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行至焦灼时,周遭都变得愈发的安静,只听见车轱辘声碾过蝉鸣。有时风大些,沙沙地掠过枝叶,吹进耳中,叫人神思慵懒。
薛玉润却片刻不敢放松,她苦思冥想地斟酌着棋步,身体前倾,眉心微微蹙起,嘴也紧抿着。还像小时候一样,苦恼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发髻,想得太入神了,便没有发现发丝松了些,垂落在她的耳际。
不过,她终于想出绝妙的一招,“啪”地落下一子,胸有成竹地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她才意识到楚正则的手指不知何时伸到了她的耳侧,勾起了她垂落在耳际的青丝。
他们俩的动作一重合,她微微一惊:“诶?”她疑惑一声,又恍然道:“是不是我的发饰又歪啦?”
她头发软,发饰带久了偶尔会歪,楚正则从小就看不惯,不等宫女便会伸手替她调整。
她抬起头来时,温润细腻的肌肤擦过楚正则的指尖。楚正则缩回了指尖,视线落在棋盘上,抿了口茶:“嗯。”
“嗷,吓我一跳,差点以为我落错子了。这可事关我和芝麻的命运。”薛玉润松了口气,伸手扶正自己的发饰,顺手将垂落的发丝别至脑后:“多谢陛下提醒,一会儿下马车前,我再让宫女重梳一次。”
她的心里只有她的狗。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捏紧了一颗黑子,瞥一眼棋局,落下一子。
*
薛玉润忽然觉得,楚正则原本重剑无锋的棋风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楚正则棋术的进步超过了薛玉润的想象,尽管她斟酌良久,这局棋也没有完全按照她的想法行进。他们各自落子的时间越来越长,薛玉润思虑良久,紧咬着嘴唇,谨慎地落下一子。但形势不利,她很不确定。
这子一落,薛玉润便见楚正则立刻拿起了一颗棋子。这多半是胸有成竹的表现。她心下微紧,咬着唇,凝视着他手上的棋子。
然而,楚正则的视线掠过她的唇,眉峰一蹙,忽地将指尖的黑子猛地收回自己的掌心。
“诶?”薛玉润困惑地上移视线。
楚正则低眉摩挲着手中棋子,神色平缓,淡声道:“快到了。”
薛玉润狐疑地看向窗外。越过骑马相护的金甲卫,她只能瞧见郁郁葱葱的林木。她有些迟疑地招来宫女替她梳拢发髻:“我不会耽误太久吧?”
这一次去静寄山庄,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行列中,等车驾停在山庄门口,她得第一时间去给她们行礼问安。
“你若是一开始便认输,片刻也不会耽误。”楚正则将黑子掷回棋盒,然后点了点她的嘴唇,嗤笑一声,道:“你这是跟谁学来的习性?”
薛玉润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立刻察觉出了唇上的刺痛。原来,她方才思虑过深,咬唇也用力了些,也不知道嘴唇破没破。
薛玉润愤愤地看向楚正则——敢情他是在说她像小狗爱咬东西呢!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反驳,她的贴身宫女珑缠便心疼地道:“姑娘别舔,越舔越蛰得慌。婢子给您敷一层蜜膏。”
薛玉润有点不好意思,乖乖地让她抹蜜膏。
她涂上蜜膏之后的朱唇,愈发显得水润晶莹。
楚正则只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手上换了书卷。
薛玉润瞥了云淡风轻的楚正则一眼,眼波一转。等她涂好蜜膏、梳好发髻,便盈盈起身,替楚正则斟了一杯茶。
楚正则抬头瞥了她一眼:“怎么?你要认输?”
薛玉润笑盈盈地露出小梨涡:“敬师茶。”
*
有那么一瞬,薛玉润觉得楚正则翕动着嘴唇,那句儿时他挂在嘴边的“朕明日必定找你算账!”又要脱口而出了。
毕竟,他显然很清楚,自己给他端茶,是说他才像小狗嘛。
可惜,楚正则到底忍了下来,只是翻页声更重了一点:“呵,不必,朕教不出你这天纵之才。”
“多谢赞许。陛下也不必可惜,毕竟我是姑祖母才能教出来的。还需得天赋过人,勤学苦练。”薛玉润托腮看着窗外,权当没听出来楚正则的言外之意,有模有样地宽慰了一句。
有本事,你就跟太皇太后比呀。
楚正则翻页的手一顿,他没有抬头,声音好似有几分咬牙切齿:“那你还不安静看书?”
“不看了。说什么大团圆,不还是有三五美妾,实在没意思极了。”薛玉润撇撇嘴,对先前的话本子不屑一顾。可惜她最喜欢的那一套话本子被教她的先生没收了。
楚正则把书放了下来,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在看的,不是《诗经》吗?”
薛玉润下意识地把手边的《诗经》往身后一藏,然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本是真的《诗经》。她轻咳了一声,立刻撩开帷幔看向窗外:“哎呀一定是快到了。”
楚正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瞧见雕龙刻凤的石柱——还真叫她说中了,静寄山庄,确实到了。
*
楚正则比薛玉润先下了龙辇,转身向她伸出手。
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顺着他的力道走下龙辇。
山呼万岁声扑面而来,她立于众人身前,便摇身一变,藏起了古灵精怪的一面。
她是太皇太后亲自赐婚、亲自教导,无可挑剔的未来皇后。
薛玉润和楚正则一齐走到太皇太后的鸾车前,三公主扶着太皇太后先下鸾车,随后,许太后被一个小娘子搀扶着,从同一辆鸾车里走了出来。这小娘子,正是许太后的侄女、三公主的表姐许涟漪。
行完礼,薛玉润走到太皇太后的另一侧去挽着她的手,一齐往行宫正殿走去。太皇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满脸的慈爱:“汤圆儿,下赢了么?”
薛玉润一听就知道楚正则提前跟太皇太后打过招呼了,摇了摇头:“没呢,封着棋,到了行宫再下。”她侧首看了看太皇太后的脸色,笑道:“不像您,您气色这么好,一看就是打叶子牌大赢了四方。”
太皇太后笑着点了点头,轻拍她的手,嗔道:“没你截哀家的胡,哀家可不是大杀四方。”
三公主在另一侧接道:“皇祖母今儿赢得盆满钵满,玩得更尽兴吧?”她说着,看向许涟漪:“尤其是表姐,你腰间的荷包都被赢空了吧?”
许涟漪低着头,羞赧地道:“臣女手生,您见笑了。”
“空了不打紧,皇祖母会补些给表姐的,是不是?”三公主挽着太皇太后的手撒娇:“儿臣还想跟表姐一起陪您和母后打叶子牌呢。”
原先陪太皇太后打叶子牌的人,总有薛玉润一个,三公主这么说,却是没给薛玉润留下位置。
“补,补。”太皇太后素来疼爱女孩子,在正殿落座,便笑着让宫女去备赏赐。许涟漪恭敬地接了赏赐。
三公主没忍住,微微扬起下巴,示威似地瞥了薛玉润一眼。
薛玉润一落座,宫女就呈了点心茶水来。她正慢条斯理地品着一块新呈上来的糕点,对上三公主的视线,她真诚地道:“殿下也有这糕点,不必看我。挺好吃的,殿下也尝尝。”
三公主一噎,她是想提醒薛玉润,许涟漪也得了太皇太后青睐,太皇太后的眼中不只装着她一个人,谁知薛玉润这般迟钝,一点儿都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许太后眉心一蹙又松开,脸上仍笑意不断,却眼风凌厉地瞪了三公主一眼。
“汤圆儿说得对,这新糕点确实不错。赏。”太皇太后尝了一块糕点,随手散了赏赐,温声道:“哀家老了,你们母后也忙,你们自去寻旗鼓相当的人玩罢。太后不是还请了几家的小娘子么?”
“是。”许太后应声道:“臣妾正要请教母后。静寄山庄今年大修,还要请母后先看过新修的院子,再定夺这些小娘子该安排在哪个园子。”
“随你安排。”太皇太后挥了挥手,对这些小事并不在意。
“我跟您请个恩典。”薛玉润亲昵地对太皇太后道:“还让我和二殿下、三殿下住在您身边。”
太皇太后含笑看着她,点了点头。她知道薛玉润这话不是为自己请的恩典,其实是为二公主请的。
二公主的生母是许太后宫里一个只受了一次临幸的洗脚婢,身份卑微,连带着二公主也从不受宠。她三年前出嫁,也三年都未曾来过行宫,也没有固定的住处。不过,二公主很照顾薛玉润,所以她们的关系一向不错。
三公主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许太后笑容不变,道:“臣妾想着,含芷和驸马会一齐来,住在您身边不如住在翠篠轩。虽是旧殿,胜在安静不受打搅,最适宜夫妻。”
许太后见太皇太后没有立刻出声反驳,又道:“至于请来的几家小娘子,不如让她们跟含娇和汤圆儿作伴,也好切磋功课。新修的荷风院明堂广阔,花香怡人,是个好地方,您说呢?”
含芷是二公主的闺名,含娇是三公主的闺名。
“含娇是天潢贵胄,小娘子们要跟她朝夕相处地住一处,难免拘束不自在。含娇,你另挑一处荷风院旁边新修的宫殿住。”太皇太后缓缓地用茶盖拨了拨茶水。
许太后笑接道:“还是您思虑周全。新修的还有青摇殿和琼珠殿,皆有宜人风景。汤圆儿素爱珍珠,她住琼珠殿,含娇住青摇殿,可好?”
三公主自然不会反驳许太后的意思,薛玉润也想应下来,只是,太皇太后抿了口茶,道:“汤圆儿么……”
薛玉润看向太皇太后,而太皇太后看向了楚正则,徐徐地笑道:“太清殿北殿还空着。”
楚正则本置身事外,一直沉默地看邸报。闻言,翻阅的手不由一顿。
太清殿,是他住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