“是哩,俺们万万没想到,贡士老爷家里会出这样的妹妹,当真是给俺们草尾巷丢面。”

“我云姐姐才不是骗子!你们才是骗子!”虎头急得眼眶都红了。

云枝拽住了他的手,低声唤道:“虎头!”

虎头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班主本就只敢坐了一半的凳子,见状更往前挪了挪,不敢说话。

“让我们先看看笔迹。”薛玉润不置可否地道。

何奇神色笃定,将手中的欠条和云枝的信一并递给了珑缠,请珑缠将它们交给薛玉润等人:“贵人心肠软,不知这世上有难缠的小鬼。这是云姑娘签下的欠条,和她家信的信封。贵人慧眼如炬,一瞧便知是不是同样的笔迹。”

欠条和信先交到了三公主手中。

三公主皱着眉头左看看右看看,只是因为薛玉润提前让她们俩非必要不要开口,所以她没说话,直接把欠条和信交给赵滢,点了点头。

她在书法一道上平平,但足以让她一眼就做出判断。

赵滢接过去比对了一番笔迹,震惊地看向薛玉润。

这两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赵滢毫不怀疑,这两处笔迹,就是同一个人所写。

难道,当真是云枝和虎头在骗人?

薛玉润没有说话,她左手拿起欠条,右手拿起信封,将它们叠在了一处。

然后,她放下欠条和信封,温声道:“珑缠,去跟掌柜的说一声,要几套笔墨来。”

谁也没想到薛玉润会突然蹦出这一句话来,众人怔愣之时,珑缠马不停蹄地去问熙春楼掌柜要来了笔墨纸砚,命人搬来了桌案。

“麻烦云姑娘和何公子,以及诸位乡老写一遍自己的名字。”薛玉润见珑缠布置妥当,吩咐道。

没人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在薛玉润身后那十二个护卫的份上,没人敢反驳,都乖乖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毕竟,这年头小娘子出行,还带着穿玄甲、跨金刀的护卫,着实不太常见。

等最后一个人收起笔,薛玉润对珑缠比了个手势。等珑缠收起他们写好的纸,薛玉润又道:“麻烦诸位再写一遍自己的名字,方才写的什么字体,现在还写什么字体。”

薛玉润话音方落,就看到何奇握笔的手一顿。

薛玉润笑了笑。

现在知道麻烦来了?晚啦。

这一次,等珑缠再将他们的字帖收起来,薛玉润就直接抽出了何奇的两张字帖,左右手各执一张,然后重叠在了一起。

“啊。”赵滢看着薛玉润的动作,瞪圆眼睛,发出了低低的一声惊呼。

三公主急死了,她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很想戳薛玉润问一问。可她坐在正中间,动作不敢太大,怕失了仪态。

三公主紧闭着嘴,没忍住瞪了薛玉润好几眼。

薛玉润把何奇的两张字帖交给珑缠:“尽管是同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下自己的名字,一撇一捺,总有粗细之别。上下左右的间距,也不尽相同。”

在薛玉润说话时,珑缠按薛玉润刚刚的方法,将两张字帖交叠,放在阳光下,演示给众人看。

光透过薄薄的宣纸,令众人清晰地看到这两个字。

果然,哪怕何奇如此努力,但他两次所写的名字,依然不能完全重叠在一起。

此时,云枝已经明白过来,看向薛玉润的眸中浮现出了惊喜。

四位乡老瞧着珑缠手上的字帖,听着薛玉润的解释,纷纷点头。

薛玉润又把欠条和信封交给珑缠,让珑缠依样重合:“可是,这张欠条和信封上的名字,却几乎能完全合二为一。哪怕不精于书法的人,也能一眼就觉得它们出自一个人之手。如此,在邻里间就能盖棺定论,免得再去找精于书法的先生校对,一来费时,二来也会有被识破的风险。”

四位乡老里,唯一一个擅长书法的也就只是给乡里乡亲写对联,余下的三人都只会写几个大字,更不用说那些围观的大字不识的百姓。

他们看得瞪直了眼睛——正如薛玉润所言,果然是能几乎完全合二为一。

“能做到这种程度,还不损坏信封,我以为,多半是直接拿炭笔在宣纸上勾勒出了字形的轮廓,再就着轮廓书写。”薛玉润看向何奇,慢条斯理地问道:“何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何奇僵硬地笑了两声:“小的不明白贵人在说什么。”

“那我换件事儿说。”薛玉润善解人意地道:“这信封,何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上面写的,可是‘兄长敬启’,而非‘何公子敬启’,想必,你跟云姑娘也没有交好到可以兄妹相称吧?”

“是云姑娘来写欠条那一日,小的担心云姑娘做不了主,所以特地让云姑娘给她兄长写信,留在了小的手上。不过,后来小的顾及殿试在即,没有将这封信寄出去。”何奇早有准备。

云枝冷声道:“我从来没有把信留在过你的手上。”

何奇叹气道:“云姑娘,若是你没有留下信,我如何能得到呢?云音班里人来人往,你家中左右后面都有邻居,你家还养了两条狼狗。我哪来的本事,从你闺房中偷信,而不被发觉呢?”

“我也觉得你没有这等本事。”薛玉润深以为然地点头。

何奇一噎,讪笑道:“贵人说的是。”

“所以,我替你找好了有本事的人。”薛玉润轻拍了三下手,一直等在门外的侍卫就打开门,把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年拎了进来。

“是你!”虎头吼道:“是你偷了云姐姐的信!”

班主也惊愕地问道:“阿平,云枝对你不薄啊。你前儿生病,都是她给你垫的银子。”

“不是我,我没有!”这个名叫“阿平”的少年矢口否认:“他们打我我才认的!”

侍卫闻言,三下五除二抖落了一个包裹,乱七八糟的物什掉到地上,虎头挨个地数:“这是云姐姐的东西,这个也是!”

在虎头越来越愤怒的声音中,两张飘飘而落的银票格外的醒目。

侍卫将银票递给珑缠,珑缠在薛玉润的示意下,将银票给四位乡老过目。

“一百两!!”乡老们震惊得长吁短叹:“俺儿子做长工,一年才赚二两银子!”他伸出两根手指,几乎要摇出幻影来:“二两银子!”

“我不是故意的,是何公子,何公子让我去做的!我缺钱,班主,我很缺钱啊!”阿平哭得涕泗横流。

众人倏地看向何奇:“原来都是你在搞鬼!”乡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骂道:“好哇,要不是贵人,还叫你个狗东西把俺们当猴耍哩!”

珑缠无奈地轻咳了一声,制止他们说话。

何奇狼狈地怒骂阿平:“胡乱攀咬的疯狗!”他还想踹阿平,却被护卫轻而易举地制止了。

“我不觉得何公子花一百两银子,只为了买一封信来陷害你。云姑娘,你可要仔细想想,你还丢了什么。”薛玉润意味深长地对云枝道:“又会丢什么。”

在虎头指明何奇跟先前强迫云枝的是同一批人,而班主说他们跟中山郡王世子有关系之后,薛玉润就意识到,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

他们太高调了。

中山郡王世子才出了招妓一事,就算要报复,也得等中山郡王世子离京之后,风波淡了再说,这才符合常理。

还有,虎头不肯报官,理由竟是:“云姐姐一直说,报官的话,我们会被抓走的。”

这句话里,“抓走”可以理解成是对小孩的恐吓,但“一直”这个词,让薛玉润很介意。

按理,普通老百姓若是遇到个被盗斗殴的事儿,偶尔顺手报给衙役也很正常。

如果虎头那么笃定云枝是被冤枉的,那云枝为什么“一直”会给他强调“不能报官”这件事?

云枝紧抿了一下唇,深深地鞠躬行礼道:“多谢贵人。”

“贵人,您说的话我愈发听不明白了。这阿平胡乱攀咬,跟我又有何干系?”何奇义愤填膺地质问道:“我跟这个叫什么阿平的,完全就不认识!”

三公主借着帷幔,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就不是我今儿要解决的问题了。”薛玉润微微一笑:“现在,我们可以报官,告知京兆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