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德忠满脸为难地道:“姑娘, 陛下还在会见朝臣,可能一时半会儿见不了您。”

薛玉润远眺一眼镜香斋,她所处的位置听不见里头的声音, 只能看到宫侍毕恭毕敬地站在镜香斋外, 皆低着头,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

薛玉润原本气势汹汹, 闻言气势一散, 眉心微蹙, 担心地问道:“陛下用早膳了吗?”

“尚未。”德忠宽慰道:“不过,姑娘别担心。早膳温着呢,陛下得空了就能用。”

“任里头是谁, 也没有耽误陛下用膳的道理。”薛玉润没有接德忠的安慰,她略一沉吟, 便道:“珑缠, 你去吩咐小厨房备好两份早膳。”

“陛下的那一份如常。”薛玉润想了想, 道:“中山王的那一份, 要一碗豆粥, 配半碟俏冤家和半碟佛扒墙,再拿小盏白酒做成碧筒饮。”

德忠一愣:“姑娘怎么知道里头是中山王?”

还有“俏冤家”和“佛扒墙”又是什么?

“祖父和蒋御史大夫昨儿就来了, 赵尚书令多半不会过问,寻常御史只能递折子上奏。”薛玉润扫过镜香斋外的宫侍, 道:“更何况,若不是中山王在里面, 你也不会隔这么远就把我拦下来。”

虽然不知道楚正则昨天怎么生了别扭,但照他昨天的性子, 如果里头只是御史, 说不准, 他还会故意让她听两耳朵,打量着她要是听到御史说他,一准会心软,再多给他绣两个荷包。

本朝的御史当然也会直言相劝,但毕竟是朝臣,再加上皇上尚未亲政,有辅政大臣顶在前头,所以他们多半会找辅臣的茬,反倒会顾忌皇上的面子。

可中山王仗着自己是楚正则祖父的亲弟弟,又是先皇亲自任命的辅政大臣,虽是忠心耿耿,可说话向来直白难听,定然是声声刺耳。

德忠惭愧地道:“万事瞒不过姑娘。姑娘不必担心,陛下说了,中山王来,是他意料之中的好事。”

中山王刚刚进门,正在盛怒之中,德忠可不敢让薛玉润受牵连。

德忠当然知道这么单薄的一句话劝不住薛玉润,忙挡在薛玉润的面前,恭声道:“陛下给您的乞巧节礼物已经到了。昨晚上眼拙的奴才给送岔了,这才耽搁到了今日。不如您先带回北殿去瞧一瞧?”

薛玉润深深地瞧了一眼德忠。

南殿到北殿才几步路?还用耽搁到今天?

德忠不愧是楚正则身边的掌印太监,挡在她面前,一张笑脸毫无变化。

“德忠公公放心。”薛玉润摇了摇头,温柔一笑,沉静地道:“礼物先不急。既是好事,那就让我也来陪陛下分一杯羹吧。”

*

“陛下当真是糊涂至极!”镜香斋里,中山王刚刚喝了一口楚正则斟好的茶,正预备用最尖锐犀利的言辞,好好地给面前的少年帝王醒醒神。

“陛下,王爷,薛姑娘求见。”

可突如其来的通禀声让中山王戛然而止,中山王压根没听清,就直接怒呵道:“谁让你们这时候搅扰?滚出去!”

中山王没有留意,原本洗耳恭听、态度温和的少年帝王,眸色忽地一冷,借着茶盏,才把眼中的寒芒压下去。

“请王爷息怒。”门外的薛玉润声调温柔平和:“臣女恭请王爷金安。”

听到薛玉润的声音,中山王的声调稍微缓和了一些,仍有几分冷硬:“汤圆儿啊,本王和陛下皆不得空,你不必来跟本王见礼了。”

德忠心底叹了口气,略有些不安地看了眼镜香斋,又瞧了眼薛玉润。

薛玉润面色如初:“臣女原是不该搅扰,只是,您天不亮就赶来行宫,多半还没有好好地用早膳。臣女命人给您备下了豆粥,配半碟俏冤家和半碟佛扒墙。万望王爷保重贵体,先用些早膳,不要因臣女之过,失了用膳的胃口。”

尤其是“俏冤家”和“佛扒墙”这六个字,她的口齿格外清晰伶俐。

镜香斋里有一瞬,鸦雀无声。

下一瞬,楚正则温润而略带歉疚的声音响起:“是朕思虑不周,先让叔祖为朕忧心,竟还忘了叔祖没有安心用膳,朕该罚。叔祖,您请先用早膳,如何?”

先前怒火滔天的中山王咳嗽了一声:“陛下所言极是。”

镜香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中山王四顾问道:“早膳呢?”

*

薛玉润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了镜香斋。

行礼之时,她和楚正则的视线一触即分。

楚正则的视线落在奏章上,面色冷静,看起来对薛玉润的到来漠不关心。

呵,虚伪。

薛玉润在心里撇撇嘴。

不要以为她没有看见他没来得及压下去的唇角。

“这么多年了,还是汤圆儿记得本王的喜好。”中山王看着甜白瓷碟里半碟“俏冤家”和半碟“佛扒墙”,声音变得分外的和蔼可亲。

也难怪中山王和蔼可亲。

楚正则瞥了眼中山王面前的甜白瓷碟。

“俏冤家”,其实是酱猪耳。“佛扒墙”,其实是卤肥肠。

——就连都城有些名声的酒楼里,都从不见这样的菜品。想必中山王妃,也一定不会允许这些东西上桌。

酱猪耳就罢了,这卤肥肠身上的红油泛着一层光……

楚正则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些,举杯抿茶,移开了视线。

“您喜欢就好。”薛玉润笑着给中山王斟一杯碧筒饮:“臣女早前还琢磨过改良的方子,家中厨娘做来也是一绝。只是今儿急了些,没法让御厨试试。您得空的时候,还请来跟爷爷小聚,臣女让家中的厨娘做给您吃。”

薛玉润喜欢研究好吃的,什么新奇玩意儿都试过。这些被世家贵族所厌弃的“猪下水”,处理得当,也是美味,祖父也爱吃。

中山王自打发现这是祖父的下酒菜之后,三不五时就要来薛家跟祖父喝点儿小酒。

薛玉润对旁人在饮食上的喜恶本就格外敏感,一来二往,自然记住了。

而且,她的身份也是天然的屏障。祖父跟楚正则的祖父昭敬帝是挚交好友,当初也是看着中山王长大的,算中山王的半个老师。昭敬帝驾崩时,将新帝和中山王一并托付给了祖父。

中山王极其敬重兄长昭敬帝,在祖父面前也不会摆王爷的架子。

而她自小被祖父抱在膝头长大,中山王看到她,大概总会想到祖父,所以对她一向还算和蔼。

“好好好。”中山王连连点头。

唉,只怪夫人管得紧,他吃一顿跟做贼似的,实在难以尽兴。

“那臣女就不叨扰您跟陛下了。”薛玉润说罢,端庄地低眉行礼告退,没有再看向楚正则。

楚正则紧抿了一下唇,眼角余光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放下杯盏时,他面对中山王的脸上,已挂起恰到好处的笑意。

*

用过早膳,中山王一肚子的火尽数熄灭,实在是捡不起先前的气势,只好起身告辞。

楚正则正亲自将中山王送至太清殿门口。

临别前,中山王语重心长地对楚正则道:“陛下,你尚且年幼,要知道忠言逆耳利于行。有些大臣的劝诫会违逆你的心意,那也是为你的安危考虑。”

楚正则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比如许门下令,从来不赞成他出宫。

中山王想到薛家,又道:“肱股之臣也会意见不一,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谨遵先帝的祖宗规矩。再者,不论做什么,要紧的是不要被御史抓住了把柄。如若不然,叫青史如何记载先帝的后嗣?”

中山王口中所称的“先帝”并不是楚正则的父亲,而是楚正则的祖父昭敬帝。

楚正则颔首,敬重有礼,没有丝毫的戾气:“叔祖放心,朕已跟太傅和蒋御史大夫促膝长谈。太傅从不反对朕出宫,朕带足了护卫,是故无碍。”

“能堵住御史的嘴就行了。”中山王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又不甚在意地道:“至于旁的,你贵为天子,喜欢谁,就纳进宫来。太后请诸贵女来静寄行宫做客,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楚正则没有应“是”,只道:“朕明白。”

中山王这才点点头,称赞道:“陛下广纳谏言,肖似先帝。”

楚正则笑了笑,扶着中山王坐上了步辇。

步辇走远了些,中山王脸上没了笑意,微微侧身,沉声问身边的宫侍:“许门下令没来?”

至于赵尚书令,中山王都不用问,就知道他肯定不会来。赵尚书令一向明哲保身,只要不是刀悬在他的头上,是不会过问的。

宫侍摇了摇头。

中山王的眉峰渐渐紧皱成一个“川”字。

*

楚正则一直目送着中山王的步辇远去,他听不见中山王跟宫侍的话,但一看到他们的动作,唇角便勾了勾。

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等中山王的步辇离开视线,楚正则才缓步转身,往镜香斋走去。

“许门下令为何没来?”明暗交错的树荫下,楚正则脸上不复温文尔雅,显得既沉且冷。

他要问的,当然不是明面上的理由。

他的身后,有人恭声答道:“据属下所查,许家已知乞巧宴和庆丰赌庄赌局的事,许望拒不承认在乞巧宴赌局下注,称他根本不知道乞巧宴上会发生什么,更无从确定究竟谁会获胜。”

“至于与外头接洽的小厮,许望声称不知该小厮在外打着他的名号做了些什么,他是为庶弟许从登所陷害。许望醉酒去找许从登,许从登称许望要杀他。堂兄许鞍劝架,结果被误伤。以至许门下令气急攻心,故而称病。”

“宫中的消息传到许家倒是不慢。只可惜,许门下令老矣。”楚正则神容冷淡:“许望原是驸马人选,不至于胡乱攀咬族亲。再去帮他一把。”

他的声音透着森森的寒意,就连贴身伺候的德忠都屏气凝神,深深地低下了头。

但,缓步慢行的少年皇帝脚步忽地一顿。

德忠连忙跟着停了一下脚步,抬头就明白了原因。

薛玉润正侧着身子,在跟守在镜香斋的德诚说话。她眉眼舒展,姝色如画,望之,就像在密布的阴云间,瞥见了一抹璀璨的天光。

少年帝王的步伐,便倏地转为大步流星。

快要到镜香斋门前,他的脚步又急遽地放缓了些,如先前那般缓而有力。

得亏德忠早有准备,不然一准要撞到皇上,酿成大不敬之祸。

“你怎么又回来了?”皇上的声音冷冷。

德忠低眉顺目地跟在皇上身后,心里悠悠地感慨了一句。

——帝心难测哟。

可镜香斋前的少女大概一点儿也没觉得帝心难测,她笑盈盈地道:“因为我有一件事忘了问。”

“嗯?”皇上的声音还是淡淡。

“皇帝哥哥,我厉不厉害?”小皇后走上前来,娇声问道。她声调亲昵,含着胸有成竹的笑。

自觉历经两代帝王、看遍人世沧桑、心硬如铁的德忠,也忍不住低着头,露出了笑容。

更不用说年仅十五的少年皇帝。

德忠听到了一声属于少年的轻笑,听到了一声含笑的、如沐春风的低应:“嗯。”

*

听到楚正则的低应,薛玉润脚步轻快地走到他的身边,道:“你看,你都承认我厉害了,那这回,你可以把我的乞巧节礼物还给我了吧?”

德忠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忘了早上其实问过薛玉润要不要带着礼物回北殿。

薛玉润又强调道:“而且,我昨天那么乖。”

楚正则一听她说昨日,眉心就微微蹙起,嗤笑道:“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