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薛玉润没想到楚正则会不请自来。

她一愣, 下意识地伸手要将桌上的画册翻过去。可当她的手触到画册,又像被火灼烧一样缩了回来。

纳妃是皇帝的权力,她不该过问的, 方才已是不妥, 刚刚她差点儿就要逾矩了。

*

“陛下怎么来了?”太皇太后也有些诧异:“哀家方才还跟太后说,要请你过来。”

“孙儿是来寻母后的。”楚正则行过礼, 站到薛玉润的身边, 忧心忡忡地道:“孙儿方才收到许门下令告病的折子, 才知道许门下令得了急症。”

因为和许太后亲近的缘故,楚正则会尊称许门下令一声“许外祖”。

许太后已经知道此事,也知此事内情, 但她面上仍悚然惊道:“父亲病了?”

楚正则连忙宽慰道:“母后不必担心,儿子已命太医去给许外祖看诊。许外祖向来身体硬朗, 不碍事的。儿子只是怕风言风语传到母后耳中时变了模样, 怕您忧心, 是故先来安您的心。”

楚正则又道:“若是许大夫人和许二夫人有意, 朕也能立刻安排人送她们回家。”

“许门下令已到耳顺之年, 晚辈是该回去侍疾。”太皇太后郑重地道。

“母后说得是。”许太后紧抿着唇,立刻让宫女下去传令。

见状, 楚正则道:“儿子这就命人去准备,您可以趁着这间隙, 跟两位夫人交代两句,也免得两位夫人措手不及。”

“陛下所言甚是。”在她们临行之前, 许太后也有话要再敲打许大夫人和许二夫人,尤其是许二夫人。

免得哭哭啼啼地回家, 再把许家搅得天翻地覆。

楚正则起身告退:“既如此, 皇祖母、母后, 朕和汤圆儿就不再叨扰了。如有吩咐,尽管跟朕说便是。”

太皇太后颔首道:“也罢,回宫在即,事情繁多。你们去吧,好好打点,以免有所疏漏。”

薛玉润有点儿懵,但下意识地跟着楚正则行礼告退。

往外走了两步,她恍然地在想,她怎么记着,之前太皇太后请楚正则来,好像是另有他事呢?

果然,在她身后,许太后冷不丁地道:“等等。”

“陛下,你跟汤圆儿把这名册和画册带上吧。”许太后心里惦记着许门下令的事,但也不肯错失良机。

许太后倒是想将先前薛玉润拒绝纳妃地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一遍,但毕竟是在太皇太后跟前,她不敢放肆,只道:“方才哀家还在跟太皇太后和汤圆儿商量,你眼瞧着就要年满十六,在大婚之前,先纳宫妃也合规矩。”

太皇太后扫了许太后一眼,目光又落在携手而去的楚正则和薛玉润身上,她慢饮了一口茶,没有开口。

薛玉润脚步一滞,紧抿着唇,下意识地想要去拽楚正则的袖子,但又硬生生地忍住了,将手藏在了袖中。

“啊,这事儿。”楚正则没有看向桌上的名册与画册,像是才想起来有这回事一般,对许太后无奈地一笑:“儿子方才光惦记着跟您说最要紧的事,差点把这件小事给忘了。”

楚正则一叹:“这两日,御史们轮番上表劝诫,让朕切勿在亲政之前纳妃,以免宠妾灭妻、贻害中宫、混淆嫡庶。”

薛玉润心头一震,抬头看向楚正则。

难道,楚正则的意思是……

“乞巧夜之事,错皆在朕身。是朕让皇祖母和母后忧心了。”楚正则语带愧疚:“是故,母后,请恕儿子不能领命。”

薛玉润愣愣地看着他,轻轻地垂下眼帘,咬了一下自己的唇。

许太后心头突突直跳。

许门下令之所以突发急症,是被家中小辈争执气的。而他生气的原因,是因为许望指责庶弟许从登害他。

可许望和许从登的冲突,正是因为许二老爷一直以来“宠妾灭妻”,妄图“混淆嫡庶”,把许从登过继到许二夫人的名下。

若是许二夫人没有儿子就罢了,可偏偏许二夫人已经有了许望这个儿子。许望和许从登一向水火不容,只能维系表面的和平。

起初,许老太爷一直寄希望于许大老爷,可谁也没想到,许大老爷妻妾成群,却怎么也生不出孩子。最后只能过继远房族亲许鞍。

这些年,许老太爷一直抬高许望,打压许从登这些庶子,强令许二老爷优待正妻嫡子。但这个时候,许望和许从登的嫌隙已生。

许太后抿了抿唇。万一楚正则知道了许门下令急病的原因,她此时再让他选妃,岂非显得她故意要害他?

许太后的手藏在袖中,紧攥着椅子的扶手:“陛下万万不要这么说,只除了要带足护卫,谨慎出行,旁的有什么错?”

“只是,御史之言,陛下的确要顾虑一二。”许太后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此事,就暂且按下不表吧。”

许太后说罢,惶然意识到太皇太后一直没有说话,连忙恭声问道:“母后以为如何?”

太皇太后放下杯盏,颔首道:“陛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谨遵皇祖母、母后之令。”楚正则温和地应声,带着薛玉润离开了邀月小筑。

*

楚正则和薛玉润一走,许太后急着想跟许大夫人和许二夫人说话,便也想起身离开。

只是,许太后行礼告退之时,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叫住了她:“太后,哀家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事儿见得多了,也悟出来了一句话。”

太皇太后的声音平缓温和,却无端让许太后汗毛竖立。

她又好像回到了那一日,幼帝登基,主少国疑。她在许家的鼓动下,妄图争一争垂帘听政的权力。可当宫女抬出凤辇,打起帷幔,凤辇里的太皇太后,大病初愈,仍显病容,也是这般慢条斯理地叫住了她。

许太后肃然而立,恭敬地道:“臣妾愚钝,请母后示下。”

太皇太后拿着茶盖,慢慢地拨着茶水,笑了笑,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

许太后有没有“既聋且哑”尚不可知,薛玉润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也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茫然地走在楚正则身侧,脑海里一时思绪万千,又好像空空如也。

原来,他说被御史的奏章淹没是一件“好事”的时候,并不只是在安慰她。

所以,当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太傅和御史职责所在。而且,这也是一桩好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现在的局面,做好了借力打力的准备了吗?

可是……

为什么不纳妃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呢?

是因为不想受制于人?

还是……

怔愣之时,她忽地被人在脑门上轻弹了一下。薛玉润举起手来挡着自己的脑袋,心里虽然不知所措,但怼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口中反应极快,嘟囔道:“干嘛呀!”

“朕叫你半天了。”楚正则站在树荫下,无奈地看着她:“你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薛玉润义正辞严地推了他一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还没走几步呢,又被楚正则拉住小臂,止住了步伐。

“不喜欢乞巧节的礼物?”楚正则眉心微蹙,问道。

薛玉润“啊”了一声,移开视线,小声道:“没有,我很喜欢。”

“那是……”楚正则抿了抿唇,眸色微冷,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更大了些,紧攥着她的手臂:“你在气朕没有让你拿名册和画册?”

“怎么可能!”薛玉润想都没想,就跳脚道:“才没有!”

楚正则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一怔,唇边微微勾起,眉眼染上笑意。他低首看她,声音喑哑地低声问道:“汤圆儿,你……”

薛玉润一下捂住他的嘴,急促地道:“三岁的小孩子不可以打听大人的事!”

楚正则:“…………”

他黑着脸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挪开,想到她早晨走前在背后比的手势,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问道:“三岁的小孩子?”

薛玉润的两只手都被握住了,她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委屈巴巴地道:“好疼。”

楚正则下意识地松开手。

薛玉润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从林荫走到了阳光下。

骄阳似火,她猝不及防,忍不住闭了闭眼。

“汤圆儿,不要以为装傻充愣,朕就不会找你算账。”楚正则阔步走到她身边,声音冷冷,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你给朕解释解释,什么是大人的事,嗯?”

可楚正则同时也伸出了手来,挡在了她的额上,替她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薛玉润怔怔地看着他。

少年剑眉星目,口中说着“算账”,可眉宇间皆是如风舒展的笑意。

他幽深的眸子望来的一瞬,薛玉润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转身就想跑。

楚正则攥着她的手臂,“啧”了一声:“不回太清殿,你打算干什么去?”

薛玉润转过身来,努力气定神闲、理直气壮地道:“逃、逃账!”

楚正则差点儿被她气笑了,他刚要嗤笑她痴心妄想,就忽地看到了她闪烁的眼神、轻咬的嘴唇和绯红的脸颊。

他的心底倏地一悸。

楚正则松开了手。

薛玉润匆匆地行礼告退,随便找了个长廊拐了进去。

在楚正则的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她挥退宫女宫侍,藏在桔梗花丛里,独倚着墙。风轻悄悄地拂过花丛,细微的沙沙声里,她的心跳显得格外的鼓噪。

她压着自己的胸口,轻轻地喘气。

她这是……怎么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