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正则的声音低沉, 却一点儿都不像是他故意要“生气”时的那种沉声的语调。像是在登高宴的白茅丛中的低语,却又好像,比那时的低语, 更多了几分压抑与克制。
薛玉润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快。
她儿时练字, 楚正则也曾手把手教过她。练筝时,楚正则还给她指出过弹错的地方。那这件事……也不是不可以请教楚正则吧?
“那、那……”薛玉润下意识地绞紧自己的衣袖, 期期艾艾地道:“你要教我什么呀?”
楚正则微怔。
薛玉润问出这话, 反倒叫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其实也不会啊。
楚正则的沉默, 让薛玉润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脑海中的浆糊扔出去了点。她恍然大悟地揭穿了楚正则沉默的原因:“不对啊,你也不会呀!”
“你连话本子都不看, 光是《诗经》能顶什么用?”薛玉润这下敢把脸转过来了,盈盈乐着看他。
可这一看, 便望进了楚正则幽深的眸中。
如鹰如狼, 紧盯着自己的领地。
薛玉润手忙脚乱地伸手遮住他的眼睛。
这一遮, 惹来手下少年的低笑:“汤圆儿, 你也是不想看见我犯蠢的模样么?”
听他拿从前的话来揶揄自己, 薛玉润羞得满脸通红。
可她是谁呀?
薛玉润素来不服输,恼得一扯楚正则的衣襟, 一口咬在了他的肩上。
这一口,薛玉润觉得不轻不重, 甚至还嫌他分明的肩胛骨有些硌牙。
可掌心下的楚正则,却好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诶?太重了吗?”薛玉润当然不想他真的吃痛, 连忙移开遮着他视线的手,想挪开他的衣襟, 去看看有没有大碍。
谁知楚正则手上忽地用力, 将她直接从膝头挪抱到了大腿上。
“诶!”薛玉润惊呼一声, 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硌着她,不由低头去找。
“汤圆儿……”楚正则哑声唤她,让薛玉润下意识地向上看他。
便也就看到他眸中情浓至此,就像一浪高过一浪,迫不及待地想越过堤岸的惊涛骇浪。
薛玉润的心也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一般,她不由得攥紧了他胸口的衣襟:“我、我、我……”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好像又隐约期盼着,期盼着他俯首……
而楚正则,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薛玉润闭上眼睛,心如鼓噪,偷偷地、悄悄地,往前迎了几分。
“陛、陛下,薛二少爷求见。”德忠在外头通禀的声音,透着视死如归的无奈。
薛玉润一惊,吓得连忙往后退。
楚正则担心她撞到身后的桌子上,连忙伸手将她护稳了。
他们不期然地对视一眼,又火速地移开视线,然后都飞快地站了起来。
楚正则扯合拉开的衣襟,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薛玉润扶正歪斜的步摇,扯了扯略微有些松垮的腰带,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坐回了楚正则对面。
楚正则缓了缓心神,道:“传。”
*
薛彦歌满脸带笑,大步而来。
可一走进室内,他的笑容就收敛了几分。
在他的认知里,他的宝贝妹妹汤圆儿,该对他的归来极为欢喜——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看到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跳起来:“二、二哥哥,我去戏台了,你跟陛下好好说话。”
她行礼倒还挺标准,只是行完礼,步速飞快,转身就走。
而皇上看起来倒是挺云淡风轻,只是端杯喝茶,喝了一盏又斟一盏。
薛彦歌笑得意味深长,恭敬地向楚正则行礼:“陛下,臣幸不辱命。”
*
薛玉润走出好远,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
她的手轻轻地覆上自己的唇,唇上仿佛还残留着蜻蜓点水般温热的触感。
寒冬腊月的天气,偏她还觉得浑身燥热。薛玉润急得从花圃的花枝上捧下一捧雪,放在掌心团成了一个团。
寒意让她长舒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的心终于舒缓下来。
薛玉润左右看了看,索性悄悄地又团了三团雪,组合在一起,堆成了两个小小的雪人,放在落雪的矮树丛上。
分明只是雪团子堆在一块儿,可瞧见它们紧紧相依,她唇边露出了轻快的笑意,簌簌然转身,轻咳一声,对珑缠道:“走吧~”
*
天籁阁里,已有戏班登台演出,但云音班显然还没有上场。
薛玉润朝众人含笑行礼,坐到钱宜淑和二公主、三公主身边。
三公主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钱宜淑看着她,笑得别有深意,惹得薛玉润低头吃干果,好遮掩脸上差点儿就要冒出来的热气。
唯独二公主笑意温柔地低声道:“你来得正好,云音班还没上场呢。”
薛玉润忙不迭地点头,又吃了一块干果。
她现在也真是不经事,二公主这一句话,都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楚正则——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云音班是楚正则借大哥哥的手,特意替她请来的。
等不到她,云音班不会登台演出《相思骨》。
而她一到,《相思骨》便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下一个剧目。
“清风玉露春会,酣酒误识花媚。嗅得几重香,宝钗同心佩。重渡,重渡。折柳忘言归处。”
当云枝扮演的檀郞款款而来,薛玉润目不转睛地瞧着、听着,心底呜咽一声。
完蛋了。
她现在看到檀郞,头一个想到的,竟还是楚正则。
想到在静寄山庄那个月色溶溶的夜,他从皎洁的月光中走来。
那时候,他说,他只是随便出来走走。
她那时未曾深究,可现在想来,他哪有“随便”这一说。
他就是担心她怕黑,来接她的。
台上面露轻愁的萧娘,正离开热闹的人群,踏入姹紫嫣红的花丛。拂开枝叶,一眼瞧见了花丛后,薄酒微酣,温柔地托着受伤小鸟的檀郞。
一眼,误终生。
*
不过,薛玉润着实低估了云音班的实力。
等戏渐入佳境,她早就全神贯注地投入进这场戏里。
瞧着台上满心欢喜的檀郞和萧娘,她一想到以后檀郞要灰飞烟灭,心里就揪着疼。哪怕这一场戏只唱到萧娘得檀郞相助,大放异彩,可薛玉润听完,还是不由得湿了眼眶。
扭头一看,赵滢也在偷偷抹眼泪呢。
待戏散了场,薛玉润赶紧去安慰角落里的赵滢:“滢滢,别难过,我二哥哥回来了。”
赵滢一个抽气,把自己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薛玉润乐不可支地去抚她的背:“他又不会跑,你急什么呀?”
赵滢红着脸瞪了她一眼,好不容易舒了口气,道:“那他人呢?”
“哟~”薛玉润刚刚起了个调,就被赵滢锤了一下。薛玉润乐得花枝乱颤,也不逗她,回道:“他一回来,先去见陛下了。”
“那事情肯定是办妥了吧。”赵滢松了口气。
“你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薛玉润笑道:“别的我不敢说,他肯定给你带了好东西。”
赵滢又瞪了薛玉润一眼,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了薛彦歌的声音:“滢滢,汤圆儿。”
赵滢脸色微红,福了福,道:“薛二哥哥。”她坐立难安地道:“薛二哥哥,你跟汤圆儿说话吧,我就先、先去找顾姐姐了。”
“去岁没能回来庆贺你的及笄礼,礼物我已经送至赵府。”薛彦歌点头,笑道:“看看喜不喜欢。”
薛玉润给赵滢投去一个“你看,被我说中了吧”的表情。
赵滢慌忙应声告辞。
薛玉润抿着笑,没有拦她。
等赵滢走了,薛玉润才转身看着薛彦歌,意味深长地道:“可是,二哥哥,滢滢去年及笄的时候,你写信让我代送了呀?那次的礼物不算吗?”
自她开窍之后,她对于薛彦歌写给她的家信,一定要捎带上赵滢这件事,已经很深刻地明了其意。她可以肯定,二哥哥一定对赵滢有意,只不过碍于远在边关,不敢诉相思。
薛彦歌笑看着她,他笑意温和,带着几分戏谑:“开窍了?”
薛玉润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跺脚道:“二哥哥!”
薛彦歌笑着叹了口气,道:“难怪,我甫一进门,就觉得大哥脸色不善,三弟看我的眼神跟救世主一般。原来是因为大哥精心养护的小白菜跑了。”
“你才是小白菜!”薛玉润哼道。
“怎么会?”薛彦歌倚靠着梁柱,笑道:“大哥恨不能把我打包送走,随便送给谁都行。不像对某些人,我才刚下马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大哥着急忙慌地打发过来找人。”
薛玉润想到先前在房中的情形,心下不知遗憾还是庆幸,一咬唇,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你回来了,大哥哥是不是该紧盯着你了?”
薛彦歌大笑伸手,想要去揉薛玉润的发髻。
“不许摸。”薛玉润敏捷地躲开了,护着脑袋,道:“一会儿我还要见人的!”
薛彦歌藏起手,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怀念,慨然道:“我们的汤圆儿,当真长大了。你跟小石头一样是个胖娃娃的年纪,仿佛就在昨日。”
薛玉润看了他一眼,无情地戳穿他:“二哥哥,那个时候你就五岁,还不怎么记事呢。还有,不要以为我没有看到你蠢蠢欲动的手。”
薛彦歌抚掌而笑:“可以啊汤圆儿,敏捷不减。”
薛玉润沉重地叹息一声:“真不知道滢滢是怎么记的,非说你是再好不过的哥哥,比赵哥哥还好。”
薛彦歌收敛了眸中的戏谑,道:“是吗?你把我给你写的家信告诉滢滢了?”
“那当然没有。”薛玉润矢口否认:“你左不过问我跟她最近做了些什么,见了什么人。我哪知道你什么心思?这些我自己就能回你,我还怕我问了滢滢,滢滢嫌你打听太多呢。”
在薛彦歌面前,薛玉润对自己曾经的“不开窍”,也相当的理直气壮。
薛彦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薛玉润笑眯眯地道:“那可不?我去年还去了登高宴,知道滢滢挑了谁组队呢。”
薛彦歌收敛了笑意:“谁?”
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好整以暇地道:“二哥哥,谁让你没有赶上我及笄礼的仪式,我得看看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当及笄礼的礼物。”
“汤圆儿开窍了,二哥哥带的那两大箱礼物怕是入不了我们汤圆儿的眼了。”薛彦歌幽幽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陛下今日留在我手上,让我带给你的及笄礼礼物,能不能入你的眼呢?”
“诶?”薛玉润惊讶地道:“陛下还额外有及笄礼礼物要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