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楚鸿兴驻足流连。
鼓台形似一面巨鼓, 设立在水中央,环台一周架起金边花鼓。
鼓台之外,安坐着奏乐的小娘子。顾如瑛架筝, 居首位。她的身后, 另有小娘子抱琵琶、握竹笛、搭二胡。她们身后架着两面巨鼓,高挑的小娘子手握鼓槌, 神色肃穆地看向鼓台。
鼓台上, 薛玉润穿着一袭银红水袖, 外搭宽袖的披帛,绽放着大朵大朵金银彩线所绣的繁花,华色含光, 流光生辉。
她低眉敛目地立在中央,长袖垂落, 婉约若水。
小娘子们围坐在鼓台外的水榭中,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们都见过长乐县主起舞, 的确非常精湛。尽管她们口上说着不在意薛玉润舞技的高低, 可心底都很紧张, 只求薛玉润不要差得太多,免得让她们面上无光。
边鼓一声敲。
明妆丽服的少女倏地抬首。
那一瞬, 明眸慑人,春晖失色。
她踏着鼓点, 舒展水袖。先前柔婉的长袖,如今似剑如练, 或抖或掷,时拂时抛, 挥洒自如地击打着四周的金边花鼓。
筝声奋逸, 琵琶声如急雨, 竹笛萧萧,二胡声若万马千军。
薛玉润分明从未跟巾帼书院的小娘子们合作过这一首长袖击鼓的《破阵曲》,可她熟稔地踏着每一个音调,倚春风,时而慢垂霞袖,时而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
——待她回眸时嫣然一笑,遽然止步的楚鸿兴,呼吸一滞。
“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断肠。”
台下的小娘子们,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长乐县主跳过什么舞了。此时,她们也无一不屏气凝神,生怕自己的呼吸声太大,惊扰了台上翩翩起舞的神女。
待薛玉润收罢凝光垂朱袖,众人都迟迟未曾回神。还是薛玉润盈盈一福,然后向顾如瑛这些替她伴乐的小娘子们,道了一声:“多谢。”
这两个字,如打开了泄洪的闸口,欢呼声奔涌而来。
小娘子们也不顾先生们还在坐席上,纷纷走上鼓台,簇拥着薛玉润。
“你们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赵滢老神在在地道:“精妙绝伦,世所罕见!”
“嗯嗯嗯,对对对!”小娘子们七嘴八舌地应声,欢快得像聚在一枝树桠上叽叽喳喳的黄鹂。
“薛姑娘,你真的不参加选拔吗?”蒋山长意犹未尽地问道。
薛玉润摇了摇头,又问长乐县主:“县主,你以为呢?”
长乐县主的脸色忽青忽白,僵硬地道:“如你所言,巾帼书院的献礼,还是留给自来就在巾帼书院就读的学子吧。”
薛玉润莞尔一笑。
她很清楚,长乐县主这样傲的性子,除非觉得一定能压过她,否则不会参加献礼。要不然,平白被旁人窃窃私语,说她领舞都是靠薛玉润让她,长乐县主一定受不了。
傲气一挫,长乐县主甩袖而去。
许涟漪迟疑片刻,也跟了上去。
薛玉润没管她们,跟小娘子们手挽着手,高高兴兴地退场。
长乐县主一走,余下参加选拔的小娘子们果然都长舒一口气。
顾如瑛低眉含笑再拨丝弦,小娘子们的舞袖之下,都多了几分舒心畅意。
先前那个舞水袖哭着下台的小娘子,亦舞出一了段款款风流。她还微红着脸,下台后来跟薛玉润请教。
薛玉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得郑姑娘感慨万千,趁着一舞毕的间隙,忍不住低声请教薛玉润:“薛姑娘,你是如何能既善秦筝,又精棋艺,还能舞出此等绝色?”
薛玉润轻咳一声:“我只擅长这一支舞。”
郑姑娘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坐在薛玉润身边的二公主掩唇而笑:“她呀,练舞为的是强身健体,所以挑刚柔并济的长袖击鼓舞,一支舞练了七年。”
薛玉润正襟危坐,微笑颔首。
七年磨一舞,怎么可能不绝色?
就算顾如瑛她们弹错了旋律,薛玉润闭着眼睛都能踩在准确的音调上。
郑姑娘觉得自己有点儿懵:“所以……如果……”
“所以,如果长乐县主让我换一支舞,短时间内,我可做不到这么好。”薛玉润朝郑姑娘眨了眨眼睛。
像是神女突然跌落神坛,可当她落入凡间的一瞬,郑姑娘反而觉得薛玉润更可亲了些。
不过,郑姑娘看了看台上正预备起舞的赵滢和孙妍——赵滢气定神闲,见郑姑娘看来,还回以胸有成竹的一笑。
人人都知道赵滢是薛玉润的手帕交,赵滢不可能不知道薛玉润只练了这一支舞。
郑姑娘不由喃喃道:“……你跟赵姑娘,可真是做大事的人。”
——汤圆儿的舞姿,精妙绝伦,世所罕见。
——不如你看完我跳舞,再做抉择?
一个赛一个的信心十足,弄得她还以为薛玉润是十八班舞艺,样样精通呢!
薛玉润哈哈大笑。
*
长乐县主可不知道薛玉润只会这一支舞,因为薛玉润的长袖击鼓舞让她挑不出一点儿刺来,她拂袖而去,越想越气。
许涟漪的安慰让她稍微好受了些,可等她迎面撞上楚鸿兴,她的火气又冲上了头顶:“哥哥,你呆站在这儿做什么!?”
楚鸿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尔后皱着眉头叱道:“阿乐!”
但顾忌着有外人在,楚鸿兴先向许涟漪道谢,又打发走了身边的拥趸,然后才呵斥长乐县主道:“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要在巾帼书院的选拔上闹翻天?如今我们是在都城,不比在家中,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长乐县主顶了回去:“是你们让我陪在祖父和祖母身边,听他们的话。我听话了,你说我作甚?”
楚鸿兴皱眉问道:“祖父和祖母就是这般教你的?”
“是啊。祖父和祖母说了,我在都城,不用想着八面玲珑。只要不违法乱纪、不丢皇家的颜面,客气点儿对两位公主和薛玉润,其他人,交恶就交恶。”长乐县主冷哼道:“太皇太后和陛下,根本不会在意。”
楚鸿兴心下大震——这话,几乎等同于中山王和中山王妃在授意她与人交恶。
但楚鸿兴还没思量出一二来,长乐县主追问道:“哥哥,你到底来了多久?你来找我,为什么不过来?”
惊鸿之影略过脑海。
楚鸿兴哑然失声。
*
楚正则比长乐县主更知道楚鸿兴看了多久。
暗卫的密奏呈上桌案,楚正则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句“……中山郡王世子见皇后起舞,舞罢,驻足,久不去。”手下一用力,手中的笔应声而断。
墨汁散落在宣纸上,楚正则刚写好的一张字全毁了。
德忠大气不敢出,直等到楚正则挥了一下手,他才敢毕恭毕敬地上前,拿走笔和宣纸。
楚正则把密奏放在烛火上点燃,扔进了一旁的铜盆。他冷静地看着窜高的火焰,忽而问一旁阴影处站着的绣衣卫:“皇后起舞,好看吗?”
声调平静,仿佛没有什么大碍。
绣衣卫正要说“好”,一个激灵,低声回道:“属下紧盯着中山郡王世子,未敢移开视线。是故不知,请陛下责罚。”
“恪尽职守,有何可罚?”楚正则淡声道:“下去领赏。”
绣衣卫恭声应是。
“御史也该恪尽职守。”楚正则拿起新的宣纸,在其上落下重重地落下一撇,对德忠缓声道:“明日朝会后,留蒋御史大夫。”
*
楚鸿兴发觉,自己最近相当不走运。
他妹妹如此骄纵跋扈,都没人管她。可他?蒋御史大夫带着手下的御史,参奏完他,又参奏他爹,连带着中山王都被骂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连七天,他爹日日被祖父骂得狗血淋头,而他在祖父面前大气不敢出。
——就在七天前,他还是祖父口中“后继有人”的典范。所到之处,皆是赞誉。
楚鸿兴被禁足在房中闭门思过,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被参奏的原因,是因为在酒楼赴宴,宴席上有两三个妓子相陪——这些妓子装束是坦荡了些,但他以为,风月场上,这都是寻常事。
可谁能想到,被蒋御史大夫逮了个正着。
蒋御史大夫是出了名的“铜豌豆”,油盐不进、硬得响当当。蒋御史大夫全然不管他是皇亲国戚,当场就指着他的鼻子骂“行为不端,不堪为君子,有辱皇家风范。”
可他连那个妓子的脸都还没看清啊!
更过分的是,自此之后,他跟父亲所到之处,必有御史虎视眈眈地作陪。弄得他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妹妹还不如。
楚鸿兴又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转了转手腕,继续抄他的第一百零八张大字。
*
“汤圆儿,你听说了吗?中山郡王世子在熙春楼用膳,居然一个人招了二十三个妓子相陪!”钱宜淑趁着薛峻茂睡着,对薛玉润感慨连连。
这些日子,薛玉润和二公主一直在打磨戏本,顾如瑛领着巾帼书院的小娘子们在紧锣密鼓地编曲。领舞之人确定为赵滢和孙妍,伴舞的小娘子也都选好了。
薛玉润请来了梨园的伶人,打算将众人聚在二公主府排演,也省得入宫麻烦。许太后终于肯放三公主出宫,明日,薛玉润还要带着三公主去熙春楼请云音班。
薛玉润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没来得及入宫,只跟楚正则书信往来。可楚正则的回信里,完全没有提及中山郡王世子。
乍一听到这消息,她不由一愣:“二十三个?”
薛玉润毫不关心中山郡王世子,但她还有些理智,迟疑地道:“嫂嫂,你觉不觉得,熙春楼最大的月华阁都装不下这么多人?”
钱宜淑哈哈一笑,道:“你是不知道,还有人说是五十三个。我觉着,二十三个可比五十三个合理多了。”
钱宜淑悠悠道:“先前我跟几家夫人闲谈,她们好些都觉得中山郡王世子是翩翩君子,堪为良配。现在,但凡疼女儿些的,中山郡王世子怕都在‘良配’的十万八千里外了。”
“他算什么良配。”薛玉润撇撇嘴,对中山郡王世子毫无好感。
因为登高宴一事,在她眼里,中山郡王世子就是输不起还要装模作样,活脱脱一个伪君子。这样的人,能对自己的枕边人交付几分真心?
不过呢,在今日给楚正则的信中,薛玉润依然问及了此事。她很好奇,中山郡王世子究竟招了几个妓子。
——这一次,楚正则的回信,比以往都要厚,却也都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