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轻快的筝声与激越的筝声交替响起。

行云遏制, 啾鸣的黄鹂好像也失却了自己的嗓音,只静静地听着这可绕梁三日的筝声。

花朝节举办之地,在普济寺坐落的灵鹫峰脚。顶峰时幽静的禅房, 但山脚却是盛放的各色野花, 透着人间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但此刻,万籁俱寂, 众人都沉浸于筝声里。

她们直到此时, 才无比清楚地认识到, 乞巧节上那一场比试,当真不够尽兴。

薛玉润和顾如瑛相对而坐,一曲接着一曲, 一直弹到尽兴,她们才双双将手覆在琴弦上, 对视一笑, 明澈的眸中, 熠熠生辉。

“彩!!”

众人齐声喝彩, 惊起林中飞鸟, 扑簌簌地飞向天边。

薛玉润一笑:“《花好月圆》?”

顾如瑛颔首:“《花好月圆》。”

这片刻的对话之后,两面互不相让的筝、两双互不相让的手, 竟一齐拨弦,筝声合二为一, 齐齐弹奏出最寻常热闹,也最令人欢欣的曲调。

花枝摇曳, 风声带笑。

待筝声止歇,薛玉润只觉无比畅快。

一只手举了一枝迎春花, 递到了她的面前。薛玉润抬头一看, 就望见了脸色微红的孙妍。薛玉润笑着道:“多谢。”

“我、我没有去乞巧宴, 一直遗憾没有、没有听见你们斗筝……”孙妍红着脸说了几句,胡乱地止了声,匆匆地给顾如瑛送了另一枝迎春花,就害羞地跑进了人群。

“姑娘慢行。”薛澄文猛地被孙妍撞到,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等她站稳,又急急忙忙地收回了手,脸色微红地道歉:“抱歉,在下僭越。”

孙妍抬头看了薛澄文一眼,道了一声谢,红着脸走开了。

薛玉润的视线一直追着孙妍的身影,目睹这一幕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调侃薛澄文,赵滢直接捧了一大束野花来,可谓姹紫嫣红:“我怎么能被孙姑娘比下去呢?”

众小娘子一乐,纷纷效仿,不多时,就把薛玉润和顾如瑛淹没在了花海之中。甚至还有活泼些的小娘子抢着献花,不小心在人群中发生了小小的推搡,有人摔倒在草地上,惹来惊呼与笑声。

花朝节有寻百花、斗百草的传统,小娘子们都会随身拎一个花篮。郎君赠花枝给小娘子也很寻常。

远观的郎君们手上早就折了花枝,瞧见小娘子们献花这般快活,愈发的蠢蠢欲动。

只不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略过了薛玉润,而是将目光落在顾如瑛身上。

少年们起着哄,接二连三地想向顾如瑛的花篮献花。

顾如瑛面色淡淡地随手扯了块汗巾子,遮住了她的花篮。

走到她跟前的郎君:“……”

好狠心一小娘子!

众人四笑而散,终于如从前的花朝节一般,三三两两地走开。去阿耨达池畔参加曲水流觞、又或是斗百草、寻百花、拜花神。

赵滢没有走,而是贴着薛玉润坐在绣凳上,乐不可支地对顾如瑛竖起了大拇指:“顾姐姐威武。”

因为除了薛彦歌和薛澄文,没有郎君敢给薛玉润献花,所以薛玉润得以和赵滢笑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每一个给顾如瑛献花的人。

薛玉润笑眯眯地点头,瞧着郎君们吃瘪还怪好玩的。

尽管如此,依然有一人逆着离去的人流而来——正是赵滢的兄长赵渤。

赵渤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拿着两枝雪白的杏花,两枝放到了赵滢的篮子里:“送你了啊,别回家又跟阿娘告我的状。”

赵滢环顾四周,薛玉润悄声对她道:“二哥哥在跟三哥哥说话呢,没往这儿看。”

赵滢立刻朝赵渤翻了个白眼。

赵渤好悬没气死,不过当下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转身,文质彬彬地将另两枝杏花递到了顾如瑛的面前:“顾姑娘,顺祝春祺。”

顾如瑛抿了抿唇,收下了这两枝杏花,道了一声:“多谢。”

赵滢在一旁道:“哥哥,顾姐姐也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要不然她的花篮万紫千红,才懒得收你这两枝花。”

赵渤抬手做了一个要弹她脑袋的动作,赵滢“哎哟”着往薛玉润身后躲。

薛玉润笑着看看顾如瑛,又看看赵渤,双手一摊:“赵哥哥,那我呢?”

赵渤向薛玉润拱手,诚恳地道:“薛妹妹,我惜命。”

然后,赵渤忙不迭地行礼告退,丝毫不敢在薛玉润面前久待。

薛玉润:“……”

这一下,就连神色清冷的顾如瑛都露出了笑意。

赵滢更是笑得差点儿仰倒,“哎哟”“哎哟”地唤着肚子疼。

薛玉润反手弹了一下赵滢的额头,然后从赵滢的花篮中拿起两枝桃花。

旁的花都随意地横放在花篮中,唯独这两枝竖着,被小心安放,格外与众不同。

赵滢笑声一顿。

这两枝桃花是薛彦歌所赠,而他给薛玉润送的是迎春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薛玉润在赵滢面前转了转这两枝桃花,故作高深地点头:“顾姐姐,你说是不是?”

顾如瑛颔首道:“好诗。”

赵滢红着脸,伸手去夺那两枝桃花,先嗔顾如瑛:“顾姐姐,都怪你把汤圆儿教坏了!她从前哪想得到那么多。”然后又啐薛玉润:“你个促狭鬼,就仗着陛下不在!”

赵滢话音方落,就见顾如瑛站起身来,道:“滢滢,你现在可以想想若是陛下在,又当如何。”

薛玉润微愣,顺着顾如瑛的视线看去,就见楚正则缓步向她走来。

少年穿着月白色绣墨色山水的常服,这一身在花朝节太过素淡,远不如其他郎君那般花枝招展,可他踏着漫山青草繁花而来,仿佛从碧空苍山的画中来。而这画中仙,偏只看着她,叫她如何不心悸?

薛玉润下意识地向楚正则走去,还没走两步,就被两道身影拦了下来。

薛彦歌和薛澄文一左一右地站在薛玉润身前,确保薛玉润只露出一条合适行礼的缝,齐声恭敬地对楚正则行礼:“郎君大安。”

赵滢和顾如瑛也跟着行礼,待楚正则说完“平身”之后,她们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往远处的赵渤那儿走。

薛玉润用眼神示意她们留下,但得到的回应是顾如瑛加快的脚步,以及赵滢顺走了她的花篮。

薛玉润:“……”

——就知道她们俩这道屏障,一点儿用都顶不上!

她方才小小地为美色所惑了片刻,现在已经回过神来。

她前儿给楚正则回信,惹得薛彦歌挨了一顿教训,薛玉润心里对那本名为《娇吟哦》的话本子,隐隐有了猜测。可这猜测过于大胆,以至于她光是想到,就恨不能把自己挖个坑埋起来。

更何况,醉酒之时,她说了那么多难为情的话。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见楚正则呢!

还好薛彦歌和薛澄文尽职尽责地挡在楚正则面前,看起来很是可靠。薛彦歌恭敬地道:“郎君,某等兄妹三人,正要往阿耨达池畔去,那儿在举办曲水流觞的文会。您可要同行?”

薛玉润乖巧点头。

人多,楚正则就不好跟她说什么了嘛。

楚正则没应声,而是气定神闲地朝德忠一挥手,德忠便恭恭敬敬地向薛彦歌和薛澄文分别呈上两封信笺。

薛彦歌和薛澄文对视一眼,双双接过了信笺。

“什么呀?”薛玉润好奇地探头去看薛彦歌手上的信笺。

还什么都没看到呢,薛彦歌已经“啪”地合上了信笺,拱手朝楚正则行礼:“多谢陛下厚赏!”

他说着,往侧面退了一步,给薛玉润让出道来。

薛玉润茫然地看着他。

薛彦歌义正词严地道:“汤圆儿,曲水流觞的文会无趣。郎君聪颖世无双,必定知道更有意思的事。”

薛玉润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啊??”

她看向薛澄文:“三哥哥?”

薛澄文也满脸喜色地道了谢,但他比薛彦歌好些,至少他的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天人交战的纠结神情,对她这个妹妹多少怀着点愧疚和留念。

然而,薛彦歌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压着他跟楚正则告辞。趁着薛玉润还没回过神来,就带着薛澄文转了个向,尔后一展折扇,扇着风,翩然远去。

薛玉润:“……”

口口声声说“我必定时刻护在汤圆儿左右,绝不让任何人有可趁之机”呢??

没一个顶用的哥哥!

这时候,还是三公主管用些。

三公主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身边没有跟着许涟漪,一下马车就直奔薛玉润而来,等跟楚正则见过礼,径直对薛玉润道:“我必须要跟着你。”

楚正则:“……”

薛玉润一乐,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太好了,我就等殿下这句话呢。”

三公主本来满脸写着不乐意,就等着薛玉润也说不乐意,没曾想得到这样一句回答。三公主愣神道:“啊?”

楚正则抿了抿唇:“你跟着汤圆儿作甚?”

三公主在楚正则面前不敢造次,扁扁嘴,道:“母后让我跟着她。”

薛玉润有些惊讶。

许太后让三公主跟着她?

她定睛看着三公主。三公主脸上写满了“别扭”二字,长眼睛的人都能瞧出来,三公主一点儿都不想跟着她。

“太后此意,是想护你周全。你不用紧跟着我,大可去玩自己想玩的。”薛玉润沉吟一会儿,还是决定跟她说明白些:“只不过,身边必要紧跟着宫女和侍卫。不要去池边,不要入密林。不论谁来请,不论你是否熟悉此人,都不要跟着他走,带着宫女侍卫去也不行。”

“你怎么跟我母后说一样的话,这也不行那也不许。”三公主撇着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姐姐不来,我都带着福秋姑姑出门了,陛下也给我派了一队护卫,母后还不放心,非让我跟着你。”

薛玉润了然。

难怪许太后让她跟着自己。

多半是说了发现说不通,担心点得太明白三公主藏不住,容易横生事端。又忧心她被骗,到时候寻常宫女宫侍说的话不管用。如此,不如找个靠得住的人把她管着来得有效。

只是,薛玉润有些诧异,没想到许太后居然觉得应该把三公主托付给她,而不是许家女眷。不知道是不是她帮二公主处理孙家事的缘故。

“德忠,你跟着三妹妹。”楚正则吩咐完,冷静地对三公主道:“见德忠如见朕,母后那儿,朕替你说。母后不会觉得你跟着汤圆儿,会比跟着他更周全。”

三公主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有道理?”

楚正则循循善诱地继续道:“汤圆儿不擅长斗风筝,你若跟着她,多半要跟她组队。不如德忠,是个中高手。”

薛玉润立刻道:“殿下,我可以学!”

——但这句话没什么用,三公主顿时觉得楚正则说得非常有道理,飞快地抛下薛玉润。

薛玉润看着三公主雀跃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早知道三殿下这样容易被说服,我还是该拽着我的哥哥们才对。”

楚正则从随行的宫侍手中拿过披风,替薛玉润披上,随意道:“我许你二哥圣旨赐婚,许你三哥稀世孤本。”

薛玉润一听,顿时明白,她是怎么也不可能拽住薛彦歌的。

薛玉润由衷地感慨:“皇帝哥哥,你也太坏了。”

楚正则哈哈一笑,替薛玉润戴上了兜帽,慢条斯理地道:“坏?可我怎么记得,有人醉酒之后,吐露心声,说的是……”

薛玉润跳着脚来捂他的嘴:“不许说!不许说!”

楚正则捉住住她的手,笑道:“汤圆儿,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你醉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么?”

她恨不能将“不记得”这三个字昭告天下,连“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样的俗语都没来得及顾虑。

薛玉润哼声道:“正是因为我不记得,所以我才不能让你提及此事。否则,无人佐证你的话,落在旁人耳中,岂非要说你偏颇片面、异想天开?”

薛玉润着重强调道:“我绝对不能让我英明神武的皇帝哥哥,染上这种莫须有的污点。”

楚正则:“……你道理还挺周全。”

薛玉润得意地颔首:“那是。”

楚正则一叹:“可惜,我却将你醉酒时的话信以为真,以为你万分期待普济寺最负盛名的素肉斋饭,想尝一尝素食如何能做出肉的滋味。是故特意命人备下,请你去相思树下一聚。”

薛玉润怔愣了片刻,一时居然不敢确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醉酒说过,然后当真给忘了。她狐疑地问道:“……我还说过这话?”

楚正则反问她:“你说过吗?”

普济寺的素肉斋饭诶……那可是天不亮就来烧香,才可能轮到一碗。而且普济寺烧火的大师素来随性,某一道膳品说没,也就没了。

薛玉润想了想,问道:“有新的膳品吗?”

楚正则一笑,颔首道:“有。”

薛玉润肃然点头:“那我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