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放着吧。”楚正则并不接这杯酒,他对茹毛饮血没有任何兴趣,也不喜欢血与酒混杂的气味。

薛玉润一看就知道楚正则不会喝,她想了想,伸手接过了这杯酒,轻轻地往楚正则面前推了推:“我听说,新鲜的鹿血酒功效很好。”

她的语调又轻又柔,就好像面前坐着的不是她的冤家,而是薄得透光的一盏碧瓯,她只要声音大些,就能把他震碎。

楚正则狐疑地看着她。

薛玉润没有看他,她的视线落在一道翠袅玉瓣上,仿佛在细数荷花瓣上的每一道纹路。

但她微红的脸颊出卖了她。

薛玉润肤白胜雪,一点薄红便如雪上红梅,格外显眼。

上一次雷雨天,她下意识地捂住他的耳朵——那个时候,她还只是红了红耳尖。

楚正则看向了被她推过来的鹿血酒。

他知道她方才想问什么,又为什么戛然而止了。

他不能更明白了。

他心里既想扶额又想磨牙,但最终只化成了一声重重的咳嗽:“朕不用喝这个。德忠,拿下去。”

“不用喝”这三个字,他说得格外重。

德忠一直眼观鼻鼻观心,闻言“喏”了一声。

“诶?”薛玉润抬起头来:“不用喝吗?”

她微微蹙眉,担心他是不是讳疾忌医。

“鹿血酒补气血两虚,朕身体无恙,喝了作甚?”他恼怒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偏又压低了声音,满是无奈地道:“汤圆儿,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这话比那杯鹿血酒的作用还大,薛玉润的脸如火烧一般热了起来。

楚正则万万没想到,他这句话会有这个作用,一时都愣住了。

他的怔愣让薛玉润镇定了点,她挪了挪屁股,挺直了脊背,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长者赐,不可辞,这可是太后亲自吩咐小厨房做的呢。”

她的声音倒是有了从前笃定的气势,只是脸上红晕未消,让楚正则有些割裂。

楚正则叹了口气,接着她的话道:“无妨,朕已经提前命人去请许家两位外命妇入宫。家人团聚是更大的喜事,母后不会在意鹿血酒这样的小事。”

他也不在意鹿血酒这样的小事了,薛玉润误会就误会,等她大婚之时,就知道自己的误会有多大。他更在意的是,方才他说到“你都在想些什么啊?”的时候,薛玉润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念念不忘的《相思骨》里,竟然还写了这种事吗?

*

其实,薛玉润只是想到了她为什么会知道“鹿血酒”的功效。

事实上,她还知道“鹿血酒”专治“银样镴枪头”。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弄明白这话大致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说“银样镴枪头”的男子,成婚之后没法开枝散叶。

可到底为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她连成婚之后要怎么开枝散叶都不知道。

唉,先生不教就罢了,话本子里怎么不再讲详细点儿呢,她想看呀。

薛玉润红着脸,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你……”楚正则迟疑地开口,薛玉润毫不迟疑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食不言,陛下,我不能说话了。”

薛玉润郑重其事地夹了一块翠袅玉瓣。尽管他们一起用膳时,很少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她今日决定比楚正则更规矩些。

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他,她都在想些什么的!

*

用过膳,他们照例要去中庭散步消食。

楚正则不再追问用膳前她的脸红,薛玉润便让珑缠抱着花瓶,自己则亲自拿着银剪,在蔷薇花圃面前踮起了脚尖。

楚正则已经习惯她突如其来的想法了,看着薛玉润小心地挑选避开花刺的地方,他轻叹了一声:“说罢,要哪枝?”

“你若不想让宫女替你摘,朕替你摘总无妨吧?”楚正则伸手去接她的银剪:“还是说,你觉得被花刺扎不够疼?”

薛玉润回头瞪他一眼,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她难得乖巧地摇头道:“不行,我是想亲自摘花,来送给皇帝哥哥的。”

她说着,小心地剪下了几枝蔷薇花,放进花觚里,转身递给他。

她素手捧来的天碧色花觚,粉香酥色于其中簇拥成锦,如佳人纡展罗裙。

楚正则垂眸看花。

他很清楚,自己其实对花无甚偏好,也不在意牡丹与芍药之别。可这些他素不在意的东西,只要捧在她的掌心,便忽地变得清馥可人。

哪怕他明知道,眼前的人“心怀鬼胎”。

“皇帝哥哥,好看吧?”薛玉润笑盈盈地露出两个小梨涡,循循善诱道:“我跟你一起,把花放到南殿去好不好?”

“好。”楚正则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等瞧见薛玉润脚步轻快地往南殿走,他才回过神来:“等等,南殿?”

楚正则一下就想到了晏太医送来的箱笼。

薛玉润抬头看他,没有藏住眸中的狡黠:“陛下,君无戏言喔。”

——她虽然不想告诉楚正则自己心里的小九九,但是对于楚正则心里的小九九,她可是一点儿都没忘。

*

凡是呈给皇上的箱笼,如果没有特殊吩咐,都会先由宫侍开箱查验,确定没有危害之后,再分门别类地归置。

书册会暂时放在专门的书架上,等皇上翻阅过后决定去处;器物会暂放偏殿,整理成册,问过皇上有没有兴趣看一眼,然后再入库。

有时贡品太多,太监只会挑出最华美的几件,其余不会过皇上的眼,就被放进库中,成为账册里一个名字。

不过,晏太医只带了一个箱笼来,所以,不出意外的话,里头的东西现在还放在南殿呢,没准,她一进南殿,就能看到多了什么东西。

薛玉润非常期待。

*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走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像小兔子欢快地走进南殿,将花觚放在桌案上,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然后转头盯着他,露出失望而困惑的表情:“怎么没有新东西?”

欢喜泥塑、《素女经》、避火图。

有哪一样能光明正大地摆出来?

楚正则瞥她一眼:“怎么?难道你还要把花拿回去?”

“我哪有那么坏。”薛玉润嘟囔两句,绝不承认自己在某一瞬起了这样的心思。

薛玉润说罢,接过南殿宫侍递来的她爱吃的冰调雪藕丝,搅了搅,重重地叹了口气:“唉,陛下,你说我该如何是好?我自幼一起长大、最最最信赖的的竹马心里藏了小九九,可是却不肯告诉我。不像我,我什么都跟他说。”

“是吗?”楚正则慢条斯理地搅着自己的冰调雪藕丝:“那他怎么不知道,你方才用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哎呀,冰调雪藕丝真好喝。”薛玉润若无其事地舀了一勺放进口中,又看向楚正则:“不知道鹿血酒好不好喝呢?”

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各自轻哼一声,移开视线,默不作声地吃冰碗。

没办法,各自的把柄都些微多了点。

偃旗息鼓,方为上策啊。

——记上一笔,来日再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