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邀月小筑里,许太后也在问“为什么”。
“好端端的,为什么忽地担心起请外命妇小住的事了?”许太后用香匙拨弄着香灰,问道:“先前哀家大请外命妇入静寄山庄参礼,嫂嫂可是赞不绝口。”
她将香匙放进香盒里,发出“砰”的轻响。
许大夫人站起身来,从福春手中接过手帕,伺候许太后净手:“臣妇等能得您的召见,自是感恩戴德、欣喜非常。只是……”
她声音压低了几分,看了眼一旁挂着的云龙纹竹鸟笼里头那对五色鹦鹉。许太后挥了挥手,让另一个贴身宫女福夏将鸟笼提走。
许大夫人低眉垂眸地擦拭着许太后的手指:“只是,一旦请外命妇小住,又需重新扫洒查验静寄山庄。”
许大夫人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可是陛下对许家监工不满,所以想要暗中查验?”
“这事儿跟陛下有什么关系?”许太后摇了摇头:“他是看汤圆儿家中无人赴宴,所以请了钱家人。钱大夫人必定会来,汤圆儿不是个没良心的,一定会顾虑钱大夫人的身子,所以才请哀家让外命妇小住两日。”
“至于扫洒查验,是哀家下的令。人员由福春从各处调拨,太皇太后宫中不受扰,但太清殿和哀家这邀月小筑都出了人。”许太后狐疑地看了许大夫人一眼,半眯起眼睛:“嫂嫂,你们为什么会担心这种事?哥哥可是有事瞒着哀家?
“万不敢欺瞒太后。”许大夫人恭敬地道:“只是老爷刚升任工部尚书,不知多少人眼红心热,小心驶得万年船。而且臣妇去看望三殿下,三殿下仿佛对这事儿不太高兴。”
“她呀,不过是闹点小性子,缓缓就好了。”许太后笑了笑,她心中有将三公主嫁回许家的念头,自然乐见娘家和三公主关系密切:“你们小心些是没错。不过,乞巧节近在眼前,何必在意这等小事?”
许太后踱步到窗前,透过鲛纱窗,看着底下薛玉润、顾如瑛等小娘子:“叫哀家说,不如好好庆贺这个乞巧节。看鹬蚌相争,做渔翁得利。”
许太后转过身来,看着许大夫人道:“等四妃九嫔定了,涟漪生下一儿半女,那才是许家世代荣华的机会。”
“您说得对极了。”许大夫人笑着应和:“四妃九嫔先入了宫,陛下便不必急着大婚。既未成家,自然也不急着亲政。既不亲政,那许多事也仍得仰赖您和诸位大臣。”
“如此一来,再过两三年,许家位极人臣,说不准便是一门二凤,唯您马首是瞻。自可保三殿下和后嗣世代荣华,贵不可言。”许大夫人娓娓道:“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许太后看着人群中的三公主,许久没有说话。
*
此时,小娘子们正在园中悄悄地讨论乞巧节。
因为许太后请了各家外命妇的缘故,许太后索性把其余人的切磋也都挪到了乞巧节。只不过,还按着薛玉润提议的规则,隐名进行。
参加比试的人虽然也紧张,但因为隐名,比起想着怎么出头,她们更期待乞巧节的灯会:“殿下,这次在静寄行宫也会有灯会吗?”
“当然有。”三公主微微抬起下巴,傲然地道:“比起局促拥挤的银汉桥灯会,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她此话一出,众人自是交口应承。
薛玉润遗憾地吃了一块小酥肉。
她很喜欢逛银汉桥灯会。
从前,每到乞巧节,大哥哥都会带她、二哥哥和嫂嫂去银汉桥看灯、熙春楼听戏。大哥哥说,从前阿爹也是这样带着阿娘和他们一起去的,一年不落。
今年怕是逛不成了。
“别惦记着灯会了。”薛玉润正惋惜着,忽地被赵滢忽用手肘撞了撞:“你知道吗?我哥哥跟我说,庆丰赌庄为你跟顾姐姐的切磋开了赌局。”
薛玉润无语地道:“怎么灯会这么热闹都没能让他们忙起来,都城人比我想象的还要闲啊。”她顿了顿,还是把小脑袋凑到赵滢跟前:“赌我赢的人多吗?”
赵滢轻咳了一声:“反正我押了一百两,赌你赢。”她声音压低了些:“说好了,你要是拿回了《相思骨》,可一定要借我看。”
“放心,我八岁学弹筝,银甲不曾卸。”薛玉润一听,豪情万丈,顿时把银汉桥灯会抛之脑后,伸出小拇指跟她拉钩。
赵滢回道:“可顾姐姐六岁开始学的。”
薛玉润立刻缩回了手,郑重其事地道:“要是输了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然后她挨了一下赵滢的打。
*
在姑娘们殷殷的期盼里,乞巧佳节转眼便到了。
点绛唇,画梅妆。
妆成之后,珑缠看着眼前这张凝脂般无暇的脸,竟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螺子黛往回缩,就好像再添半点脂粉,都是一种亵渎。
“姑娘不知不觉都长这么大了。”珑缠收拢螺子黛,慨叹一声。
要是薛大夫人在世,瞧见她如今的模样,不知该有多骄傲。
薛玉润眨了眨眼,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好看吗?”
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裙边,落在她明媚的笑颜上。
珑缠笑道:“好看,姑娘怎么都好看。”
“那就好。”薛玉润心满意足,点点头:“我今儿得跟陛下一起出门,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
*
少女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长廊的那一瞬,也落在了楚正则的眼底。
眉心点三瓣红梅,如落在初雪的一段艳色。朱唇含一点樱桃红,将这段艳色又添几重芳。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他此时方才品味出这句诗的韵味。难怪行人纷纷驻足,争相要将这样的美人比作洛川神。
“陛下……”薛玉润正要行礼,冷不防帷帽从天而降,将她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诶?”薛玉润伸手想把帷帽摘下来,戴着帷帽还怎么跟楚正则比气势呢。
“太阳毒辣。”楚正则制止了她,替她摆正帷帽,冷静地道。
薛玉润撩开纱幔,抬头看了看阳光,撇撇嘴:“晏太医说正午太阳毒辣,你说早上太阳毒辣,难不成我要晚上才能大摇大摆地出门吗?”
“嗯。”楚正则替她扯合纱幔,应声道:“等晚上带你出门。”
薛玉润眼前一亮,立刻贴着楚正则往外走:“皇帝哥哥,你说的带我出门,是指‘出静寄山庄的门’的这个‘出门’吗?乞巧节的时候,熙春楼会请最好的戏班搭台唱戏呢,没准今年演的就是《相思骨》。”
“你想多了,朕是指出太清殿的门。”楚正则头也不回地道。
“哦。”薛玉润离他远了些,走出了一副“遗世独立”的风姿:“那我可以自己出门,我甚至还能走出太清殿,跟姑祖母一直住到回宫。”
“怎么?你是觉得自己比筝会输,要躲到皇祖母殿里去哭么?”楚正则瞥了她一眼。
“哼。在坊间花钱赌我输的人,才需要大哭自己血本无归呢。”薛玉润毫不客气地瞪他一眼:“比如陛下。”
“荒唐。”楚正则蹙眉,一本正经地道:“君子雅风,怎会好博戏之乐?”
“说得好。”薛玉润抚掌一笑:“那什么下棋输了的赌注,也都该不作数。君子雅风,不好博戏,怎能非要让我下棋输了绣荷包呢?”
“你我之间的对弈,怎么能称为博戏?”楚正则淡笑回应,同时扶了她一把,将她送上步辇。
薛玉润“啧”了一声,回道:“明白。在陛下眼中,你我之间的对弈该称为‘儿戏’,是吧?”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咽下了“闺房之乐”四个字:“你还是好好准备你的筝曲吧,免得你的《相思骨》成了炉里的灰。”
“不可能。”薛玉润断然道:“只有陛下的银票打水漂的,万没有我的话本到不了手的。”
“你的话本子若是到了手,朕的银票也不会打水漂。”楚正则坐上步辇,看她一眼,唇边勾了一抹笑。
薛玉润微愣,但不等她追问,楚正则便已朗声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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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寄山庄的正殿,云鬓衣香,珠环翠绕。
小娘子们纷纷投入了自己家人的怀抱,诉说避暑的诸事,虽是轻声细语,仍难掩兴奋。只是言辞之间,她们的视线时不时地便会飘向钱大夫人和顾大夫人。
钱大夫人跟别人寒暄了几句,把明里暗里的试探皆挡了回去。好不容易等到钱夫人来,她连忙拉着钱夫人的手,皱眉问道:“筱娘,你跟嫂嫂说句实话,汤圆儿比之顾姑娘,究竟如何?”
“不知是哪起子混账玩意儿凑的热闹,在庆丰赌庄设下了赌局。你侄儿悄悄去看了,听说赌汤圆儿输的人多得不得了。”钱大夫人咬牙切齿地道。
钱夫人本名钱筱,闻言无奈地道:“嫂嫂,你怎可让小辈去赌庄那样的地方。”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钱大夫人急道:“你瞧瞧这满屋子的人,有多少不是在等着看汤圆儿的热闹?”
她话音方落,便听宫人唱迎道:“陛下驾到,薛姑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