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薛玉润有点儿慌。

她下意识地转头, 唤道:“珑缠,珑缠!翡翠玉子虾仁怎么还没上来?”

她的声音有一点儿发颤。

楚正则握杯的手一紧,指骨微微凸起。他低笑了一声, 松开了手, 道:“汤圆儿,你这么急着尝新菜, 就不想知道我能不能分清你的裙子么?”

他听起来声音舒缓, 透着点儿慵懒。只是, 这慵懒里藏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若是放在平时,薛玉润早就能发现这点不对劲,但此时, 她心底慌乱,听到楚正则云淡风轻的揶揄, 不知为何, 既是松了一口气, 却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你分不清也不妨碍它好看, 当然还是新菜更紧要。”薛玉润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伸手又给自己舀了一杯酒,活像是要把自己灌醉似地, 一口饮尽。

青梅酒果香浓郁,可留在舌尖上的, 除了甘甜,还藏着酸涩。

薛玉润咬了一下唇, 借着酒杯的遮掩,悄悄地看了楚正则一眼。

楚正则正若无其事地握着酒杯, 看向戏台, 好像对她方才的异样一无所知。

好在珑缠跟堂倌交接, 及时端上了拜月宴的新菜“翡翠玉子虾仁”。

白里墨彩花蝶纹盘里,盛着青翠的汤。汤中还开着几朵杯口大小的荷花,也不知是如何细细裁缝才做出来的。而在荷花之间,放着两块约有她拇指高的澄黄色蛋羹。蛋羹被切成了圆柱模样,寓意“圆月”。其上安放着一块晶莹剔透的虾仁,怀中缀着一颗青豆。

论理,这是一道极适合夏日的菜。初一瞧,便觉得清爽宜人,让人食指大动。可薛玉润拿着银勺,神思不属地搭在虾仁身上,就像不知该从何处落勺。

戏台上的花旦已经开了腔,正在唱:“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薛玉润抿了抿唇,心里不知在跟谁赌气,手上用了些力气,银勺切开蛋羹,连虾仁和青豆一齐舀起。

然后,小小地咬了一口。

薛玉润本来还担心自己会食不知味,可咬下去,薛玉润才惊觉原来这“蛋羹”并不仅仅是蛋羹,还有细腻的豆腐。虾仁与蛋羹的鲜味交织,与微淡的豆腐相辅相成,再配上清甜的青豆泥翡翠汤,只觉清鲜适口,无比美味。

好吃!

心烦意乱的薛玉润,心里倏地敞亮起来。

她积极地舀了第二勺。

楚正则不重口腹之欲,他看到她伸第二次银勺时,便放下杯盏,一叹又一笑:“喜欢?”

薛玉润点了一下头,眉开眼笑地道:“嗯!”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珍馐佳肴不可辜负呀!

楚正则微微一笑,对德忠颔首道:“赏。”

“喏。”德忠领命,下去给掌柜的、堂倌和后厨分赏。

“让我听听这个云音班的《拜月》,说不准他们也能领赏谢恩。”因为楚正则泰然自若,薛玉润杂乱的心也静了下来,她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向底下的戏台。

“恨人间、会少离多,万古千秋今夕……”素白袍方巾的小生刚踱步而出。

他的步调和着音律,唱腔圆润,顿挫疾徐得当。他不仅基本功绝佳,亦不像有些戏子,虽是唱功极佳,可不与角色通情。云音班的这个小生,声调柔曼哀婉,一个“恨”字,实在凄楚动人,让薛玉润心下一揪,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珑缠,一会儿你去给这个戏班子打赏,请他们得空上薛府一趟。”一幕毕,薛玉润意犹未尽地将注意力重新挪回餐桌,立刻吩咐道。

楚正则饮酒的手一顿,他放下杯盏,问道:“这么喜欢?”

“这个小生,是真的很不错。”薛玉润用力地点了点头,侧身让宫女问过小生的名字,继续道:“云枝?名字也很好听。你听他的唱腔,在都城是一绝。更不用说,他唱得出喜怒哀乐,不是一块光会唱词的木头。”

“而且,他长得也很好。他虽然比寻常小生更细瘦,瞧上去是白面风流的浪荡子。可他的举手投足一点儿也不浪荡,反倒透着潇洒的风骨。”薛玉润感慨万千地又看了眼戏台。

她托腮,目光在云枝和花旦身上流连,赞许地道:“我觉得,这样的书生,才配得上姣美的花旦嘛。”

楚正则眉心一蹙,扫了眼底下的戏台。云枝和花旦重新携手上场,正要开演第二幕。

楚正则的视线在云枝的脸上逡巡了片刻,冷淡地回眸,看着薛玉润道:“我们的时间不多,如果你要继续听下去,就逛不成银汉桥的灯会。”

他们毕竟不能夜不归宿,还得回静寄行宫。夜里路不好走,便是一路灯火开道,那也比白日要走得慢。

“诶?”薛玉润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我以为你算好了时辰的。”

“这是我们一时兴起,我怎么算得好时辰?”楚正则垂眸,慢饮了一口青梅酒。

薛玉润咬着唇,苦恼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发髻。

底下的小生在惊喜婉转地唤着:“姑娘,小生这厢有礼——”

显然是快要到月下相逢、最精彩的那一幕了。

“要不……”薛玉润竖着耳朵,眼睛看看戏台,又看看楚正则,迟疑地开口。

楚正则一听就知道她要选听戏,他放下了酒杯,也没有看她,视线垂落在酒杯上,语调疏阔而有几分落寞:“汤圆儿,我难得出宫。”

他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也太坏了。

薛玉润呜咽一声,流连忘返地看着戏台,想了想,迟疑地道:“那……”

楚正则磨了磨牙,道:“你别想跟我兵分两路。”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呢!”薛玉润气道。

“你方才难道不是想说,‘那不如你去逛银汉桥,我留在这儿听戏’?”楚正则嗤笑着,神色笃定地看着她。

“才没有,你猜错了。”薛玉润捂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道:“走走走,我们去银汉桥逛灯会。”

楚正则唇角微微一扬。

但薛玉润放下手,紧接着道:“不过,我要先把云音班演《相思骨》的日子定下来。我想看《相思骨》的首演。”她不等楚正则作答,立刻道:“则哥哥,你可是跟掌柜的说好了的。”

楚正则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汤圆儿,我说的可是‘容我夫人思量一二。’”

薛玉润正襟危坐,毫不迟疑地道:“这儿呢。”

楚正则:“……”

楚正则差点儿被气笑了。先前是谁听到他叫她“夫人”,还暗地里要来戳他的?为了这个戏班子,她倒是答得挺利索。

可当少女眼巴巴地看过来,软声唤道:“则哥哥?”

一声叹息从唇齿间溜走,楚正则违心地道:“嗯。”

*

长街上,人流如织。远望去,人人手上提着灯,汇灯成海,将暗沉的远山也照出青翠,披上繁星所聚的银河。近则见檐角挂着富丽的灯,玉壶光转,似悬明月于檐下,又比明月多几分巧致。

薛玉润太喜欢这些各色的灯笼了,她在每一个小摊面前流连忘返,惹得楚正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不过,楚正则还没来得及说话,薛玉润就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先声夺人地道:“放心吧,我素来乖巧,不会乱跑的。”

她笑意妍妍,眸中盛着星海,小梨涡清甜可爱。

楚正则微微一怔,竟没有反驳。

“则哥哥,你别紧张,也好好看看,你难得来一趟呢。”薛玉润的眼神掠过一个又一个的摊子,随口道:“先习惯习惯,以后,肯定还会有比这更热闹的盛世呢。”

楚正则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

盛世吗……

薛玉润困惑地转头看了楚正则一眼,但见他神色如常,便很快又转过头去,指着一对高挂的灯笼,笑盈盈地道:“我要这一对。”

楚正则顺着她的视线一看:这两个灯笼,做成了年画娃娃的形状。外头糊上的灯笼纸,也画着大红和大绿的年画娃娃。但这两个年画娃娃完全不如年画上的可爱,被灯一照,更是看上去喜庆又诡异,与旁边摊子上精细绘制的宫灯格格不入。

楚正则盯着年画娃娃两颊的那坨艳红色,半晌没说出话来——这两个年画娃娃灯,之所以能成为这个摊子上仅剩的灯笼,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摊主殷勤地道:“小娘子好眼力,这一对福娃娃最是喜庆,保管您不论是求一双巧手,还是求一个如意郎君,皆能得偿所愿。”

摊主见薛玉润看向楚正则,再接再砺地道:“郎君,您看您的妹妹如此喜欢,不如就给她买一对吧?十五文一个,二十五文一对。”

“则哥哥?”薛玉润期待地唤道。

楚正则闭了闭眼。

珑缠刚才还去打赏云音班,薛玉润不是没带钱,她不过就是像让他亲自买下这两个丑得惊世骇俗的福娃娃。

楚正则冷着脸,给德忠打了个手势。

德忠一边付钱,一边笑道:“老翁,小娘子是我们郎君未过门的妻子,您可不要误称了。”

摊主“哎哟”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把两个灯笼递给薛玉润时,恳切地道:“小娘子一瞧就是个有福气的,一挑就挑中了俺这天生一对的福娃娃。您也不必再求如意郎君了,您已经心想事成了。”

薛玉润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只道了一声谢。

她接过灯笼,越过那个摊子,转手就把其中那个穿绿围兜的男娃娃灯笼递给了楚正则,狡黠地道:“则哥哥,送给你,你可要好好地拿着喔。”

耳中一边听着后头的老翁惊叹着“冤大头”的声音,一边看着眼前这盏丑得惊人的灯笼,楚正则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寝宫,唯一的花是薛玉润送来的花。他的用具,多半是雅致的素色。他的常服,除了龙纹,其余的纹路多用暗绣。

更不用说,这男娃娃还穿着鲜亮的绿色……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接过了灯笼。

薛玉润一乐,又想把自己手中艳红色的女娃娃灯笼交给珑缠,却被楚正则一把按住。

“你不是喜欢么?”楚正则冷静地道:“喜欢就拿着。”

“可是我还看中了另外一个灯笼。”薛玉润看向另外一个摊上繁丽的仕女灯笼,无辜地道:“我只拿得下一个。”

楚正则都不用看那个仕女灯笼,也知道它定然比手上这个胖娃娃灯笼好看很多。

“让珑缠替你拿新的。”楚正则缓声道:“不然,我这个灯笼,要跟谁天生一对?”

珑缠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两步,眼观鼻鼻观心,活像一只鹌鹑。

薛玉润被反将一军,凝眉轻哼了一声,威胁道:“那我要多买几个灯笼,还要逛到街尾,再买点蜜饯带回去。”

她的灯笼轻轻地撞了一下楚正则手上的灯笼,楚正则看了眼两个丑得一样的胖娃娃,道:“那你可别喊累。”

*

等薛玉润逛到街尾,宫女和宫侍手中已经人手一个灯笼,要不是护卫有职责在身,保不齐也会被塞上两个灯笼。

长街不短,不过薛玉润并不累。楚正则虽然放了狠话,可一路上他休息得比谁都勤快。看着他脚步轻盈的模样,想也知道是为谁停下来休息。

其实,她的小竹马一直都很好。

“买了也不许今日吃。”走到蜜饯铺子门口,楚正则淡声道:“天色太晚,你今天吃的甜食也不少。”

薛玉润:“……哦。”

什么小竹马!

分明就是大冤家!

薛玉润气鼓鼓地走进蜜饯铺子,迎面差点儿撞上一个青年,她下意识地“哎呀”了一声,说了一句“抱歉。”

对面的青年手上提了一串油纸包的蜜饯,正疏离而有礼地低头避让,闻言忽地抬起了头来。

薛玉润一看到他的脸,整个人都呆住了。

对面的青年半眯起了眼睛:“汤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