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筱不知薛玉润心中犹疑, 见赵滢和蒋山长已经说完了话,她便也笑着对薛玉润道:“你若是要把话本子给旁人看,可记着叫你的手帕交把话本子藏好了, 蒋山长最不喜欢女学子看话本子。”
“先生最好了。”薛玉润乖乖地点头:“先生, 劳烦您跟钱伯母说一声,替我准备个床铺。她明日要回家, 我今晚去跟她一块儿用膳, 歇在一处。”
明天, 留宿静寄山庄的外命妇们就都要走了,她还一直没来得及好好跟钱伯母说话呢。
钱筱笑着点点头:“带上芝麻和西瓜,她会更高兴。”
“一定!”薛玉润应了下来, 恭送钱筱和蒋山长离开。
两位先生一走,赵滢挺直的腰背就松缓了下来:“我才跟蒋山长说这么一会儿话, 都觉着要汗流浃背了。”她幽幽一叹:“顾姐姐天天被蒋山长耳提面命, 真的好厉害。”
“那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让你松快松快?”薛玉润笑道:“先生答应把《相思骨》给我了。”
赵滢欢呼一声:“那太好了!”
她话音方落, 便听一门之隔的顾如瑛问道:“什么太好了?”
赵滢一懵, 她可不敢被蒋山长的得意门生知道她心心念念着《相思骨》,赶紧拉了拉薛玉润的袖子。
薛玉润和赵滢走进去, 跟顾如瑛见完礼,薛玉润便笑道:“蒋山长邀请我去参加登高宴。”
顾如瑛放下手中的《诗经》, 道:“正好,我们登高宴上再比一场, 怎么样?”
“好啊。”薛玉润欣然应允。
赵滢头疼地道:“你们怎么就想着切磋比试呢?”
顾如瑛困惑地看她一眼:“不然呢?”
赵滢抿着唇,脸上有些红晕, 没吭声。
“哦。”顾如瑛了然地道:“你说相看如意郎君吗?”
赵滢的脸一下变得通红:“顾姐姐, 你怎么、怎么……”
“怎么?”顾如瑛不解地问道。
薛玉润在一边笑得乐不可支。
“你还笑!”赵滢气得打了薛玉润一下:“我们这儿就属你已经名花有主。”
赵滢说罢, 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看了眼顾如瑛。
“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郎君还不好找吗?”顾如瑛不甚在意地道:“你该替她可惜才对,满城芝兰玉树,她现在没法挑了。”
赵滢震惊地看看顾如瑛,又看向薛玉润,神情有点儿恍惚:“这是能说的吗?”
薛玉润乐得眼睛如月牙弯弯,小梨涡清晰可见:“顾姐姐说什么了吗?”
还是汤圆儿行事机敏。赵滢坚定地点头,权当自己从来没听见过顾如瑛的后半句话:“你说得对,顾姐姐什么也没说。”
赵滢说完,停顿了一会儿,迟疑地道:“汤圆儿,要不你还是别去登高宴了吧?”
薛玉润差点儿笑出声来,她眨眨眼,道:“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对陛下没有信心吗?”
“呸呸呸。”赵滢忙道:“我绝无大不敬之意。满城翩翩郎君,肯定都不如陛下。是吧顾姐姐?”
“不知道。”顾如瑛漫不经心地吃了一颗红枣:“我跟陛下并不相熟。你跟他熟悉吗?”
赵滢:“……完全不熟。”
原来顾如瑛,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个小娘子啊。薛玉润终于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气得赵滢连锤了她好几下。
薛玉润好不容易收了笑,对顾如瑛道:“顾姐姐,我觉得有一个问题,你一定知道答案。”
她的目光落在顾如瑛手边的《诗经》上:“顾姐姐,你看过《诗经》里的《野有死麕》篇吗? ”
赵滢一听,也竖起了耳朵。
“看过。”顾如瑛拿起手边的《诗经》,翻到《野有死麕》那一页,递给薛玉润:“你是想问这一篇作何解?”
薛玉润点了点头。哥哥们就知道推三阻四,问顾如瑛不比问哥哥们来得快捷多了?
“《野有死麕》一篇主要有三种解释。”顾如瑛娓娓道来:“其一,是‘厌恶无礼’说,认为它是在批判‘纣时男女淫奔以成风俗’。其二,是‘拒招隐’说,隐士拒绝被招贤。其三,是‘情诗’说。女子怀春,男子相诱。”
听到“淫奔”时,赵滢已经有点坐不住了,等听到“女子怀春,男子相诱”,她脸上流露出了些许的崩溃,扭头一看薛玉润,她顿感安心——薛玉润的脸颊也红了。
薛玉润谨慎地问道:“通行之说,是什么呢?”
“是‘情诗’说。”顾如瑛神情笃定,毫无变化:“‘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写的是男女定情之时,情难自禁……”
“打住打住!”赵滢满脸通红地捂上了耳朵:“难怪哥哥信里要顾左右而言他!”她转念一想,向薛玉润投去了更同情的眼神。
汤圆儿可不仅拿这首诗去问了哥哥,她还问了皇上!
薛玉润现在也知道楚正则当日为何避而不谈了。
“情之所钟,素来热切。”她脸颊绯红,正襟危坐:“思花者见花,思淫者见淫。我们见花,他们见淫,所以他们才避而不谈。是他们落了下乘。”
赵滢一愣:“还能这么解释吗?”
“这不就是正解吗?”顾如瑛也笑了,看向薛玉润的眼中满是赞许:“薛妹妹,如果你还有不方便问先生的,我很乐意跟你探讨。”
薛玉润含笑点头:“好啊,多谢顾姐姐。”她说罢,又道:“顾姐姐,我觉得我所学之书,没准处处都有删减,我少不得要常来向你请教。不如,你叫我汤圆儿好了。”
赵滢紧跟着道:“那我定是要跟汤圆儿一处的,顾姐姐,你也唤我滢滢吧。”
顾如瑛微愣,她看向薛玉润。
少女盈盈望来的目光,清澈如泠泠的泉。而她的笑,似骄阳若繁花,又或许,比这二者更灿烂。
顾如瑛的神思有一瞬的恍惚。
承认薛玉润这样一个人可能比她厉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真是便宜了皇上。
素来不太与人亲近的顾如瑛,点了点头:“好。”她顿了顿,道:“你们要不要留下来用午膳?”
薛玉润嫣然笑道:“好啊!”
*
午膳时分,楚正则将刚刚抄好的一篇历代先皇的《罪己诏》放到一旁。
他的历代先祖怎么能做错这么多事?
以史为鉴,的确很有必要。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腕,将脑海中笑眯眯的薛老丞相的脸丢到一旁,翻过另一篇《罪己诏》。
“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朕承鸿业,仰托于士民。三年一采选,夺亲而扰民,是故天地不宁,朕之过也……万不敢以朕之私,牵连百姓。是以废采选之仪,不纳后妃,归亲于民,祈天地垂怜朕之子民。”
楚正则抿了抿唇。
这是昭文帝的“罪己诏”。昭文帝的治下,被称为“泰宁之治”,拯救了摇摇欲坠的昭楚国,实乃建千秋功业,开万世太平。
他这一生,只下过这一封“罪己诏”。也就是这一封,让泰宁年间几经朝议、争论甚繁的“纳妃之争”落下了帷幕。终昭文帝一生,他的后宫也只有孝惠文萧皇后一人。
“传膳吧,汤圆儿该饿了。”楚正则握着昭文帝的这一卷“罪己诏”,忽地吩咐道。
德忠微愣,忙道:“陛下,薛姑娘今日留在荷风院用午膳。”
“嗯。”楚正则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神色变化,提笔开始抄昭文帝的“罪己诏”。
*
待天色渐晚,红霞隐退,德忠一见楚正则写完了一页,就忙道:“陛下,奴才传晚膳可好?薛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奴才叮嘱您好生用膳。午膳已经迟了,晚膳可万万不能再迟了。”
德忠继续道:“薛姑娘还说,若是薛老丞相让您抄书,您留几张给她,她明儿来抄。”
“用不着她。”楚正则放下笔,低笑了一声,随口问道:“她人呢?”
德忠谨慎地回道:“薛姑娘要跟钱大夫人用晚膳,今夜她要歇在钱大夫人处。”
楚正则笑意微敛,掀起眼帘看德忠:“夜不归宿?”
德忠低着头道:“定是钱大夫人思念薛姑娘。钱大夫人明日就要回都城了,日后薛姑娘时常要入宫,难得一见,所以钱大夫人才把薛姑娘留了下来。”
“她的狗,不遛了?”楚正则再问。
德忠把头低得更低了:“薛姑娘派人把两条狗都接到了钱大夫人处。奴才听说,钱大夫人素喜西施犬,想必是……”
“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钱大夫人了?”楚正则冷冰冰地打断他。
德忠忙道:“奴才愚钝。只想着,薛姑娘一大早就来给您请安,还要给您绣荷包,如果不是被旁人绊住了脚,必定惦记着想跟您一起用午膳和晚膳。”
千错万错,反正不可能是薛姑娘的错。
楚正则没有说话。
一早起来安慰他就够了吗?
答应给他绣荷包就够了吗?
叮嘱他按时用膳就够了吗?
愿意帮他罚抄书就够了吗?
这小没良心。
楚正则闭了闭眼,沉声问道:“乞巧节的礼物送去北殿了吗?”
“午时送去的。”德忠积极地给薛玉润找补:“不过,薛姑娘一直没有回北殿,所以尚未看到。”
“拿回来。”楚正则冷声道。
“喏。”德忠身经百战,当即就毫不犹豫地应声,然后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再送过去呢?”
楚正则瞥了他一眼:“朕说要再送了吗?”
德忠没吭声。
过了会儿,楚正则提笔,冷声道:“既然是贺礼,亲自交到收礼之人手中,才是应有的礼节。”
德忠明白了。
那就是薛姑娘什么时候来,才什么时候给她。
德忠咽下了唇边的笑意,恭声道:“喏。”
*
歇在钱大夫人处的薛玉润,跟钱大夫人和钱筱说了小半宿的话。等各自就寝,她不知为何有些睡不着。
薛玉润索性披了薄衫,坐到窗台旁,随手拿了本书。只是,她有些心不在焉,远眺着太清殿的方向,心思也飘到了乞巧节的礼物上。
午后宫女来禀,说乞巧节礼物已经送到了。
薛玉润一直没有机会去拿,一想到躺在匣子里的《相思骨》,她就有些心痒难耐。
只可惜她今天没时间帮楚正则抄书,要不然今天抄完一部分,明儿就轻松了,有足够的时间看《相思骨》。
然而,珑缠轻咳了一声,走进了内室:“姑娘,德忠又派人把乞巧节礼物收回去了。”
薛玉润震惊地放下书:“啊?”
“说是拿错了。”珑缠轻声道。
“这话连芝麻都骗不过,也就骗骗西瓜这种四个月的小狗崽。”薛玉润幽怨地叹了口气,把头埋进书里:“我又怎么招惹陛下了?”
“砰”的一声轻响,惊得西瓜唰地一下站起来,抬头四处张望。而老成的芝麻只是睁开了眼皮子,摇了一下尾巴。
珑缠含笑问道:“既然说是拿错了,那等拿对了,自然会再送回来吧?”
“才不会。”薛玉润摇了摇头:“他这是摆明了等我去问呢。”
这就跟楚正则当初掐着点叫人来送肉脯一样。
奇了怪了,她今儿一大早见他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嘛?后来一天没见,她还能隔空招惹他不成?
“正好,我也想问问他,他默认我的话本子是因为他被没收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被误会,还默认下来,十之八九是这件事里,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要不然,他还能放弃让她绣荷包?
薛玉润轻哼一声,从荷包里拿出一块肉脯,塞进了口中。
*
翌日,薛玉润一大早把钱大夫人等人送出静寄行宫,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回了太清殿,径直去镜香斋找楚正则。
可这一次,薛玉润史无前例地被拦在了镜香斋的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