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砰、砰、砰”

这三声突兀, 众人住了口,都看向薛玉润。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她, 慢条斯理地给中山郡王世子原本的黑子挪了一个位置。

“下这儿才对!”赵渤脱口而出。

赵滢一个激灵, 立刻意识到薛玉润想干什么。她马上站回原来的位置,一等薛玉润敲沙漏, 就如切磋时一般, 换个沙漏计时。

薛玉润, 就这么一个沙漏一个沙漏地,自己和自己对弈起来。

秋风瑟瑟,拂过枝叶沙沙作响。她的身边分明簇拥着乌泱泱的人群, 可他们都屏气凝神,竟叫着落子的声音, 显得清晰可闻。

无数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中山郡王世子的脸色, 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万万没有想到, 薛玉润有下一步算十步的功力。他紧抿着唇, 手在袖中紧攥, 才能强迫自己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叹。

她身姿挺拔,神色从容, 左右手交替执黑与白,竟惹得一旁拿着画具的学子匆匆丢下先前的画卷, 迫不及待地描摹这一幅盛景。

不知过了多久,“砰”的一声轻响, 白子落,黑子溃不成军。

薛玉润从棋盘上抬起头来, 朝中山郡王世子和蔼可亲地点了点头, 笑道:“我以为, 世子确实没有说错。”

他不“让”她,她也能赢。

她就是厉害。

众人先是一愣,复尔爆发出哄堂喝彩:“彩!彩!彩!”

这小娘子,也太厉害了!

小娘子们文雅,没法像郎君们大声喝采,也激动得连连抚掌,朝薛玉润用力地摇着手上的罗帕。

那可是位小娘子呢!

这言外之意,中山郡王世子听明白了,长乐县主也听明白了——因为她的脸色忽红忽白,精彩纷呈。可她又瞧不出棋步的门道,只能气得甩袖:“哥哥!”然后蹬蹬地跑开了。

不过,中山郡王世子比许从登更善忍耐,他见状对薛玉润拱手笑道:“果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多谢姑娘赐教。舍妹无状,在下改日再请姑娘赐教。”

但他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都淹没在了喝彩声中。

顾如瑛微微一笑,赵滢的声音更是激动:“的确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

不愧是她的汤圆儿!

爽快啊!

就连三公主都兴奋地攥着许涟漪的袖子:“许姐姐许姐姐——”

“她确实很厉害。”许涟漪轻轻地低喃,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苦味。

众人紧盯着棋局之时,只有她看到了悄然站在人群中的皇上。

他看向薛玉润的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情深似海。

也只有在他看向薛玉润时,她才能罕见地窥视到他淡漠疏离的表象下,真实而鲜活的人影。

三公主一听,立刻就不服气地道:“你也厉害啊。你是没见过她的刺绣,简直太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丑的东西……”

许涟漪很沉又很轻地笑了一声:“谢谢你,殿下,谢谢你。”

*

薛玉润悄悄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呢。

但是,说就说罢,反正她总算蔫坏了一把,可以很是心满意足、优哉游哉地抿一口茶。

中山郡王世子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这般惺惺作态,跟许从登有什么两样?

先前她乍一看,还觉得中山郡王世子跟楚正则有一两分相似,现在想想,一定是太阳太大,晃了眼睛。

就连楚正则都不能让她吃哑巴亏,他一个中山郡王世子算什么?

唯一遗憾的是,她赢得痛快,却总觉得少了几分酣畅淋漓。没有跟楚正则对弈时,步步皆需苦思冥想的苦恼,也就没有悬崖上走丝线、艰难取胜后,通体舒泰的欢畅。

然而,她刚放下杯盏,就见一道清俊的身影坐在了她的对面。

寒玉似的手不紧不慢地捡起棋盘上的棋子。

他声调悠长,含着清浅的笑意:“姑娘精湛的棋艺,可容在下领教一二?”

这熟悉的声音听得薛玉润心头一跳。

她二话没说,伸手就将棋子一揽,全部打散,然后站起身来,严肃地道:“不要不要,我好累了,要去玩一点儿别的。”

要是被他找出了破局之法,黑子反而赢了白子,她面子往哪儿放?

楚正则一定是故意的,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就知道趁她之危。

她全盛之时,跟他下棋要赢都很难,更何况现在!

这声音带着一点点嗔,听得人心口一酥。

“这位姑、姑娘,如果不想下棋,在下可、可否邀请您在捶丸赛里组队?”郑公子红着脸,磕磕巴巴地道。

没看出来啊,说话讷讷,胆子倒是不小啊。众郎君顿时对他怒目圆视,一时间,争前恐后地道:“姑娘,我比他准头更好,两杆进洞,保管姑娘能拔得头筹!”

“嘁,两杆进洞你还好意思说?姑娘,我骑术精湛,您若是捶丸赛上不敢骑快马也无妨,我带您!”

“你别欺负这位姑娘面生不懂规则,捶丸赛明明也可以不骑马!姑娘,您不必在意一朝一夕的玩乐,在下年方十六,家境殷实……别打脸,兄弟别打脸!”

场面混乱不堪但又充满欢声笑语。

当着诸位小娘子的面,自是没人会真的出手揍人,只是作势这么一比划,也足以让围观的小娘子们吃吃地笑了起来。

至于薛玉润对面的棋手是谁?

他们都站在他的背后,谁也没顾上去看这个郎君是何人。

再说,还能是谁,不就是一个被眼前这天仙似的小娘子拒绝的倒霉蛋么?

比起他,那个挥舞着画卷,激动地说着:“姑娘,姑娘!我给您画了一幅画——”的郎君,才更让他们为之侧目。

薛玉润头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场面,她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听到有人居然给她画了一幅画,更觉有趣,好奇地看过去——

然后,就看到原本端坐在棋桌旁的人微微起身,随手一握,攥住了画卷,萧萧肃肃地站了起来。

楚正则身量颀长,比拿着画的郎君要高出一个头,他声调寒凉地反问道:“兄台私下作画,妥当?”

这声音听得人无端打了个寒颤。

拿着画的郎君吓得颤颤巍巍地道:“不、不大妥当。”

薛玉润见楚正则轻易地把画拿走,连忙走到他面前,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夺:“让我看看!”

楚正则将画往后一递,德诚麻利地接过了画,藏入怀中。楚正则垂眸看薛玉润,淡声问道:“看什么?”

这倒霉蛋怎么还这般霸道?

众人终于向他投去不满的眼神。

来者是谁,何德何能——

少年颜如玉,公子世无双。

与小娘子站在一块儿,当真是郎才女貌,万分养眼。

他们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但皮相不过是皮相。

“兄台,你这样是不是也不太妥当?”有人不满地道:“画中人是这位姑娘,这幅画只能敬呈姑娘本人或者她的家中人。你一个外人,怎么能夺姑娘的画?”

众人连声附和。他们自是少年慕艾、少女怀春,可也知道分寸。像许从登那样还只流于言表的调戏,都已让人不齿,更何况这人还直接夺走了小娘子的画像,竟然有私藏之意。

画画的人忙不迭地点头。他也就是见美人起了画兴,可绝没有私藏的想法。

楚正则只紧盯着薛玉润,眉眼凌厉,嗤笑一声道:“外人?”

这两个字,一字一顿,声音沉郁,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薛玉润一个激灵攥住了楚正则的袖子,严肃地看着他,抑扬顿挫地道:“哥哥,好哥哥!”

说完,薛玉润还默默地、控诉地看了楚正则身后跟着的人一眼——那是她在鹿鸣书院就读的堂兄薛澄文。

一个学富五车,但是至今还没有回信告诉她《野有死麕》意思的好哥哥。

薛澄文轻咳了一声,他不能暴露楚正则的身份,那也就不能暴露薛玉润的身份,只能默默地低着头,权当自己不存在。

唉,也不知道薛彦歌怎么就在回京路上耽搁了,要不然,这场面,薛彦歌比他会啊。

薛澄文还想找找跟他共患难的赵渤,扭头一瞧,得,赵渤正跟他妹妹赵滢站在一块儿,俩人认真严肃地低头在看顾如瑛手里的书呢,也不嫌挤得慌。

薛澄文沉默地移回视线,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赵山长那儿问功课,结果被微服出行来找赵山长的皇上逮了个正着。

至于其他的郎君,听到薛玉润唤的这一声“哥哥”,也皆是一愣。

开口表达不满的郎君肃然站直了,恭声道:“兄台,抱歉。令妹神姿高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澄文一个箭步拽走了。

“薛兄,薛兄你等等,你是知道我家的,家世清白,我还没说完呢——”

薛澄文一个头两个大,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再不走快点,他怕这个同窗要去跟阎王介绍自己“年方十六、家境殷实”了。

*

登高宴这样的“鹊桥会”,最忌讳的就是有兄长在侧的小娘子。先前闹哄哄的郎君们,一下作鸟兽散,只敢远远地看着薛玉润,跟着她往捶丸赛的场地走。

不过,兄长在侧也不能完全磨灭他们热情。时不时地端庄出个场,说不得还能在未来兄长面前留一个好印象呢?

看到第八个从自己身边“无意间”经过,文质彬彬地向薛玉润行礼,而且得到了薛玉润微笑回礼的郎君,楚正则面沉如水,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薛玉润觉得,自己快能瞧见楚正则的躁郁之气化作黑线,在他身上缠了百八十圈了。薛玉润想了想,拽了拽他的袖子,软声唤道:“则哥哥?”

第九个路过的郎君忽地红了脸。

楚正则凌厉地扫了他一眼,忽地伸手揽过薛玉润的腰,将她拦腰抱起:“上马。”

德忠带人牵着马,正侯在捶丸赛的场地。

薛玉润赶紧抓紧了缰绳,她也学过骑射,且楚正则护得紧,她倒是不怕。只是方才的一揽、一抱、一托,都在众目睽睽下,惹得她双颊绯红,恼道:“干嘛呀!”

楚正则翻身上马,将她圈进怀中。

少年身上的淡香惯来清冽,可不知是不是离得太近了,又或是他的衣裳上熏了龙涎香?他今日身上的香气,比平素更加霸道。

垂眸看到他握紧缰绳的手,苍劲有力,指骨分明。薛玉润的心砰砰地直跳,她甚至有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楚正则是不是也能听见她如鼓噪的心跳声。

但一看到他试图往跟捶丸赛截然不同的方向驾马,薛玉润什么旖旎的心思都荡然无存:“诶诶!走错了走错了,我要玩捶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