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是要吃的。
尤其是这一次,还有一道御厨新创的翠盖八宝肉。
咬一口柳叶片般精肥各半的肉,肉肥不腻、肉精不柴,口中满是嫩茶的清香。再舀一勺荷叶托底的清汤——笋片、香蕈和火腿,再配上小淡菜和花海蜇,裹着荷香,一口便是融汇着山珍海味的极鲜。就算是带着清苦的胡桃肉,在这淋了一勺麻油的汤里,也别有一番风味。
薛玉润吃得心满意足:“多谢陛下,这是我今天最快乐的事之一!”
楚正则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唇边也不由得泛起笑意,下意识地低声问道:“只是‘之一’吗?”
薛玉润转过头来看他,狐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我今天接来了西瓜,一会儿芝麻还会来诶。”
楚正则闭了闭眼,只当自己什么话也没说。
*
等宫女送来芝麻,薛玉润比吃到翠盖八宝肉还要心花怒放。
楚正则不在,她得以抱着芝麻在床上左右翻滚:“谁是我最可爱的小狗狗呀?”她殷殷切切地说着,举起芝麻猛亲了好几口:“是我们芝麻呀!”
芝麻的尾巴几乎要摇出幻影来,它呜咽着,双腿扒着她的前襟,疯狂地舔她的嘴唇。
薛玉润被舔得咯咯直笑,她抱着芝麻坐起身来。芝麻翻了个身,露出它的肚皮来。薛玉润揉着它的小肚皮,神色温柔似水:“好好好,知道你想我啦。我也很想你呀。”
芝麻像是听懂了她语调里的亲昵,翻个身,毛茸茸的小脑袋不住地往薛玉润的脸上拱,直惹得薛玉润一边笑一边躲:“哎呀仔细你的毛!”
珑缠指挥宫女在庭中铺上绒毯,遥遥地看了薛玉润和芝麻一眼,笑道:“姑娘,您可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薛大夫人故去后,她生前最喜欢的西施犬“芝麻”便养在了独女薛玉润身边。后来,这条名叫“芝麻”的西施犬也过世了,薛玉润便从它的后代中又抱养了一条西施犬,仍取名为“芝麻”。
芝麻已经五岁了,这是头一次,薛玉润萌生出养第二条狗的心思,并且取了个“芝麻”以外的名字。
“对!把西瓜抱过来吧。”薛玉润兴奋起来,抱着芝麻,光着脚下了拔步床。
“姑娘,绣鞋,绣鞋!”珑缠见她赤足,忙道。
薛玉润轻快地踩到绒毯上:“不凉嘛。”
珑缠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让宫女将绣鞋放到绒毯外,把西瓜抱了过来。
西瓜迈着四条小短腿,在绒毯上摇摇晃晃地四处闻。芝麻一瞧见它,立刻摇着尾巴走上去,嗅嗅它的脸,又嗅嗅它的屁股。西瓜吓了一跳,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然后四脚朝天,露出自己的肚皮。
芝麻朝它“汪”了一声,伏在地上,翘起的尾巴摇得极其欢快——它想跟西瓜玩呢。西瓜没感觉到威胁,利索地翻身,也伏在地上,摇起了尾巴。
薛玉润跪坐在绒毯上,密切地关注芝麻和西瓜的动向。见它们开始你追我赶地玩耍,终于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它们合得来。”
芝麻和西瓜绕着薛玉润转圈,芝麻偶尔会一头扎进薛玉润的怀里,被薛玉润挠两下后颈,看西瓜攀着薛玉润的大腿试图爬上来,然后一爪子把它推下去,自己也跟着跳下去,继续你追我赶。
“这场面,我能看一整天。”薛玉润舒心畅意地道:“等明天二姐姐来了,我就带着芝麻和西瓜去找她玩,她也一定高兴。”
二公主比薛玉润大五岁,十分照顾她。三年前二公主嫁到孙家,她们逢年过节才能见面。薛玉润很高兴这次能跟二公主一起在静寄山庄长住。
珑缠笑着温声道:“二殿下最喜欢狗,一准欢喜,说不准还有利于二殿下的子嗣。。”
珑缠话音方落,便听宫女在外头通禀道:“姑娘,许姑娘求见。”
“喔。”薛玉润回想起在御兽苑的情形,了然地道:“她大概也是为着芝麻和西瓜来的。”
*
许涟漪确实是为了御兽苑的事而来,只是她跟薛玉润见完礼,便垂首致歉道:“薛妹妹,御兽苑的事……实在抱歉。”
“你只是夸了两句西瓜可爱……为什么要道歉?”薛玉润茫然地问道。
许涟漪绞了绞帕子,惭愧地道:“我没能劝动三殿下,以至于惊扰太后,连累薛妹妹,实属不该。幸好陛下疼宠薛妹妹,才没扰了薛妹妹的兴致。否则……否则我真是于心不安。”
薛玉润“啊”了一声,劝慰道:“许姑娘别这么说,御兽苑的事儿又不是坏事。三殿下直言相谏,太后慈爱关切,陛下一言九鼎——怎么想,都能玉成我的美事。”
许涟漪绞帕子的手一顿——那场面还能这么描绘呢?
她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来:“是,还好薛妹妹心想事成。我听说薛妹妹把家中的小狗也接来了?”她扯开话题,神色终于自然了许多:“不知我能不能有幸摸一摸它?”
“当然了。”薛玉润让珑缠去把芝麻抱过来。
许涟漪轻叹一声:“我自幼喜欢狗,只是家中长辈不许养。”她顿了顿,问道:“薛妹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能不能……时常来你这儿逗会儿狗?”
“要是我住在琼珠殿,自是无碍。”薛玉润从珑缠手中接过芝麻,放在腿上:“但是我如今住在太清殿,在御兽苑时,三殿下也说了,我如今跟陛下同住,万事得先问过陛下的意思。”
“薛姑娘说得在理。”许涟漪看着芝麻,见芝麻的嘴上戴着皮制的口环,不由紧握了一下手帕,随即脸上浮现出了失落的神色,低眉垂眸,将姿态放得很低:“是我见芝麻这般可爱,一时僭越了,还请薛妹妹勿怪。”
“你不过一问,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薛玉润摸了摸芝麻的脑袋:“你要摸它的话,要先让它嗅一嗅你的手。等它习惯你的气味,觉得没有危险,它就会凑过来让你摸了。”
许涟漪轻叹一声,颔首赞叹道:“还是薛姑娘想得周到。”她说着,慢慢地朝芝麻伸出了左手。许涟漪身边的使女见状,身体微微前倾,像是随时预备着挡在许涟漪和芝麻中间。
芝麻早习惯戴项圈和口环,原本乖乖地坐在薛玉润怀中,可一见许涟漪的手,就发出了呜呜的示警之声。
“哎呀——”许涟漪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往后躲。薛玉润连忙安慰道:“没事没事,许姑娘别怕,芝麻戴着口环呢。”
许涟漪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脸色微白:“是,是,薛姑娘说得对。”
薛玉润把芝麻交给珑缠,可惜地道:“芝麻可能不习惯你手上的气息。你用的是什么香料呀?”
许涟漪下意识地微缩左手,定了定神,右手握住了杯盏,道:“是我惯用的家中秘香。”她扯出了个笑容:“实在抱歉,我不知道芝麻闻不惯这味道。”她顿了顿,又道:“只是,若是明儿来的其他姐妹们的香料,芝麻也闻不惯,那可如何是好?”
“芝麻不是麻烦,它毕竟带着项圈绳套呢。麻烦的是静寄山庄不绝的野猫,我听说,有的野猫嗅觉灵敏,能闻到极淡的香味。许姑娘还是要小心些,若是香料引得野猫发狂伤了你,可就坏了。”薛玉润语重心长地劝道。
许涟漪的脸一下全白了。她下意识地想拿帕子去擦自己的左手,但硬生生忍住了:“薛姑娘说得极是,我须得回去清理这味道才好。”
她说罢,匆匆告辞。
许涟漪一走,薛玉润就解开了芝麻的口环,给它连喂了几颗它最爱吃的花生。
珑缠将许涟漪送出太清殿后,一回北殿,便庆幸道:“幸好姑娘没有住进荷风院,否则嘈嘈杂杂,也不知会出什么意外。”她说着,用力嗅了一口:“婢子还是命人拿艾草来熏一下,免得许姑娘的密香残留在殿里,真招来了野猫。”
薛玉润把芝麻放到了地上,给它扔了一个绒球,笑道:“嗨呀,这世上哪有这么厉害的香。芝麻刚抱来的时候也好好的,也就是她的手离芝麻近,否则也未必能有什么效用。风一吹,早散了,得熏多大的剂量,才能把野猫招来。”
“再说了,她不是说这是她惯用的密香吗?要是真的招野猫,她经年累月地熏这密香,应该早就应对过很多次了。”薛玉润给芝麻扔了一颗花生:“她刚才大概是慌了神。”
她说罢,笑眯眯地取笑珑缠:“你现在就关心则乱,我以后面对三宫六院的时候怎么办呢?”
珑缠有些赧然,不由问道:“那姑娘先前那一番野猫啊、香料啊的话……”
薛玉润摊开手,笃定地道:“书中自有黄金屋。”
哦。
珑缠懂了。
话本子里看来的。
*
许涟漪脸色铁青地回了荷风院,用皂角洗了四五遍手,也冷静了下来。
可样子总要做,她吐了一口浊气,命令宫女四处烧艾。
使女这才敢端上茶来,劝道:“姑娘不用担心。姑娘是不小心被呲牙的狗吓着了,才一时慌了神。您没有养过狗,用的香料没留心,这有什么关系?换一种香料就是。便是拿到太皇太后跟前去,也说得出理。”
“若是落到陛下眼中呢?”许涟漪忍不住问道。
使女低头道:“姑娘心软柔弱,薛姑娘的狗戴着口环都惊扰了姑娘,又怎么能保证不会惊扰陛下?在太清殿养狗,实在不妥。”
“这便好。”许涟漪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带上那匹云雾绡,我去给三殿下问安。”
三公主现在大概还恼着,觉得太后轻而易举地就允了薛玉润养狗。
可太后怎么会真要驳了薛玉润养狗呢?
称一时的心意,未必不是埋一世的隐患。皇上虽未同外面说起,可他不喜欢狗的事瞒不过太后。薛玉润偏在太清殿养狗,不论是怎么赢得的机会,归根到底也是忤逆圣心。
薛家与许家同为四大辅臣,但薛家一直压过许家一头。帝后不合的事,自然是多多益善。不过是因为事涉陛下的安危,太后素来事事以皇上为先,不能不过问。
待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许涟漪看着自己的左手,握成拳又渐渐舒展,唇边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明日,这园中万紫千红开遍,薛玉润啊,陛下还会在乎从小看厌的那一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