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三月。
明媚的日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来到响水大队一个多月了,这是宋瓷第一次来县城,吃过午饭,去到邮局取过包裹和书信,又买了些日用品,她打算回去。
从县城到响水大队的客车,每天只有一辆,下午一点准时发车。买过票后,把包裹放在座位上,看见站里有人在卖酸梅干和薄荷糖,宋瓷下去买了些。
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宋瓷很快回来了,她拎着一袋酸梅干朝车厢中间走去,不过,短短几分钟,属于宋瓷的座位,此刻坐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宋瓷走过去,见那中年女人没有起身的意思,过了会儿,她出声提醒:“打扰一下,这是我的位置。”
中年女人抬着下巴,打量着面前的女孩,“你刚刚才上车,怎么就是你的位置?”
座位被别人占了的事情并不少见,扬了扬手里的纸袋,宋瓷柔声解释道:“买完票后,我把包裹放在座位上,又下车了几分钟,你应该能看到座位上有东西的。”
中年女人眼珠子转了转,“什么东西?俺没看见,这是俺的位置!”
一个座位而已,用不着争争抢抢,宋瓷道:“你想坐这里的话,也可以,把我的东西给我,我去旁边坐。”
“俺说了,俺没见到你的东西!俺坐下来的时候,这里啥都没有。”中年女人哼了一声,反应显得激烈了些,“小姑娘,你丢了东西,上别处找去,别赖到俺身上!”
一开始宋瓷以为这个中年女人只是单纯的要抢座,这会儿她明白了,这人还是个小偷,看上了她的东西。
……
后一排座位,吴安靠着椅背打了个呵欠,还没到发车的时间,时不时有人上车,睡也睡不安稳,他揉揉眼,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前座的动静,准备等发车了再睡觉。
昏昏欲睡间,听到宋瓷的声音,吴安抬头看了一眼。
等看清女孩白皙的脸庞,他急忙用手肘顶了顶邻座的少年,低声道:“江恂,你睡着没有?”
少年靠窗而坐,正在闭目养神,初春的光影,透过覆着车窗的窗帘,斑斑点点,落在他清隽的眉眼和浓密的长睫上。
闻言,江恂微微睁眼,眼底一片清明。
不等江恂回答,吴安伸手指了下,“你听到前边的动静没有?”
“看打扮,她应该是城里来的女知青吧!我觉得她的包裹就是被人拿走了。”
江恂不感兴趣,没有出声。
吴安又小声道:“女知青还…还挺漂亮的。”
漫不经心看去,从江恂的角度,看不到女孩的正脸,她立在那里,莹莹的日光,落在女孩的肌肤上,她的侧脸,如同上好的白瓷,晶莹剔透。
好像其他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而这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女孩,站在客车车厢里,乌发雪肤,明眸皓齿,泛着耀眼的光泽。
很快,江恂收回视线,吴安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知青下乡也不容易,要是那个大婶还不承认,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女知青受欺负。”
不多时,与宋瓷一起来县城的同伴也拎着东西上了车,到了县里,宋瓷和另一位女知青李嫣就分开了,办完事情,两人约定在车站会面。
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李嫣很是气愤,“你这人怎么这样?小瓷的东西就是被你拿走了,你怎么不承认啊!”
又来一个女知青,中年女人也不害怕,“上了车又下车,你们自己没看好东西,这跟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车里不止俺一个人,你们是知青不假,家境好,有知识,但你们也不能冤枉人!”
中年女人翘着二郎腿,“硬要这样说的话,那俺的包也不见了,是不是你们偷了俺的东西?”
包裹里是一些吃食和日用品,有一斤绿豆糕,一斤葱油饼干,还有两块茉莉味的香皂。
这些东西,宋瓷并不太在意,县里供销社卖的点心,味道比北市差远了,不太符合宋瓷的口味,不是贵重的东西,但她不能任由这个中年女人倒打一耙。
宋瓷看向后面,打算找个人证问一问,对上吴安的视线,她柔声道:“打扰了,这位婶子来之前,还有人坐过这个座位吗?”
漂亮女知青和他说话了!
吴安按捺着内心的激动,确定地道:“没有。我上车快半个小时了,没看到有其他人坐过这里。”
宋瓷轻轻点头,“谢谢!”
对着中年女人,宋瓷继续道:“从我下车到再次上车,不超过五分钟,期间也没有别人来过。你拿没拿我的东西,让我找一找,就一清二楚了。不过,你敢吗?”
中年女人面上浮出几分心虚,嘴上却依旧道:“俺说没有就是没有,俺包里装的有贵重东西,可不能让你翻。”
正午时分,正是闷热的时候,客车里又密不透风,难闻的气味肆意蔓延,宋瓷没有耐心和这个不讲理的中年女人掰扯太多,她越过一旁的李嫣,找到售票员。
车上的男售票员走过来,“大婶,劳烦你起个身,让人家女知青拿个东西。”
宋瓷的东西,确实被她拿走了,但中年女人没把宋瓷放在眼里。
这年代,香皂还有那些点心,都是稀罕物,到了她的手里,别想让她还回去。
反正宋瓷只是个年轻小姑娘,脸皮薄,只要她死不承认,到最后这些东西就是她的了。
中年女人嚷嚷着:“俺没见过她的包,也没拿她的东西!”
“看她的打扮,不是乡下人,真丢了东西,再买就是了。瞅瞅,车里有人在睡觉,快别让她打扰别人了。”
这样的事情,售票员见多了。
女知青下车后,没几分钟就回来了,整个过程,售票员是有印象的,毕竟,像宋瓷这样漂亮的女孩,整个县城都找不出来一个。
售票员劝道:“大婶,话不是这么说的,人家女知青的东西在咱们车上丢了,咱们就有责任帮人家找到。车里放的包裹多,拿错了也是常有的事,就快发车了,你要是拿错了,就还给人家吧。”
“说了没拿就是没拿。”像座山似的,中年女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陆续有乘客买票,见劝说无效,售票员对着宋瓷和李嫣道:“你们先找个座位坐下。”
售票员一走,中年女人觉得胜利在望,冲着宋瓷和李嫣得意地道:“你们俩是下乡来的知青吧,哪个生产队的?俺得给你们大队长反映反映,知青下乡,俺自然欢迎,但你们不能冤枉俺,俺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实人,咋会偷拿你的东西!”
老实人?
下乡的这段时间,宋瓷不是第一次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了。
宋瓷扫她一眼,“确实挺老实,又老又不实在。”
后一排的吴安听到这话,没忍住笑了起来。
被嘲笑了,中年女人脸色挂不住,“好啊,你们城里来的知青就是这么欺负俺们乡下人的!说,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中年女人越来越过分,吴安坐不住,站了起来,“大婶,你管人家是哪个生产队的?这位女知青没说错,就没见过你这么蛮不讲理的人。”
中年女人脸色铁青,瞥向吴安,“你们是一伙儿的?”
中年女人撇了撇嘴,又冲着宋瓷道:“你看起来年纪不大,下乡应该没多久吧,就和这些小伙子关系这么亲密?你们这些女知青,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像狐狸精……”
女人刻薄的话音尽数传到后面,她尖锐刺耳的声音,全部落到江恂的耳里。
江恂睁开眼睛,眉头微皱,听着那些不干不净的话,下一秒,他伸腿朝前方踹了下。
中年女人坐在座位上,话还没说完,突然,她身子朝前栽去,“砰”的一声,脑袋撞在前头的椅背上。
“哎呦”了一声,中年女人揉着脑袋,恶狠狠站起来,朝后座看去。
看到江恂,女人脸上的凶狠一下子散了些,看样子,这个少年和这位女知青也是一伙儿的,不然他不必帮这个女知青出头。
中年女人之所以这么嚣张,是因为她以为车上没有宋瓷的同伴,一个年轻小姑娘最好拿捏,然而,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有这么多人在给宋瓷撑腰。
中年女人嚣张的气焰灭了大半,那些难听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踹的好!
宋瓷朝后面看去,只对上江恂阖着的眉眼。
这人是在帮她?还是打扰到他的休息,他不耐烦才踹了前面人一脚?
宋瓷想,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得尽快解决这件事,省得打扰到别人。
中年女人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继续下去的话,吃亏的恐怕会是她自己,女人心虚地道:“你们这是合起伙来欺负俺?行,俺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她把点心从袋子里拿出来,“不就是些绿豆糕,俺不稀罕,还给你就是了!”
“晚了!”宋瓷并不接过,“偷拿了我的东西,又恶意败坏我们的声誉,跟我一起去公安局,让公安同志评评理!”
女孩的声音柔软清和,听起来很舒服,但她说出来的话,让中年女人身子一僵。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宋瓷,“公安局?”
这位女知青看着乖巧柔弱,没想到张口就要报警,中年女人心里生出几分害怕,“知青同志,你可真是厉害,拿公安同志吓唬俺呢!俺就是坐个车而已,又没干什么坏事。”
宋瓷轻轻笑了下,“我还没去过公安局,刚好今个有时间,天气也好,陪你走一趟也不错。至于你有没有做坏事,公安同志自然会查出来。”
去公安局走一趟?那是万万不能的。
中年女人是彻底害怕了,她慌慌张张拽着宋瓷的手,“知青同志,是俺说话太难听,是俺不对,偷拿了你的东西。你看,包里的东西都在,俺碰都没碰一下。”
中年女人身上有股异味,宋瓷身子偏了偏,“离我远点。”
见宋瓷软硬不吃,中年女人恶狠狠地道:“知青同志,俺都这样拉下脸求你了,你不能得理不饶人!”
扬了扬细眉,宋瓷扫了面前的女人一眼,“我就是不饶人,你能怎么样?”
中年女人欲哭无泪,她是第一次见到比她还“不讲理”的人,换成其他人,早就放过她了。
其他人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一位老太太道:“还真是你偷了人家女知青的东西啊,脸皮咋这么厚!遇上你这样不要脸的人,两位女知青真倒霉!”
另一人接过话,“大家都检查检查自己的包裹,看有没有丢东西。”
议论和指责在车厢里响起,生怕宋瓷要把她抓去公安局,中年女人灰溜溜下了车。
事情解决了,宋瓷向吴安道了谢,然后拉着李嫣,去了别处的座位。
之前的位置被那个女人碰过,她可不要坐!
*
回想着刚才的笑颜,吴安这下子是一点儿也不困了。
女孩站在他的面前,柔和的光浮在她的身上,越发显得她肌肤瓷白。浅浅一笑间,女孩好看的桃花眼顾盼流转。
他压低声音,“江恂,她…她刚刚对我笑了,还和我说话了。”
她?
江恂抬眼,很快反应过来,吴安口中的“她”,指的是那位女知青。
吴安脸红红的,“她说谢谢我帮她说话,她也还想向你道谢,不过你在睡觉。你不知道,她笑起来可好看了,声音也好听,江恂,你说,我去和她搭话,是不是有希望?”
看了他一眼,江恂面上没什么表情,不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嘴巴,笑起来能有多好看?
吴安还在激动,拍着江恂的肩膀,“江恂,她可真好看,对不对?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我?女知青性子软,容易被欺负,幸好我刚才站了出来……”
性子软?
那个中年女人刚才快被这个女知青气死了,他可没看出来她性子软。
江恂不动声色往窗户边移了移,继续闭目养神。
道路时而平坦,时而颠簸,吃了几块酸梅干,并没有缓解晕车的难受,宋瓷不太舒服,睡了一路,到村口的时候,李嫣把她叫醒。
李嫣已经下车了,刚刚睡醒,宋瓷还有点困,她懒洋洋拿起那袋酸梅干,准备从座位上起来,这时,一阵淡淡的清香传了过来,接着,身姿颀长的少年越过她,朝车门口走去。
这股气息并不浓烈,然而,弥漫在客车车厢里,显得清冽又很干净,宋瓷晕乎乎的脑袋,清醒了许多。
宋瓷看过去,少年颀长的背影映入她的眼帘,很快,少年下了车,身影消失不见。
回去知青宿舍,李嫣把车上的事情讲了一遍。
另一个女知青杜春分忿忿不平,“那人也太过分了!小瓷,下次去县里,咱们一起去,省得再遇到这种事。”
李嫣开玩笑道:“下次去县里,陆让就该从北市回来了,有他陪着小瓷,哪里需要咱们?”
分配到响水大队的知青有八个,男女各四人,陆让是其中之一。
陆让和宋瓷同为北市人,但两人之前并不认识,下乡后,二人的来往才多了起来。陆让是个不错的男孩,经过近两个月的相处和追求,他成了宋瓷的对象。
不过,陆让家里出了些事情,前几天他请假回去了。
面对李嫣的打趣,宋瓷把装着点心的纸袋打开,“大家吃点心啦,话多的人除外!”
那可不行!
坐了半下午的车,李嫣肚子饿坏了,“好小瓷,我不开玩笑了,让我吃一口。”
宋瓷狡黠地道:“坏小瓷也不行,不让你吃!”
其他人在吃糕点,换了身衣裳,宋瓷把今天从邮局拿回来的信打开。
这封信是宋瓷的父亲给她写的,知青下乡,宋父自然担心她。
宋瓷小的时候,宋父就和她的母亲离婚了,后来,宋父和一个名叫江依乔的女人在一起了。
不过,宋父和那个女人没有结婚,宋瓷也只称呼那个女人为江阿姨,四年前,江依乔病逝。
江依乔走后,那段时间宋父脸上的笑容少了许多,也不爱和宋瓷说话。
每天回到家,宋瓷只能看到宋父冷冰冰的一张脸。年纪还轻的宋瓷想不明白,那个女人的离去,为什么给父亲的打击这么大。
自幼父母离婚,父亲身边又有了别人,是以,宋瓷与宋父的关系不太亲近,但下乡后,背井离乡,宋瓷也是想家的,收到宋父的来信,她挺高兴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开头宋父就在关心宋瓷在响水大队的情况,询问她适应不适应,辛苦不辛苦,不过,看到最后,宋瓷一愣。
宋父说,江阿姨的儿子也在响水大队,名字叫江恂,离开北市前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是担心宋瓷会生气。宋父还说,知青下乡,安排宋瓷来到这里,也有这层关系在,江恂是本地人,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一个继兄在,可以照顾她。
最后,宋父在信上写道:小瓷,我和你江阿姨虽然没有结婚,但我们一起生活多年,在我的心里,她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妻子。你江阿姨走了四年三个月了,她只有江恂一个孩子,你和江恂算是继兄妹,爸爸希望你能和江恂互帮互助,相亲相爱。
哦豁,她下乡了,然后,她多了一个继兄!
宋瓷面上轻快的神色散去,或许是她太幼稚,或许是她太狭隘,总之,看到自己的父亲赤/裸/裸向别的女人表达情意,宋瓷可以理解,却不是很能接受。
她没办法把江依乔当成自己的继母,所以,江依乔的儿子,她也是无法接受的。
目光落在“江恂”这两个字上,宋瓷盯着看了一会儿,来到响水大队有段时间了,但她并不认识名叫江恂的人,有时间,她得打听一下。
在北市的时候,宋瓷就知道自己有一个继兄,可仅仅是知道而已。
江依乔很少提起江恂,宋瓷也对江恂并不了解,不清楚他住在哪里、有没有读过书,不清楚有关江恂的任何事情。
当然,宋瓷与江恂也见过两次面,可宋瓷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这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即便江恂现在站在她的面前,她都认不出来。
况且,江依乔和她的父亲并没有领证结婚,江依乔更是离世多年了,江恂压根称不上是她的继兄,硬要扯关系的话,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宋瓷不紧不慢把这封信折起来,叠成一颗小星星,扔到了床头边的盒子里。
互帮互助?不可能!
相亲相爱?也不可能。
江恂是不是她的继兄,都和她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仇人,要么是陌生人,继兄妹怎么可能相亲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