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筝声传来时, 顾家人的膝盖才刚刚触到地面,寿竹等人还没有绕到屏风后。
先前静默无声的须臾,仿佛有一个甲子那么漫长, 但这筝声激荡如沙场的号角, 又让人瞬间觉得,先前的静寂都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幻觉。
众人茫然而难以置信地看向偏殿——
薛玉润, 居然接上了顾如瑛陡然失误的半阙《碧血丹心》!
众人不过旁观, 心绪已如惊涛海浪, 可拨动筝弦的薛玉润,竟运气自如、落点果断、毫无迟滞。
这是多熟稔的技法、多强大的心性才能做到。
她的筝音急而不乱、怒而不燥。竟将众人的思绪一点一点地,重新引回了《碧血丹心》这首筝曲上。
如见将军百战, 执血刀跨银鞍,破晓而还。身后三千将众, 倾巢相随, 气吞万里如虎。
旌旗烈烈, 高歌凯旋!
好厉害的筝音, 好厉害的小娘子!
一曲毕, 余音绕梁,令人久久未能回神。
“好!”
谁也没想到, 竟然是蒋山长拍案叫绝,离席而出。
蒋山长脸色微红, 看向偏殿的眼里,有获至宝般的光彩。但视线转落到正殿屏风上, 她又面带怜色,神色坚毅。
然而, 不等蒋山长继续说话, 钱筱紧随其后地站了起来, 高声恭贺道:“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得诸位女郎惊才绝艳如此,皆是太皇太后、太后母仪天下,德化万民之故!”
蒋山长确实为薛玉润筝声所动,但她离席而出,本意还是想替顾如瑛受罪,闻言一愣。
此时,众人也从雄浑的筝曲中回过神来,齐声高贺:“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
许太后暗中紧咬了一下牙,转身对太皇太后道:“恭喜母后,教化有方。”
太皇太后松开了紧蹙的眉头,舒尔一笑:“这倒是哀家乐见的惊喜,都起吧。”
众人称是。
顾家人的后背湿透了,此时劫后余生,神思恍惚地坐了下来。可还是心中忐忑,不知这宴席到底还能不能如无事发生一样进行下去。
如果不能,她们左不过就是现在遭殃和被秋后算账的区别。
正惊惶不定着,珑缠绕开屏风,赶在寿竹等人要进屏风后查看前,对太皇太后恭敬地行礼,她脸上带着笑,看起来镇定自若:“姑娘说,她还有个惊喜要呈给您呢。”
太皇太后笑着抚掌:“这丫头,弹吧。”
没过多久,一首轻快明朗的《庆四时》,将先前大起大落的气氛彻底拉了回来。
春莺啼柳、夏风抚青竹;秋收五谷,冬雪蕴万物。轻而不浮的筝音,描绘出明朗的四季之景。
《庆四时》显然不如《碧血丹心》难,可这段筝音落在众人耳中,实在是悦耳非常。她们远远瞧见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就知道此时终于可以再次言笑晏晏,共贺佳时。
“愿四海同庆,万芳得巧,岁岁平宁。”
一曲毕,少女朗声而贺,比筝声更似天籁。
宫女和宫侍移开屏风,众人翘首以盼,视线再也无法从正中心盈盈而立的小娘子身上移开。
薛玉润刚入正殿时,她们的目光曾在她身上繁丽的宫裙上停留。那时,她们都觉得,正殿中心的小娘子的风采,未必没有借宫裙之力。
可此时,她们才深切地意识到,就算薛玉润只着荆钗布裙,也丝毫无损于她的风姿。那是天资与苦学滋养的自信,是临危不乱的沉稳与端庄,是早已浸润肌骨的绝代风华。
她的笑容落落大方,国色天香的牡丹的确从不在意谁来与她争芳。
薛玉润,不愧是未来的皇后。
*
在众人的恭维与夸赞声中,薛玉润抬首而望。
楚正则果然正深望着她。
见她望来,少年帝王遥遥举杯,一饮而尽。他微倾斜杯身,似是要让她确认杯中空空如也。
薛玉润微微侧首,莞尔一笑。
一如他们儿时,她爱玩闹,缠着叫他以茶代酒,若是下棋输了,就要像这样一饮而尽,以示钦佩之意。
看到她明媚又带着安抚的笑意,楚正则紧握着杯盏的手,也慢慢地松缓下来。
先前事发突然,事后他当然有周转回旋、保下顾家的余地。顾家是他的外家,皇祖母大概率会轻拿轻放。但他事后的处理,绝不如薛玉润临机应变来得巧妙。
这会成为一段佳话,甚至连顾如瑛的失误都会在这段佳话里,被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
楚正则低声吩咐了德忠几句,一直注视着薛玉润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偏殿的门口。
他缓缓地抿了口茶。
她们先前恭喜来恭喜去,怎么忘了他这个最该被恭喜的人呢?
那是他的皇后。
楚正则轻舒一口气,唇边勾勒起淡淡的弧度。
他的皇后。
*
“……不愧是薛家的小娘子……”
“……太皇太后精心教养……”
“钱夫人收了这样的关门弟子……此生无憾了……”
众人举杯交换的低语里,赵滢和钱大夫人的声音格外的敞亮。
一个在得意地点头:“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汤圆儿可是自打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几岁学的?嗐,几岁学的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银甲不曾卸!”
另一个则在谦逊地表示:“孩子还小,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当不得这般夸赞。现在的这点小小的成就,都是太皇太后教导有方,她自己又勤学上进。想当年寒冬腊月地弹筝,哎哟那个小手冻得……”
虽然大家都在心里腹诽,未来的皇后要是能在寒冬腊月弹筝弹到挨冻,那真是见鬼了。
可谁叫说话的是除了太皇太后之外,跟薛玉润最亲近的长辈钱大夫人呢?
她们只得笑着点头,配合地惊呼或感慨。其中,又以顾家人左点头、右称是,最为积极,活像她们就在薛玉润跟前,亲眼看着她头悬梁、锥刺股地苦练筝技。
至于许太后的切磋比试?
都出这事儿了,谁还在乎呢!
*
许太后在乎。
几乎是在德忠离席的同时,她让福春跟着去了偏殿,同时嘱咐另一个宫女福夏去找顾家人。
声浪的中心薛玉润,正打算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去探望顾如瑛。可她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来,就见德忠和福春一齐赶来。
“薛姑娘,顾姑娘呢?”福春只客套了一两句,便扫了眼房间,见顾如瑛和她的使女都不在,立刻问道。
德忠刚想向薛玉润表达一下楚正则的千分赞赏和万分关心,闻言只能把话先咽下去。
薛玉润迟疑地看了德忠一眼,犹豫地道:“呃……她方才在弹筝的时候,肚子突然不太舒服,所以先到耳房去休息了。晏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见她迟疑,福春眸中精光一闪,疑惑地道:“肚子不太舒服?难道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吗?但先前席上的膳食都是一样的,也没有旁人吃坏了肚子,莫非是……”
在偏殿伺候的宫女们立刻跪了下来,为首的急道:“请福春姑姑明察,婢子们在偏殿一直小心伺候。”
德忠心下一凛,就听福春道:“有没有小心伺候,你们说了可不算。去请晏太医身边的药童,来查查姑娘们的茶杯。”
*
只有顾如瑛的茶杯中被查出放了泻药。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皇太后、太后和楚正则的耳中。
殿内欢声笑语,还不知道此事直转急下。
“母后,财帛动人心,多半是因着外头的赌局惹出来的祸事。”许太后二话没说,立刻将薛玉润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对太皇太后道:“只是,蒋山长和钱夫人方才已经去偏殿探望弟子。您看这……”
许太后很是为难。
她们是看着薛玉润长大的,当然不会相信薛玉润为了夺得头筹,会给顾如瑛下泻药。可是,蒋山长也会相信吗?
“皇祖母、母后,请放心,孙儿已经命人去控制进出过偏殿的宫女宫侍,现下想必已尽在掌控之中。”楚正则彬彬有礼地宽慰太皇太后和许太后。
许太后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
她以为方才楚正则只是让德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颔首道:“好啊,那就让蒋山长和钱夫人都去吧。太后,你如今执掌六宫,也去一趟。”
她说罢,又吩咐自己的贴身嬷嬷:“寿竹,你伺候着太后走一趟。哀家就不动了,免得底下人心浮动。”
许太后应声离去,还带上了三公主。
楚正则硬捱着喝了一盏茶,然后站了起来:“皇祖母……”
论理,这件事涉及的都是女眷,他本就不便出面。更何况,他贵为帝王,根本没有出面的必要。
可身涉其中的,有汤圆儿啊。
“知道,知道,去吧。”太皇太后朝他挥了挥手,慈和一笑。
*
“这是怎么回事?如瑛呢?”蒋山长非常钟爱自己的弟子,一到偏殿,立刻就问道。
此时许太后和三公还没有到,在薛玉润开口前,福春解释道:“顾姑娘吃错了东西,肚子不适,在耳房休息。”
福春说着,又看了眼门外。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后让福夏带着顾家人去看望顾如瑛,一面要提点顾家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面要确认顾如瑛的情况,报给福春作为佐证。
可福夏到现在都没有出现,福春也不好打发小宫女去问。因为药童查出泻药之时,福春才意识到,早在这之前,德忠已经让人控制了所有人员和出入口。
福春不敢多事,只能先紧抓着杯中有泻药一事。
“这孩子,真是太不当心了。”蒋山长遗憾地叹了一声,对薛玉润温声道:“薛姑娘高才大义,多谢你替如瑛解围,你先生将你教得很好。”
蒋山长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请帖,递给薛玉润:“薛姑娘,以后若是得空,还请务必常来巾帼书院,让女学子们能有机会与你切磋上进。”
薛玉润先前一直应对自如,可她双手接过请帖时,当真有点儿怔愣:“多、多谢山长。”
薛玉润本以为,眼下这局面,蒋山长显然是被请来责问她的。可谁曾想蒋山长把她一通夸,夸得她差点儿没回过神来。
而蒋山长显然没有别的想法,她夸完薛玉润,转身就想往耳房走。
福春:“……”
蒋山长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她都不怀疑一下顾如瑛为什么会吃错东西的吗?这还让她怎么接下去?
“吃错东西?”还好许太后和三公主、寿竹一行人到了,三公主她不知内情,奇怪地道:“席上膳食都是一样的,怎就顾姐姐吃坏了肚子?”
蒋山长刚要踏出门的脚缩了回来,转身震惊地道:“三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要害如瑛?”
众人的视线“唰”地看向了三公主。
“那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顾姐姐离席前还好好的,来这偏殿才出的事。”三公主皱眉看着薛玉润,有些难以置信地道:“难道,你为了赢,给顾姐姐下了泻药?这不可能吧。”
钱筱立刻走到了薛玉润身边,寿竹恭敬而又坚持地道:“请三殿下慎言。”
“含娇!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不许胡说。”许太后不满地低斥了一声,扫了眼众人,对蒋山长道:“哀家是看着汤圆儿长大的,这其中一定有误会。陛下已经亲自在查了,一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钱筱一听,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薛玉润是板上钉钉的皇后,让皇上查自己未来的皇后?蒋山长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她断不会相信这样查出来的结果。
果然,蒋山长冷笑了一声,像一尊石佛一样立在原地。她脸上一片肃杀,全然没有先前对薛玉润的欣赏和感激。
“或许……”薛玉润无奈地叹了口气,建议道:“我们该听听晏太医怎么说?”
先前晏太医和他的药童分了两拨,晏太医去给顾如瑛问诊,药童则来查茶水,所以两面的信息互不相通。
薛玉润作壁上观听了半晌,只觉得,从福春验茶开始,这件事的走向就非常的迷幻,一度让她云里雾里,差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深陷其中。
——主要是,她也没说顾如瑛肚子不舒服,是因为吃坏了东西啊!
“薛姑娘这是何意?”蒋山长立刻问道,她其实也不相信钱夫人会教出一个黑心的学生,但顾如瑛在她心里必定比薛玉润重要些。
蒋山长话音刚落,晏太医便走了进来,他也知道众人都在关心什么,行完礼后,便低声道:“顾姑娘是来了癸水。”
“癸水!?”许太后攥紧了身边福春的手,福春疼得脸色发白,但一声也不敢吭。许太后缓了缓心绪,语带埋怨地道:“汤圆儿,你怎么不早说此事?平白惹得太皇太后和陛下忧心。”
三公主茫然地问道:“癸水是什么事?”
许太后紧抿着唇,凌厉地扫了三公主一眼。三公主微微绷紧了身体,委屈地扁了扁嘴,但不敢出声了。
珑缠立刻跪了下来,请罪道:“皆怪婢子,婢子从前同姑娘说,这是姑娘家的私事,不能说。方才德忠公公也在场,姑娘这才没有直说,只说顾姑娘是肚子不舒服。”
薛玉润伸手扶了一把珑缠:“这怎么能怪你呢?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
她说着,扫了眼低眉的福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福春姑姑一下想到顾姐姐可能是吃坏了东西,还恰好在杯子里发现了泻药,这才闹了这一出乌龙。”
还好她之前追问过珑缠,为什么要避开她跟晏太医说话,这才知道什么叫“癸水”。
要不然,她乍一看到顾如瑛裙子上的血迹,估摸着也能被吓个半死,哪还能再弹《庆四时》。
许太后颔首让珑缠起身,转头就严厉地呵斥福春:“没用的东西!平日里哀家看你处事稳重,这才叫你来帮忙。谁知你这般关心则乱,连出什么事儿了都没问清楚。”
福春有苦难言,只能跪下来:“老奴有罪,请太后责罚。”
薛玉润立刻道:“这不怪福春姑姑,怪我没找到好机会开口。”
德忠之前一直都在,直到寿竹来,才去审问伺候的宫女宫侍。
“谁也怪不成。”蒋山长听了半晌,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又对钱筱叱道:“都是这些莫须有的规矩耽误事儿,就该堂堂正正地教小娘子们。”但面色显然不像先前那般紧绷。
钱筱一点儿也不生气,很积极地点头:“蒋山长所言极是。”
许太后紧抿着唇,脸色紧绷地对福春道:“起吧。虽说你没问明白,可到底也发现了顾姑娘杯中被下了泻药,就当是将功折罪了。”
福春唯唯诺诺地站起来,深弯着腰。
“幸好这次避暑是晏太医随行。”许太后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对晏太医道:“有晏太医的话,就足以说明顾姑娘的腹痛与茶水无关了。”
晏太医迟疑了一下,道:“下官不敢说全然无关。”
薛玉润眉头微蹙。
“就是无关。”一个虽轻却很坚定的声音传来。
“如瑛?”蒋山长立刻迎了上去。
薛玉润也有些惊讶地看了过去,这一眼,她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稍远处的楚正则。
楚正则轻轻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那一瞬,薛玉润忽地就安下了心来。
*
“臣女无状,请太后责罚。”顾如瑛被珑缠搀扶着,脸色苍白,勉强向许太后行了个礼。
许太后微微蹙眉,后退了一步,语调温和地道:“你身体不适,不用过来。有什么事,哀家会派人过去。”
“臣女不能让薛妹妹因臣女之过,有损清名。”顾如瑛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热水囊和红糖温水让她舒服太多了。
楚正则派人来问她详请,本也让她不必过来,一切自有安排。但顾如瑛坚持亲自前来,在她这儿,没有让恩人受辱的道理:“臣女比薛妹妹先到,薛妹妹到后,臣女滴水未沾。”
她说得非常的细致,一点儿也不含糊:“臣女惭愧,因为紧张,所以在薛妹妹来前,臣女只喝了半口杯中水,远不足以让臣女失态。杯子里的水之所以只有小半杯,那是因为臣女只倒了这么点。”
晏太医立刻肯定了顾如瑛的说法:“杯中泻药用量本就轻微,半口水远不至于生效。”
“若说薛妹妹有意要害臣女,那是滑天下之大稽。”顾如瑛点了点头,说得斩钉截铁:“薛妹妹对臣女有大恩。”
许太后眼风凌厉地扫过顾如瑛身后的顾家人,顾家人低眉敛目,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许太后的视线最终落在她派去请顾家人的宫女福夏头上。
福夏也是“福”字辈的宫女,虽然不如福春那样跟许太后亲近,但也是许太后的一等大宫女。但此时,福夏低着头,身体正在轻轻地发抖。
许太后移开视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顾家人唯唯诺诺地低着头,半点没有要阻止顾如瑛的意思——开什么玩笑,她们可是皇上的外家。就算这是个给薛玉润下绊子的绝好机会,若皇上要清晰明了的真相,她们就绝不能有半点含糊。
更何况,顾如瑛也不听劝啊。
顾如瑛是性格执拗古怪,可她又不是傻子。
薛玉润续弹《碧血丹心》可以曲解成是要压她一头,如果她紧接着知道了茶杯中有泻药的事,她也会怀疑薛玉润,此时断然不会出面。
可薛玉润紧接着就让珑缠表示,她会继续弹筝。移换秦筝的空隙,给了使女把她扶进偏殿、清理痕迹的时间。
大殿上沾血,可比弹错一首筝曲更严重。
就连寿竹起初来殿中查看的时候,都知道顾忌她的声名,要绕道走到屏风后。薛玉润要害她,只要着急忙慌地命人推开屏风,她这一辈子就全完了。
顾如瑛朝薛玉润深深一福:“多谢薛妹妹。”
“没事没事,赶紧去休息吧。”薛玉润连忙避礼,让宫女搀着顾如瑛回房:“你放心,就算你肚子疼跟泻药没关系,可你的杯子里的确有泻药。有人欲加害于你,这事儿我会替你看着。”
顾如瑛向她点了一下头:“多谢。”说完,便跟着晏太医走了出去。
薛玉润转身向许太后郑重地行礼:“臣女恳请太后详查在顾姐姐杯中下泻药一事。”
楚正则在,她追究起来便再无后顾之忧。
“汤圆儿说得对。”钱筱向许太后行礼,正色道:“顾姑娘如果喝完了整杯茶,身子不适,多半也只能完成半阙筝曲。”
“如果汤圆儿没有及时续上后半阙,没能扭转局面,事情少不得会闹大,还不知道要传出多少不利于顾姑娘和汤圆儿的流言蜚语来。”
“即便汤圆儿利用了筝曲扭转乾坤,可如果不是因为顾姑娘并没有喝那杯茶,且尚有力气解释得一清二楚,顾姑娘杯中掺有泻药的事,依然会让人怀疑汤圆儿是为了出风头故意为之,给她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钱筱语调坚持,寸步不让。
蒋山长本来着急跟顾如瑛回房,闻言立刻停下了脚步,皱眉道:“此等恶毒阴险之人,断不能留在公主和姑娘们身边,没得带坏了好好的女孩子。”
薛玉润颔首,就连三公主也有点后怕地跟着点头。
寿竹代表着太皇太后,先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也道:“此事攸关皇家颜面,太皇太后也定希望您能妥善处置。”
许太后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面上丝毫不显,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此事确然紧要。福春,你去问问德忠审问宫女、宫侍的结果。这一次,可得问清楚明白。”
原本福春失误,合该让她的另一位一等宫女福夏去。但此事重要,福夏不成事,许太后想了想,还是让福春前往。
“喏。”福春神色紧绷,知道这才是她真正将功赎罪的机会。
然而,她才踏出偏殿的门,就迎面撞上了德忠。
许太后紧抿了一下唇又松开:“德忠,可是审出结果来了?”
薛玉润闻言,立刻看向德忠。
“回太后,人招了。是一个在偏殿伺候的小宫女起了歹心。”德忠走了进来,躬身呈上了画押的罪状:“庆丰赌庄为薛姑娘和顾姑娘今日的切磋开盘,闹得沸沸扬扬。”
“那小宫女的家人在庆丰赌庄下了大注,赌薛姑娘赢。托人带了口信,求那小宫女想想办法。那小宫女想要那笔银子,所以才偷偷地给顾姑娘杯中放泻药。”德忠有条不紊地解释道。
许太后袖中的手微微松缓,她眉头一皱,怒斥道:“真是胆大包天。哀家绝不会姑息此等作奸犯科之人!”她一掌拍在桌案上,激得桌上的杯盏哐当作响。
“您说得是。”德忠头低得更低了:“不过,奴才以为这小宫女没有尽说实话。毕竟,內帷规矩颇严,一个不入流的小宫女拿到泻药已是罕事。更何况,茶水是现烹煮的。偏殿人来人往,靠她一个人,没本事找着下药的机会。”
薛玉润微微瞪大了眼睛。
楚正则看样子,竟是不想轻拿轻放。
许太后的指甲当真掐进了肉里。这刺心的疼痛让她的脸都有些狰狞:“那她可说受谁指使?”
德忠恭声道:“其中详请,还容奴才私下详禀。”
薛玉润一听就明白,剩下的事儿她不好听,立刻道:“有太后坐镇,臣女便先行告退。”
钱夫人紧接着告退,拽走了还想留下来的蒋山长。
三公主也想留下来,但看一眼许太后沉如水的面色,她默默地跟着薛玉润走了出去。
*
薛玉润回到正殿,殿内歌舞升平,众人言笑晏晏,看起来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当她走入正殿时,众人的视线或多或少地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朝关切她的赵滢和钱伯母回以宽慰的一笑,然后走到太皇太后身边,行了个礼,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姑祖母,让您担心了。”
“好孩子。哀家不担心。”太皇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今日做得很好,哀家很欢喜。”
薛玉润正坐在太皇太后的身边,亲昵地道:“那今儿的事,就让它欢欢喜喜地过去好不好?姑祖母别为任何人任何事动气。”
太皇太后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道:“你啊,你啊。好,哀家答应你,就让这事儿欢欢喜喜地过去。”
薛玉润心底大松了一口气:“多谢姑祖母。”
太皇太后看在楚正则的面子上,定然会放过顾家,可未必会放过顾如瑛。是轻拿轻放、罚而不重,还是不罚,顾如瑛的一辈子或许就会截然不同,而这皆在太皇太后的一念之间。
“傻丫头。”太皇太后慈爱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你自个儿呢?怕不怕?”
薛玉润伏在太皇太后的膝头,乖巧地摇了摇头,道:“不怕,有姑祖母在呢。”
太皇太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宴席一会儿就要散了,众人去游园的时候,你就悄悄地躲个懒,待晚上灯会再出去玩。”
太皇太后说完,忽地又道:“怎么?皇上是想让哀家现在就把汤圆儿交给你?”
薛玉润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发现楚正则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边。楚正则温和地道:“多谢皇祖母。”
竟是确有此意。
薛玉润微愣,一时没想好自己是该推拒还是应承。
但太皇太后已将她的手放到了楚正则手中,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楚正则握住了。
楚正则扶着她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又向太皇太后道了一声谢,轻拉了一下她的手。
薛玉润下意识地向太皇太后告别,跟着他往殿外走。
待走出殿外,薛玉润才恍然大悟地道:“正殿那么多人瞧着呢。”
“宴席已至尾声,朕和你都不必久留,否则皇祖母也不会放人。”楚正则带她拐至一间偏殿,让宫侍支起楞窗:“还是说,你不想知道真相?”
“那怎么可能!”薛玉润一听这个就支起了耳朵:“可是这真的查得出真相吗?”
楚正则看向窗外,声音微冷:“怎么查不出?”
薛玉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从这儿恰好能看到许太后一行人走过。福春、寿竹等人都跟在她身后。
寿竹作为太皇太后的心腹,自然也是要留下来听德忠回禀的。德忠不在,想必是去处理后续的事情了。但福夏,并没有跟着许太后回来。
此时的许太后神色惶然,在走下台阶时还差点绊倒,好在福春扶了她一把。
“难道指使小宫女的人是福夏?”薛玉润一眼就看到了不同:“可是,这就足以让太后这般失态吗?”
“自然不足以。那小宫女并没有供出主使。”楚正则给薛玉润倒了一杯茶。
薛玉润先前一直没来得及喝茶,此时赶紧喝了两口,困惑地问道:“那福夏是怎么回事?”
“福夏是朕让德忠诈出来的。朕一知道庆丰赌庄的赌局,就让你大哥暗中调查。都城风言风语,传的是你一定会输,但许家有人买了你赢。”楚正则冷笑了一声。
薛玉润有些震惊:“许家……赌我赢?”
她大哥去查,倒是很合情合理。照大哥那个脾性,庆丰赌庄敢拿她做赌局,他没把它掀了都是狠加忍耐。二来,顾家是清流,根基不稳,也不必设赌局闹大,大哥一定会先怀疑其他三位辅臣,许家自然也在其中。
但正因为如此,所以许家赌她赢这件事才显得分外诡异。
她要是许家家主,绝对不会让任何族人掺和这次的赌局,如此,才能在出事之时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究竟是许家已经嚣张到不把薛家放到眼里,还是许家出了个绝顶大聪明,故意要让人把这件事跟许家联系起来?
“嗯。”楚正则也明白她震惊的由来,点了点头,道:“是许二老爷的长子许望。母后原本还想把三妹妹许给他。”
楚正则的声音冷若冰霜:“朕让德忠把此事告诉母后。德忠不过稍加暗示,说小宫女所为可能是受了母后身边大宫女的指使,福夏就不打自招。想来,母后身边也经不起细查。”
许家这次是兵行险着,但也精准狠辣。
就像钱夫人所说,只要顾如瑛当真喝了一杯加了泻药的茶、或者她没能接上那半阙,又或者顾如瑛含糊其辞给旁人想入非非的余地。只要这三样有一样能成,她现在就不可能闲情逸致地坐在这儿喝茶。
那时候,就算查出背后有许家人的影子又如何?许家倒打一耙,说薛家一技双雕,只会让事情更扑朔迷离,对她的声名没有半点好处。而顾家哪怕怀疑许家,也必定跟薛家生出嫌隙。
薛玉润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许家瞒着太后,把手伸到了太后身边的福夏身上,故意为之?”
楚正则抿了口茶,唇边笑意凉薄:“母后真的不知道吗?”
薛玉润看了他一眼。他口中称着“母后”,却眉眼凌厉,有杀伐果断之势。
他唤了八年的“母后”。
她伸手握住了楚正则握杯的手。她张了张口,想说许太后未必知情。但她没法自欺欺人,楚正则也不可能掩耳盗铃。许太后或许不完全知情,但许家有这样的胆子,又何尝不是她的默许?
如果楚正则从来没有提防过许家,或许这件事到那个见财眼开的小宫女,就已经结束了。如果许家没有人买她赢,这件事恐怕也查不到许太后身边去。毕竟,许太后对楚正则一向都是慈母心肠。
而且,如果从获利者的角度去推论幕后黑手,只论她和顾如瑛两败俱伤的得利者,在这次入选宫妃边缘徘徊的小娘子才最有嫌疑。因为,此事很有可能导致顾如瑛无法入宫。如此一来,板上钉钉的许涟漪,嫌疑反而是最小的。
更何况,薛玉润觉得,背后之人真实的目的,意在薛顾两家生出嫌隙,“宫妃入选之争”只是一个幌子。如此一来,得利的人就更多了。
就连辅臣赵家、中山王、二驸马孙家,前二者家中没有姑娘想入宫,孙家姑娘这次连静寄行宫都没有来,可他们谁不能从中获利?借力打力,一石三鸟。这些人的嫌疑,谁都不会比许家更小。
楚正则反握住了她的手。
她什么也没说,可他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在这一瞬,他心底既无先前压抑的戾气,亦无什么旖旎的心思,只余平和,像午后清风拂过竹林那样静谧。
“这样吧,我今年乞巧节给你准备了一坛青梅酒。”薛玉润没再追问先前的事,话锋一转,安慰道:“今天的事儿这么多,我们正好找个好地方,不醉不归!”
楚正则沉默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先该说她酿的青梅酒不醉人好,还是该分辨脑海中浮现出有关青梅酒的回忆,到底是甜美还是心酸,又或者最好制止她“不醉不归”的想法。
但薛玉润显然已经沉浸在“不醉不归”的想法里,并且觉得这主意很不错。
不等楚正则制止,她松开手,掰着指头给他数自己今日的心酸:“顾姐姐的事儿不说了,这切磋没有定论,也不知道先生肯不肯让我把《相思骨》挑回来。”
她想到《相思骨》,顿时十分伤心:“我觉得不醉不归不够,还得配十盘小酥肉才行。”
“你梦里都未必有这样的美事。”楚正则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无情,但先前语调中的凉薄冷硬荡然无存。
薛玉润站起来就想走:“那我还不如去跟她们一起逛静寄山庄的灯市,看看大家的香案呢。”
她没走两步,就被楚正则握住了小臂:“朕给你准备了乞巧节的礼物,不想要了?”
“如果不是带我出静寄山庄的门,去银汉桥看灯会,那陛下就不必再说了。”薛玉润很有骨气地道。
楚正则瞥她一眼,慢条斯理地问道:“当真?”
薛玉润迟疑了几分:“要不,你先说你要送我什么?”
楚正则低笑了一声,反而问道:“你真的这么想去看银汉桥的灯会?”
“嗯呐。”薛玉润点了点头,怀念地道:“大哥哥以前每年都会带我们去。熙春楼的新菜和戏班的新戏,都会在这个时候出……”
“那就去吧。”楚正则缓声应道。
“诶??”薛玉润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刚刚是想演一出苦情戏,好让楚正则最好心软,在原先的礼物上再多加点儿好东西,却从来没有想过,楚正则会同意带她出静寄山庄。
“可是先前我们一齐来赴宴的时候,你说……”薛玉润茫然地道:“是我想多了。”
她可还记得,那个时候楚正则信誓旦旦地回答:“你想多了,朕是指出太清殿的门。”
“怎么?你要对朕说‘君无戏言’吗?”楚正则端着茶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那怎么可能!先前一定是我记错了。”薛玉润小跳到了他的身边,她身上的珠玉翠环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应和着她欢喜如莺鸣的声音:“我的皇帝哥哥,是天底下最最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人!”
楚正则抿了抿唇,也没能压下勾起的唇角。
那些殷殷切切的私语里,都将她夸成雍容华贵、高不可攀的牡丹。
可在他面前……
他的小青梅,鲜活而灵动,顽皮又可爱。
从未改变。
薛玉润见他没有动作,拽着他的袖子,摇了两下,倾身向前,将今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都抛之脑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着期待:“皇帝哥哥,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