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偏殿的筝声传来时, 顾家人的膝盖才刚刚触到地面,寿竹等人还没有绕到屏风后。

先前静默无声的须臾,仿佛有一个甲子那么漫长, 但这筝声激荡如沙场的号角, 又让人瞬间觉得,先前的静寂都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幻觉。

众人茫然而难以置信地看向偏殿——

薛玉润, 居然接上了顾如瑛陡然失误的半阙《碧血丹心》!

众人不过旁观, 心绪已如惊涛海浪, 可拨动筝弦的薛玉润,竟运气自如、落点果断、毫无迟滞。

这是多熟稔的技法、多强大的心性才能做到。

她的筝音急而不乱、怒而不燥。竟将众人的思绪一点一点地,重新引回了《碧血丹心》这首筝曲上。

如见将军百战, 执血刀跨银鞍,破晓而还。身后三千将众, 倾巢相随, 气吞万里如虎。

旌旗烈烈, 高歌凯旋!

好厉害的筝音, 好厉害的小娘子!

一曲毕, 余音绕梁,令人久久未能回神。

“好!”

谁也没想到, 竟然是蒋山长拍案叫绝,离席而出。

蒋山长脸色微红, 看向偏殿的眼里,有获至宝般的光彩。但视线转落到正殿屏风上, 她又面带怜色,神色坚毅。

然而, 不等蒋山长继续说话, 钱筱紧随其后地站了起来, 高声恭贺道:“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得诸位女郎惊才绝艳如此,皆是太皇太后、太后母仪天下,德化万民之故!”

蒋山长确实为薛玉润筝声所动,但她离席而出,本意还是想替顾如瑛受罪,闻言一愣。

此时,众人也从雄浑的筝曲中回过神来,齐声高贺:“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

许太后暗中紧咬了一下牙,转身对太皇太后道:“恭喜母后,教化有方。”

太皇太后松开了紧蹙的眉头,舒尔一笑:“这倒是哀家乐见的惊喜,都起吧。”

众人称是。

顾家人的后背湿透了,此时劫后余生,神思恍惚地坐了下来。可还是心中忐忑,不知这宴席到底还能不能如无事发生一样进行下去。

如果不能,她们左不过就是现在遭殃和被秋后算账的区别。

正惊惶不定着,珑缠绕开屏风,赶在寿竹等人要进屏风后查看前,对太皇太后恭敬地行礼,她脸上带着笑,看起来镇定自若:“姑娘说,她还有个惊喜要呈给您呢。”

太皇太后笑着抚掌:“这丫头,弹吧。”

没过多久,一首轻快明朗的《庆四时》,将先前大起大落的气氛彻底拉了回来。

春莺啼柳、夏风抚青竹;秋收五谷,冬雪蕴万物。轻而不浮的筝音,描绘出明朗的四季之景。

《庆四时》显然不如《碧血丹心》难,可这段筝音落在众人耳中,实在是悦耳非常。她们远远瞧见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就知道此时终于可以再次言笑晏晏,共贺佳时。

“愿四海同庆,万芳得巧,岁岁平宁。”

一曲毕,少女朗声而贺,比筝声更似天籁。

宫女和宫侍移开屏风,众人翘首以盼,视线再也无法从正中心盈盈而立的小娘子身上移开。

薛玉润刚入正殿时,她们的目光曾在她身上繁丽的宫裙上停留。那时,她们都觉得,正殿中心的小娘子的风采,未必没有借宫裙之力。

可此时,她们才深切地意识到,就算薛玉润只着荆钗布裙,也丝毫无损于她的风姿。那是天资与苦学滋养的自信,是临危不乱的沉稳与端庄,是早已浸润肌骨的绝代风华。

她的笑容落落大方,国色天香的牡丹的确从不在意谁来与她争芳。

薛玉润,不愧是未来的皇后。

*

在众人的恭维与夸赞声中,薛玉润抬首而望。

楚正则果然正深望着她。

见她望来,少年帝王遥遥举杯,一饮而尽。他微倾斜杯身,似是要让她确认杯中空空如也。

薛玉润微微侧首,莞尔一笑。

一如他们儿时,她爱玩闹,缠着叫他以茶代酒,若是下棋输了,就要像这样一饮而尽,以示钦佩之意。

看到她明媚又带着安抚的笑意,楚正则紧握着杯盏的手,也慢慢地松缓下来。

先前事发突然,事后他当然有周转回旋、保下顾家的余地。顾家是他的外家,皇祖母大概率会轻拿轻放。但他事后的处理,绝不如薛玉润临机应变来得巧妙。

这会成为一段佳话,甚至连顾如瑛的失误都会在这段佳话里,被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

楚正则低声吩咐了德忠几句,一直注视着薛玉润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偏殿的门口。

他缓缓地抿了口茶。

她们先前恭喜来恭喜去,怎么忘了他这个最该被恭喜的人呢?

那是他的皇后。

楚正则轻舒一口气,唇边勾勒起淡淡的弧度。

他的皇后。

*

“……不愧是薛家的小娘子……”

“……太皇太后精心教养……”

“钱夫人收了这样的关门弟子……此生无憾了……”

众人举杯交换的低语里,赵滢和钱大夫人的声音格外的敞亮。

一个在得意地点头:“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汤圆儿可是自打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几岁学的?嗐,几岁学的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银甲不曾卸!”

另一个则在谦逊地表示:“孩子还小,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当不得这般夸赞。现在的这点小小的成就,都是太皇太后教导有方,她自己又勤学上进。想当年寒冬腊月地弹筝,哎哟那个小手冻得……”

虽然大家都在心里腹诽,未来的皇后要是能在寒冬腊月弹筝弹到挨冻,那真是见鬼了。

可谁叫说话的是除了太皇太后之外,跟薛玉润最亲近的长辈钱大夫人呢?

她们只得笑着点头,配合地惊呼或感慨。其中,又以顾家人左点头、右称是,最为积极,活像她们就在薛玉润跟前,亲眼看着她头悬梁、锥刺股地苦练筝技。

至于许太后的切磋比试?

都出这事儿了,谁还在乎呢!

*

许太后在乎。

几乎是在德忠离席的同时,她让福春跟着去了偏殿,同时嘱咐另一个宫女福夏去找顾家人。

声浪的中心薛玉润,正打算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去探望顾如瑛。可她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来,就见德忠和福春一齐赶来。

“薛姑娘,顾姑娘呢?”福春只客套了一两句,便扫了眼房间,见顾如瑛和她的使女都不在,立刻问道。

德忠刚想向薛玉润表达一下楚正则的千分赞赏和万分关心,闻言只能把话先咽下去。

薛玉润迟疑地看了德忠一眼,犹豫地道:“呃……她方才在弹筝的时候,肚子突然不太舒服,所以先到耳房去休息了。晏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见她迟疑,福春眸中精光一闪,疑惑地道:“肚子不太舒服?难道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吗?但先前席上的膳食都是一样的,也没有旁人吃坏了肚子,莫非是……”

在偏殿伺候的宫女们立刻跪了下来,为首的急道:“请福春姑姑明察,婢子们在偏殿一直小心伺候。”

德忠心下一凛,就听福春道:“有没有小心伺候,你们说了可不算。去请晏太医身边的药童,来查查姑娘们的茶杯。”

*

只有顾如瑛的茶杯中被查出放了泻药。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皇太后、太后和楚正则的耳中。

殿内欢声笑语,还不知道此事直转急下。

“母后,财帛动人心,多半是因着外头的赌局惹出来的祸事。”许太后二话没说,立刻将薛玉润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对太皇太后道:“只是,蒋山长和钱夫人方才已经去偏殿探望弟子。您看这……”

许太后很是为难。

她们是看着薛玉润长大的,当然不会相信薛玉润为了夺得头筹,会给顾如瑛下泻药。可是,蒋山长也会相信吗?

“皇祖母、母后,请放心,孙儿已经命人去控制进出过偏殿的宫女宫侍,现下想必已尽在掌控之中。”楚正则彬彬有礼地宽慰太皇太后和许太后。

许太后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

她以为方才楚正则只是让德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颔首道:“好啊,那就让蒋山长和钱夫人都去吧。太后,你如今执掌六宫,也去一趟。”

她说罢,又吩咐自己的贴身嬷嬷:“寿竹,你伺候着太后走一趟。哀家就不动了,免得底下人心浮动。”

许太后应声离去,还带上了三公主。

楚正则硬捱着喝了一盏茶,然后站了起来:“皇祖母……”

论理,这件事涉及的都是女眷,他本就不便出面。更何况,他贵为帝王,根本没有出面的必要。

可身涉其中的,有汤圆儿啊。

“知道,知道,去吧。”太皇太后朝他挥了挥手,慈和一笑。

*

“这是怎么回事?如瑛呢?”蒋山长非常钟爱自己的弟子,一到偏殿,立刻就问道。

此时许太后和三公还没有到,在薛玉润开口前,福春解释道:“顾姑娘吃错了东西,肚子不适,在耳房休息。”

福春说着,又看了眼门外。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后让福夏带着顾家人去看望顾如瑛,一面要提点顾家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面要确认顾如瑛的情况,报给福春作为佐证。

可福夏到现在都没有出现,福春也不好打发小宫女去问。因为药童查出泻药之时,福春才意识到,早在这之前,德忠已经让人控制了所有人员和出入口。

福春不敢多事,只能先紧抓着杯中有泻药一事。

“这孩子,真是太不当心了。”蒋山长遗憾地叹了一声,对薛玉润温声道:“薛姑娘高才大义,多谢你替如瑛解围,你先生将你教得很好。”

蒋山长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请帖,递给薛玉润:“薛姑娘,以后若是得空,还请务必常来巾帼书院,让女学子们能有机会与你切磋上进。”

薛玉润先前一直应对自如,可她双手接过请帖时,当真有点儿怔愣:“多、多谢山长。”

薛玉润本以为,眼下这局面,蒋山长显然是被请来责问她的。可谁曾想蒋山长把她一通夸,夸得她差点儿没回过神来。

而蒋山长显然没有别的想法,她夸完薛玉润,转身就想往耳房走。

福春:“……”

蒋山长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她都不怀疑一下顾如瑛为什么会吃错东西的吗?这还让她怎么接下去?

“吃错东西?”还好许太后和三公主、寿竹一行人到了,三公主她不知内情,奇怪地道:“席上膳食都是一样的,怎就顾姐姐吃坏了肚子?”

蒋山长刚要踏出门的脚缩了回来,转身震惊地道:“三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要害如瑛?”

众人的视线“唰”地看向了三公主。

“那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顾姐姐离席前还好好的,来这偏殿才出的事。”三公主皱眉看着薛玉润,有些难以置信地道:“难道,你为了赢,给顾姐姐下了泻药?这不可能吧。”

钱筱立刻走到了薛玉润身边,寿竹恭敬而又坚持地道:“请三殿下慎言。”

“含娇!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不许胡说。”许太后不满地低斥了一声,扫了眼众人,对蒋山长道:“哀家是看着汤圆儿长大的,这其中一定有误会。陛下已经亲自在查了,一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钱筱一听,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薛玉润是板上钉钉的皇后,让皇上查自己未来的皇后?蒋山长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她断不会相信这样查出来的结果。

果然,蒋山长冷笑了一声,像一尊石佛一样立在原地。她脸上一片肃杀,全然没有先前对薛玉润的欣赏和感激。

“或许……”薛玉润无奈地叹了口气,建议道:“我们该听听晏太医怎么说?”

先前晏太医和他的药童分了两拨,晏太医去给顾如瑛问诊,药童则来查茶水,所以两面的信息互不相通。

薛玉润作壁上观听了半晌,只觉得,从福春验茶开始,这件事的走向就非常的迷幻,一度让她云里雾里,差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深陷其中。

——主要是,她也没说顾如瑛肚子不舒服,是因为吃坏了东西啊!

“薛姑娘这是何意?”蒋山长立刻问道,她其实也不相信钱夫人会教出一个黑心的学生,但顾如瑛在她心里必定比薛玉润重要些。

蒋山长话音刚落,晏太医便走了进来,他也知道众人都在关心什么,行完礼后,便低声道:“顾姑娘是来了癸水。”

“癸水!?”许太后攥紧了身边福春的手,福春疼得脸色发白,但一声也不敢吭。许太后缓了缓心绪,语带埋怨地道:“汤圆儿,你怎么不早说此事?平白惹得太皇太后和陛下忧心。”

三公主茫然地问道:“癸水是什么事?”

许太后紧抿着唇,凌厉地扫了三公主一眼。三公主微微绷紧了身体,委屈地扁了扁嘴,但不敢出声了。

珑缠立刻跪了下来,请罪道:“皆怪婢子,婢子从前同姑娘说,这是姑娘家的私事,不能说。方才德忠公公也在场,姑娘这才没有直说,只说顾姑娘是肚子不舒服。”

薛玉润伸手扶了一把珑缠:“这怎么能怪你呢?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

她说着,扫了眼低眉的福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福春姑姑一下想到顾姐姐可能是吃坏了东西,还恰好在杯子里发现了泻药,这才闹了这一出乌龙。”

还好她之前追问过珑缠,为什么要避开她跟晏太医说话,这才知道什么叫“癸水”。

要不然,她乍一看到顾如瑛裙子上的血迹,估摸着也能被吓个半死,哪还能再弹《庆四时》。

许太后颔首让珑缠起身,转头就严厉地呵斥福春:“没用的东西!平日里哀家看你处事稳重,这才叫你来帮忙。谁知你这般关心则乱,连出什么事儿了都没问清楚。”

福春有苦难言,只能跪下来:“老奴有罪,请太后责罚。”

薛玉润立刻道:“这不怪福春姑姑,怪我没找到好机会开口。”

德忠之前一直都在,直到寿竹来,才去审问伺候的宫女宫侍。

“谁也怪不成。”蒋山长听了半晌,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又对钱筱叱道:“都是这些莫须有的规矩耽误事儿,就该堂堂正正地教小娘子们。”但面色显然不像先前那般紧绷。

钱筱一点儿也不生气,很积极地点头:“蒋山长所言极是。”

许太后紧抿着唇,脸色紧绷地对福春道:“起吧。虽说你没问明白,可到底也发现了顾姑娘杯中被下了泻药,就当是将功折罪了。”

福春唯唯诺诺地站起来,深弯着腰。

“幸好这次避暑是晏太医随行。”许太后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对晏太医道:“有晏太医的话,就足以说明顾姑娘的腹痛与茶水无关了。”

晏太医迟疑了一下,道:“下官不敢说全然无关。”

薛玉润眉头微蹙。

“就是无关。”一个虽轻却很坚定的声音传来。

“如瑛?”蒋山长立刻迎了上去。

薛玉润也有些惊讶地看了过去,这一眼,她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稍远处的楚正则。

楚正则轻轻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那一瞬,薛玉润忽地就安下了心来。

*

“臣女无状,请太后责罚。”顾如瑛被珑缠搀扶着,脸色苍白,勉强向许太后行了个礼。

许太后微微蹙眉,后退了一步,语调温和地道:“你身体不适,不用过来。有什么事,哀家会派人过去。”

“臣女不能让薛妹妹因臣女之过,有损清名。”顾如瑛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热水囊和红糖温水让她舒服太多了。

楚正则派人来问她详请,本也让她不必过来,一切自有安排。但顾如瑛坚持亲自前来,在她这儿,没有让恩人受辱的道理:“臣女比薛妹妹先到,薛妹妹到后,臣女滴水未沾。”

她说得非常的细致,一点儿也不含糊:“臣女惭愧,因为紧张,所以在薛妹妹来前,臣女只喝了半口杯中水,远不足以让臣女失态。杯子里的水之所以只有小半杯,那是因为臣女只倒了这么点。”

晏太医立刻肯定了顾如瑛的说法:“杯中泻药用量本就轻微,半口水远不至于生效。”

“若说薛妹妹有意要害臣女,那是滑天下之大稽。”顾如瑛点了点头,说得斩钉截铁:“薛妹妹对臣女有大恩。”

许太后眼风凌厉地扫过顾如瑛身后的顾家人,顾家人低眉敛目,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许太后的视线最终落在她派去请顾家人的宫女福夏头上。

福夏也是“福”字辈的宫女,虽然不如福春那样跟许太后亲近,但也是许太后的一等大宫女。但此时,福夏低着头,身体正在轻轻地发抖。

许太后移开视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顾家人唯唯诺诺地低着头,半点没有要阻止顾如瑛的意思——开什么玩笑,她们可是皇上的外家。就算这是个给薛玉润下绊子的绝好机会,若皇上要清晰明了的真相,她们就绝不能有半点含糊。

更何况,顾如瑛也不听劝啊。

顾如瑛是性格执拗古怪,可她又不是傻子。

薛玉润续弹《碧血丹心》可以曲解成是要压她一头,如果她紧接着知道了茶杯中有泻药的事,她也会怀疑薛玉润,此时断然不会出面。

可薛玉润紧接着就让珑缠表示,她会继续弹筝。移换秦筝的空隙,给了使女把她扶进偏殿、清理痕迹的时间。

大殿上沾血,可比弹错一首筝曲更严重。

就连寿竹起初来殿中查看的时候,都知道顾忌她的声名,要绕道走到屏风后。薛玉润要害她,只要着急忙慌地命人推开屏风,她这一辈子就全完了。

顾如瑛朝薛玉润深深一福:“多谢薛妹妹。”

“没事没事,赶紧去休息吧。”薛玉润连忙避礼,让宫女搀着顾如瑛回房:“你放心,就算你肚子疼跟泻药没关系,可你的杯子里的确有泻药。有人欲加害于你,这事儿我会替你看着。”

顾如瑛向她点了一下头:“多谢。”说完,便跟着晏太医走了出去。

薛玉润转身向许太后郑重地行礼:“臣女恳请太后详查在顾姐姐杯中下泻药一事。”

楚正则在,她追究起来便再无后顾之忧。

“汤圆儿说得对。”钱筱向许太后行礼,正色道:“顾姑娘如果喝完了整杯茶,身子不适,多半也只能完成半阙筝曲。”

“如果汤圆儿没有及时续上后半阙,没能扭转局面,事情少不得会闹大,还不知道要传出多少不利于顾姑娘和汤圆儿的流言蜚语来。”

“即便汤圆儿利用了筝曲扭转乾坤,可如果不是因为顾姑娘并没有喝那杯茶,且尚有力气解释得一清二楚,顾姑娘杯中掺有泻药的事,依然会让人怀疑汤圆儿是为了出风头故意为之,给她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钱筱语调坚持,寸步不让。

蒋山长本来着急跟顾如瑛回房,闻言立刻停下了脚步,皱眉道:“此等恶毒阴险之人,断不能留在公主和姑娘们身边,没得带坏了好好的女孩子。”

薛玉润颔首,就连三公主也有点后怕地跟着点头。

寿竹代表着太皇太后,先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也道:“此事攸关皇家颜面,太皇太后也定希望您能妥善处置。”

许太后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面上丝毫不显,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此事确然紧要。福春,你去问问德忠审问宫女、宫侍的结果。这一次,可得问清楚明白。”

原本福春失误,合该让她的另一位一等宫女福夏去。但此事重要,福夏不成事,许太后想了想,还是让福春前往。

“喏。”福春神色紧绷,知道这才是她真正将功赎罪的机会。

然而,她才踏出偏殿的门,就迎面撞上了德忠。

许太后紧抿了一下唇又松开:“德忠,可是审出结果来了?”

薛玉润闻言,立刻看向德忠。

“回太后,人招了。是一个在偏殿伺候的小宫女起了歹心。”德忠走了进来,躬身呈上了画押的罪状:“庆丰赌庄为薛姑娘和顾姑娘今日的切磋开盘,闹得沸沸扬扬。”

“那小宫女的家人在庆丰赌庄下了大注,赌薛姑娘赢。托人带了口信,求那小宫女想想办法。那小宫女想要那笔银子,所以才偷偷地给顾姑娘杯中放泻药。”德忠有条不紊地解释道。

许太后袖中的手微微松缓,她眉头一皱,怒斥道:“真是胆大包天。哀家绝不会姑息此等作奸犯科之人!”她一掌拍在桌案上,激得桌上的杯盏哐当作响。

“您说得是。”德忠头低得更低了:“不过,奴才以为这小宫女没有尽说实话。毕竟,內帷规矩颇严,一个不入流的小宫女拿到泻药已是罕事。更何况,茶水是现烹煮的。偏殿人来人往,靠她一个人,没本事找着下药的机会。”

薛玉润微微瞪大了眼睛。

楚正则看样子,竟是不想轻拿轻放。

许太后的指甲当真掐进了肉里。这刺心的疼痛让她的脸都有些狰狞:“那她可说受谁指使?”

德忠恭声道:“其中详请,还容奴才私下详禀。”

薛玉润一听就明白,剩下的事儿她不好听,立刻道:“有太后坐镇,臣女便先行告退。”

钱夫人紧接着告退,拽走了还想留下来的蒋山长。

三公主也想留下来,但看一眼许太后沉如水的面色,她默默地跟着薛玉润走了出去。

*

薛玉润回到正殿,殿内歌舞升平,众人言笑晏晏,看起来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当她走入正殿时,众人的视线或多或少地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朝关切她的赵滢和钱伯母回以宽慰的一笑,然后走到太皇太后身边,行了个礼,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姑祖母,让您担心了。”

“好孩子。哀家不担心。”太皇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今日做得很好,哀家很欢喜。”

薛玉润正坐在太皇太后的身边,亲昵地道:“那今儿的事,就让它欢欢喜喜地过去好不好?姑祖母别为任何人任何事动气。”

太皇太后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道:“你啊,你啊。好,哀家答应你,就让这事儿欢欢喜喜地过去。”

薛玉润心底大松了一口气:“多谢姑祖母。”

太皇太后看在楚正则的面子上,定然会放过顾家,可未必会放过顾如瑛。是轻拿轻放、罚而不重,还是不罚,顾如瑛的一辈子或许就会截然不同,而这皆在太皇太后的一念之间。

“傻丫头。”太皇太后慈爱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你自个儿呢?怕不怕?”

薛玉润伏在太皇太后的膝头,乖巧地摇了摇头,道:“不怕,有姑祖母在呢。”

太皇太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宴席一会儿就要散了,众人去游园的时候,你就悄悄地躲个懒,待晚上灯会再出去玩。”

太皇太后说完,忽地又道:“怎么?皇上是想让哀家现在就把汤圆儿交给你?”

薛玉润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发现楚正则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边。楚正则温和地道:“多谢皇祖母。”

竟是确有此意。

薛玉润微愣,一时没想好自己是该推拒还是应承。

但太皇太后已将她的手放到了楚正则手中,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楚正则握住了。

楚正则扶着她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又向太皇太后道了一声谢,轻拉了一下她的手。

薛玉润下意识地向太皇太后告别,跟着他往殿外走。

待走出殿外,薛玉润才恍然大悟地道:“正殿那么多人瞧着呢。”

“宴席已至尾声,朕和你都不必久留,否则皇祖母也不会放人。”楚正则带她拐至一间偏殿,让宫侍支起楞窗:“还是说,你不想知道真相?”

“那怎么可能!”薛玉润一听这个就支起了耳朵:“可是这真的查得出真相吗?”

楚正则看向窗外,声音微冷:“怎么查不出?”

薛玉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从这儿恰好能看到许太后一行人走过。福春、寿竹等人都跟在她身后。

寿竹作为太皇太后的心腹,自然也是要留下来听德忠回禀的。德忠不在,想必是去处理后续的事情了。但福夏,并没有跟着许太后回来。

此时的许太后神色惶然,在走下台阶时还差点绊倒,好在福春扶了她一把。

“难道指使小宫女的人是福夏?”薛玉润一眼就看到了不同:“可是,这就足以让太后这般失态吗?”

“自然不足以。那小宫女并没有供出主使。”楚正则给薛玉润倒了一杯茶。

薛玉润先前一直没来得及喝茶,此时赶紧喝了两口,困惑地问道:“那福夏是怎么回事?”

“福夏是朕让德忠诈出来的。朕一知道庆丰赌庄的赌局,就让你大哥暗中调查。都城风言风语,传的是你一定会输,但许家有人买了你赢。”楚正则冷笑了一声。

薛玉润有些震惊:“许家……赌我赢?”

她大哥去查,倒是很合情合理。照大哥那个脾性,庆丰赌庄敢拿她做赌局,他没把它掀了都是狠加忍耐。二来,顾家是清流,根基不稳,也不必设赌局闹大,大哥一定会先怀疑其他三位辅臣,许家自然也在其中。

但正因为如此,所以许家赌她赢这件事才显得分外诡异。

她要是许家家主,绝对不会让任何族人掺和这次的赌局,如此,才能在出事之时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究竟是许家已经嚣张到不把薛家放到眼里,还是许家出了个绝顶大聪明,故意要让人把这件事跟许家联系起来?

“嗯。”楚正则也明白她震惊的由来,点了点头,道:“是许二老爷的长子许望。母后原本还想把三妹妹许给他。”

楚正则的声音冷若冰霜:“朕让德忠把此事告诉母后。德忠不过稍加暗示,说小宫女所为可能是受了母后身边大宫女的指使,福夏就不打自招。想来,母后身边也经不起细查。”

许家这次是兵行险着,但也精准狠辣。

就像钱夫人所说,只要顾如瑛当真喝了一杯加了泻药的茶、或者她没能接上那半阙,又或者顾如瑛含糊其辞给旁人想入非非的余地。只要这三样有一样能成,她现在就不可能闲情逸致地坐在这儿喝茶。

那时候,就算查出背后有许家人的影子又如何?许家倒打一耙,说薛家一技双雕,只会让事情更扑朔迷离,对她的声名没有半点好处。而顾家哪怕怀疑许家,也必定跟薛家生出嫌隙。

薛玉润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许家瞒着太后,把手伸到了太后身边的福夏身上,故意为之?”

楚正则抿了口茶,唇边笑意凉薄:“母后真的不知道吗?”

薛玉润看了他一眼。他口中称着“母后”,却眉眼凌厉,有杀伐果断之势。

他唤了八年的“母后”。

她伸手握住了楚正则握杯的手。她张了张口,想说许太后未必知情。但她没法自欺欺人,楚正则也不可能掩耳盗铃。许太后或许不完全知情,但许家有这样的胆子,又何尝不是她的默许?

如果楚正则从来没有提防过许家,或许这件事到那个见财眼开的小宫女,就已经结束了。如果许家没有人买她赢,这件事恐怕也查不到许太后身边去。毕竟,许太后对楚正则一向都是慈母心肠。

而且,如果从获利者的角度去推论幕后黑手,只论她和顾如瑛两败俱伤的得利者,在这次入选宫妃边缘徘徊的小娘子才最有嫌疑。因为,此事很有可能导致顾如瑛无法入宫。如此一来,板上钉钉的许涟漪,嫌疑反而是最小的。

更何况,薛玉润觉得,背后之人真实的目的,意在薛顾两家生出嫌隙,“宫妃入选之争”只是一个幌子。如此一来,得利的人就更多了。

就连辅臣赵家、中山王、二驸马孙家,前二者家中没有姑娘想入宫,孙家姑娘这次连静寄行宫都没有来,可他们谁不能从中获利?借力打力,一石三鸟。这些人的嫌疑,谁都不会比许家更小。

楚正则反握住了她的手。

她什么也没说,可他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在这一瞬,他心底既无先前压抑的戾气,亦无什么旖旎的心思,只余平和,像午后清风拂过竹林那样静谧。

“这样吧,我今年乞巧节给你准备了一坛青梅酒。”薛玉润没再追问先前的事,话锋一转,安慰道:“今天的事儿这么多,我们正好找个好地方,不醉不归!”

楚正则沉默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先该说她酿的青梅酒不醉人好,还是该分辨脑海中浮现出有关青梅酒的回忆,到底是甜美还是心酸,又或者最好制止她“不醉不归”的想法。

但薛玉润显然已经沉浸在“不醉不归”的想法里,并且觉得这主意很不错。

不等楚正则制止,她松开手,掰着指头给他数自己今日的心酸:“顾姐姐的事儿不说了,这切磋没有定论,也不知道先生肯不肯让我把《相思骨》挑回来。”

她想到《相思骨》,顿时十分伤心:“我觉得不醉不归不够,还得配十盘小酥肉才行。”

“你梦里都未必有这样的美事。”楚正则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无情,但先前语调中的凉薄冷硬荡然无存。

薛玉润站起来就想走:“那我还不如去跟她们一起逛静寄山庄的灯市,看看大家的香案呢。”

她没走两步,就被楚正则握住了小臂:“朕给你准备了乞巧节的礼物,不想要了?”

“如果不是带我出静寄山庄的门,去银汉桥看灯会,那陛下就不必再说了。”薛玉润很有骨气地道。

楚正则瞥她一眼,慢条斯理地问道:“当真?”

薛玉润迟疑了几分:“要不,你先说你要送我什么?”

楚正则低笑了一声,反而问道:“你真的这么想去看银汉桥的灯会?”

“嗯呐。”薛玉润点了点头,怀念地道:“大哥哥以前每年都会带我们去。熙春楼的新菜和戏班的新戏,都会在这个时候出……”

“那就去吧。”楚正则缓声应道。

“诶??”薛玉润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刚刚是想演一出苦情戏,好让楚正则最好心软,在原先的礼物上再多加点儿好东西,却从来没有想过,楚正则会同意带她出静寄山庄。

“可是先前我们一齐来赴宴的时候,你说……”薛玉润茫然地道:“是我想多了。”

她可还记得,那个时候楚正则信誓旦旦地回答:“你想多了,朕是指出太清殿的门。”

“怎么?你要对朕说‘君无戏言’吗?”楚正则端着茶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那怎么可能!先前一定是我记错了。”薛玉润小跳到了他的身边,她身上的珠玉翠环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应和着她欢喜如莺鸣的声音:“我的皇帝哥哥,是天底下最最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人!”

楚正则抿了抿唇,也没能压下勾起的唇角。

那些殷殷切切的私语里,都将她夸成雍容华贵、高不可攀的牡丹。

可在他面前……

他的小青梅,鲜活而灵动,顽皮又可爱。

从未改变。

薛玉润见他没有动作,拽着他的袖子,摇了两下,倾身向前,将今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都抛之脑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着期待:“皇帝哥哥,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