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相思树, 树如其名。

它原本是两棵紧挨着的树,后来沧海桑田,两棵树愈靠愈紧, 以至合抱而生。树冠枝叶繁茂, 虬枝上四处垂落着红色的绸带。一眼望去,竟觉得红绸带或许就是它的一部分枝叶。

薛玉润还是头一次来这儿, 毕竟她又不用求姻缘。薛玉润好奇地踮起脚尖, 去勾离她最近的一段红绸。

红绸本身已经因为风吹雨打, 逐渐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其上的字若隐若现。但美好的祈愿,却不曾因为字迹的褪色而消散。

“愿得一心人……”她喃喃地念着红绸上娟秀的小字。

“白首不相离。”楚正则的声音低沉,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说话时几乎是将她环抱在怀中。

他分明只是在念着红绸上的下半阙字, 可声音落在薛玉润的耳侧, 仿佛他其实是特意对她说的一样。

薛玉润心头一热, 她飞快地松开树枝, 拿手肘轻撞了一下楚正则的胸口, 嘟囔道:“吃个斋饭不能去普济寺吗?你干嘛带我来这儿?”

楚正则“嘶”地一声,幽幽问道:“你要我在普济寺教你?”

薛玉润脸色大红, 蹬蹬地绕到相思树的另一端:“谁要你教我了!”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薛玉润倚在相思树上,胸口起伏着, 呜咽一声。

她怎么那么不争气!

听到楚正则的脚步声,薛玉润急道:“你不许过来!”

青草与碎叶的沙沙声, 便立刻停了。

薛玉润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发觉楚正则居然真的不再朝她走来, 一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

她在心底轻哼一声, 想着要不干脆偷溜算了。

——然后, 就听到了婉转悠扬的笛声。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恰是一曲《凤求凰》。

笛声初始舒缓,宛如夜深人静时,郎君思慕佳人的低语。尔后笛声稍促,是思念愈深,终成“如狂”之声。

凤鸟于飞,于广袤无垠的天际,苦寻可以交颈而舞的凰鸟。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楚正则吹起这一曲《凤求凰》,分明跟在静寄山庄太清殿时吹的是同一首曲子。那时,薛玉润当他要跟自己比器乐,存的是较劲的心思。

可如今,薛玉润倚在相思树下,唇角弯弯,笑容里藏着一丝得意。

她还不知道吗?

他在勾她出去呢。

哼,想得美!

——正这样美滋滋地想着,耳边完美无缺的《凤求凰》忽地错了一个音。

薛玉润想都没想,就从相思树背后露出了脑袋,脸上露出了“又被我逮着了”的得意,语调亦不逞多让:“你——”

可她只将将说出了这一个字,便撞进少年含笑含情的眸中。她忽地回过神来,气鼓鼓地一转音调,道:“你故意的!”

少年疏朗,低眉而笑,指骨分明的手一转玉笛,将笛尾朝向她,微微垂落:“那你要来再添一道刻痕吗?”

“不要!”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欲往外走:“我要让人把颂圣朝影玉筝搬来,弹一曲《哭风月》。”

楚正则这时不再止步,阔步而来,横臂揽过她的腰。

他今日穿着一身书卷气,可藏在素衫下的手,苍劲而精悍。

薛玉润逃不开,被他揽进怀中,恼得去拍他的手臂:“快松开!”

“松开,好让你去跟旁人合奏《花好月圆》,跟我,却只肯弹《哭风月》?”身后的少年咬牙嗤笑。

薛玉润眨了眨眼,“震惊”地道:“皇帝哥哥,你难道是在吃顾姐姐的醋吗?”

楚正则将她揽在怀中,看不见她的神色。可这丝毫无法阻止他,清楚地在脑海中勾勒出薛玉润的模样。

玉雪淡粉的脸颊上,一定笑起了两个小梨涡。秋水的眸子里,必定藏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狡黠。

楚正则磨了磨牙,索性将她拦腰抱起。

“诶!?”薛玉润唬了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你干嘛呀?快放我下来!”

楚正则置之不理,步伐稳健地将她抱放到石桌上,掐腰定好,沉声道:“算账。”

薛玉润的脚尖踢着裙摆,哼哼道:“我又没说错,有哪门子的账好算?皇帝哥哥,你是圣明天子,可不许蛮不讲理。”

少女声调娇蛮,偏还要倒打一耙。

楚正则看她一眼,从怀中拿出信笺,慢条斯理地道:“算你来信求问,我实心想教,你却置之不理的账。”

薛玉润脸色通红,一下将信笺按在他的胸口,紧紧地按着:“不、不许算这个账!”

“那算什么账?”楚正则一笑,微微垂眸,掠过她压着自己胸口的手,含笑低声道:“算你称我为‘三岁的小孩子’,不许我‘打听大人的事’,这一项账?”

薛玉润睁大了眼睛:“那都是在静寄山庄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薛玉润自己倒是记得很清楚。毕竟,那日,许太后唤她去拿给楚正则挑四妃九嫔的名册和画册,结果被楚正则断然拒绝。

离开邀月小筑时,她神思恍惚、潜藏许久的心动呼之欲出。以至于楚正则欲追问时,她急得捂住他的嘴,拿“三岁的小孩子不可以打听大人的事!”将他搪塞过去。

楚正则笑道:“你不是也记得很清楚么?”

如果记不清楚,不会反应那么快。

薛玉润哼道:“因为我记性好。”

“既然如此,那想必你也一定记得,什么是‘大人的事’。”楚正则慢悠悠地问道:“汤圆儿,不如你与我分说,什么是大人的事?”

薛玉润红着脸,恼道:“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

当初那一句“大人的事”只是脱口而出的推辞,可现在再一次落入耳中,薛玉润只能想到她给他的回信,不就写满了“大人的事”吗?

这两项账根本就没区别嘛!

楚正则低笑一声,循循善诱地问道:“我知道什么?汤圆儿,你不细说,我怎么知道我是否知道?”

这明知故问的坏胚子!薛玉润咬牙切齿,抬脚就想踹他。

可他们太熟悉彼此了,楚正则早就防着她。他一手轻握着她的小腿,理好她的裙子,脸上的笑意半分没落。

薛玉润气得顾不上按着信笺,松开手去拍他。可不论轻重,楚正则铁打似的,还贴心地对她道:“仔细手疼。”

薛玉润差点儿就气炸了,她交臂环抱,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想让我细说是么?”

楚正则笑意一敛:“等等……”

晚了。

气急败坏的少女,获得了“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能力,她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问道:“皇帝哥哥,请问,鸳鸯绣被怎么才能翻红浪?”

楚正则:“…………”

尽管他不是没有为她问出这句话做准备,可做了再万全的准备,乍一听到,还是让他心头一炸。

薛玉润眨了眨眼,惊奇地道:“皇帝哥哥,你脸红了诶!”

是脸红,不仅仅是耳朵红!

楚正则下意识地侧首。

薛玉润笑盈盈地往前挪了挪,伸手搭在楚正则的肩膀上点了点:“皇帝哥哥,别害羞嘛。”

这一时,什么生气啊羞恼啊,顿时被她抛之脑后,一种“我终于扳回了一局!”的快乐占据了薛玉润的心头。

她的声音像溪水里的小浪流,清澈可也叮叮咚咚地在荡漾着。

薛玉润得寸进尺地拽拽楚正则的衣襟:“你看,我多好呀,我都让你来算账了。你到底——”

薛玉润话音未落,忽地听到楚正则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鸳鸯绣被翻红浪,是隐喻。”

薛玉润懵懵地“啊?”了一声。

她万万没想到,楚正则居然真的会“教”她。

少年俊朗的容颜的确沾染上了难得一见的霞色,可他定了定神,正视着她,认真地道:“隐喻行周公之礼,敦睦夫妇之伦。”

薛玉润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是周公之礼?”问完,她回过神来,惊讶地道:“等等,皇帝哥哥,你是当真想好了要怎么一一教我吗?”

楚正则无奈地一叹:“汤圆儿,你说呢?”

薛玉润听到他这声叹息,眼角眉梢都飞上笑意。

她再明白不过。楚正则的的确确,想好了要怎么教她。

因为这些问题答了,不像放纵她吃小酥肉,于她身体无害。所以她向他认认真真地请教,他就会认认真真地回答。

在调侃之外,严肃地回答。

所有人都对她这些问题含糊其辞、退避三舍。她懵懵懂懂地悟出来之后,也会羞怯得拿不定主意。哪怕楚正则自己,提及之时,亦会脸红。

可她的皇帝哥哥,对她,永远有求必应。

她的胸腔满溢着属于春日的情愫,盈盈笑着,飞快地在楚正则的脸颊上啄了一口:“皇帝哥哥,你怎么这么可爱。”

每一个字,都透着春风的娇俏,尾音,似相思树交缠的枝蔓。

她亲完,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害羞,可心底的害羞只来得及泛起极短的一瞬,下一刻,便化为了震惊。

少年欺身上前,一手拖着她的后脑,一手紧扣着她的腰。

毫无迟疑地,落下重重的一吻。

他身上清冽而干净的皂角香气变得霸道而蛮横,将她整个人都裹住,不许她身上心字香的清香绕开它的缠绕。

他的唇干燥而温热,他的怀抱强劲而有力。

她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裳,甚至忘了闭上眼睛。

楚正则的吻离去得也很快,得以让薛玉润有片刻的喘息之机,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望向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透着羞怯和茫然。

可她撞进的,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黑色的眸深如幽潭,此刻却翻涌着汹涌波涛。

他满腔的情与爱,呼啸如海浪,不可控、不可抑、不可藏。

薛玉润心尖发颤,轻咬着嘴唇,手足无措地道:“我……”

可他没有让她说完这句话,便再度吻了下来。

薛玉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个吻,比先前唇与唇相碰,或许更像一个吻。

他无师自通,浅含朱唇,轻叩贝齿,生涩却强硬,温柔又执着。

薛玉润紧攥着他的衣襟,闭上眼睛,与他的心跳“噗通”、“噗通’地融为一体,落入这个深而绵长的吻。

春风渡过枝蔓交缠、相依相偎的相思树,递来馥郁的花香,吹起地上印着碧云春树的信笺。

小青梅落入蜜罐,被小心安放、妥帖照料,终于酿成了甘甜清冽的青梅酒。

启封之时——

风也醉人,花也醉人。

见惯白头偕老的相思树,飘摇着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透着明媚的笑意,醉倒在春光里。

*

有人脚步急促地赶来,却被留在外围看守的德诚和珑缠双双拦住了脚步。

“德诚公公、珑缠姑姑,三公主那儿出事了。”来人是德忠手下的小宫侍,恭恭敬敬地禀道。

德诚一指身边好几个宫侍手里拎着的食盒,问道:“急吗?”

来人看了眼那几个食盒——他万万没想到,三公主那儿都用完膳出了一轮事了,怎么陛下跟薛姑娘还没有传膳啊!?

他迟疑地想了想德忠在他来前的嘱咐,回道:“不大急。”

德诚双手交握,高深莫测地道:“不急就等着。”

一旁的珑缠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

到底能不能来点着急的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