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 何太医按时来到芳华巷为卫凌看诊。
何太医揭开纱布,看一眼伤口,仍是摇了摇头。
“何太医, 我家郎君还能不能站起来?”白亦忙问。
何太医没直接答,用手碰了碰伤口周围, “卫大人,有没有感觉?”
卫凌点头,虽那感觉十分微弱,但已比在安康镇要好太多。
白亦眼中露出的欣喜很快被何太医一句话浇灭, “伤口在慢慢恢复了, 可能不能站起来还是个问题。”
“何太医, 您是太医院医正,您一定有办法的。”白亦就差拉着何太医的手哀求了。
“唉,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卫大人这伤就算能站起来, 想要痊愈起码也要个一两年。”何太医收起箱子, “不过卫大人无需过多忧虑,事在人为,只要好好养着,会好的。”
“劳烦何太医跑一趟了。”卫凌终于开口,“白亦, 送一送何太医。”
白亦回来时垂头丧气的,“郎君,怎么办啊, 我听说民间有个偏方,我们要不......”
卫凌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声音平静:“没事的话就去煎药。”
“噢, 好。”白亦不再说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卫凌重新执笔,在奏折上批注,批了一本又一本。
东夏各地每日会递上来许多折子,这些折子不会直接呈给皇帝,而是先到通政司,通政司筛选过一轮后递到卫凌这里,一些卫凌可以处置的事就直接散发至各部处理执行,重要事务才会上奏皇帝。
重要事务不多,送到卫凌跟前的折子不过是些通政司把握不准的事项,要他同意。
二十多本奏折一一批完,卫凌后靠,捏了捏眉心。
不过片刻,他脑海里闪过什么,急忙抽出其中一个折子,认真细看,“......西南陈黄村一村染病身亡,无一幸免,死亡原因未明......报至户部删其户籍......”
通政司批注是死亡人数超两百,需首辅过目。
西南,两百人离奇身故。
“白泽!”卫凌喊了声,白泽急忙进门,“郎君,何事?”
卫凌将折子递给他,“查一查这个案子。”
因是奏折,白泽多问了一句,“可要知会大理寺?”
卫凌思忖几瞬,道:“让萧珩壹来找我。”
“是。”
晴朗秋日,阳光和煦,院子里那颗香樟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吵闹声传进静谧书房。
卫凌看着香炉袅袅升起的缕缕青烟,心绪放空。
外祖母派人来寻,说要见自己。
惠妃来信,请他进宫一趟。
太子设宴宴请,他得去。
南部商贸万事俱备。
西北军情,胡人虎视眈眈。
还有,今日是宋奾去城南书院的日子。
卫凌尝试着去动右腿,几个来回,他额间渗出汗来,右腿仍是岿然不动。
轮椅上的人放弃了动作,阖上双眸,唇角勾起,似笑非笑。
周则玺,不过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教书先生,现下却是他比不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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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书院。
宋奾到时快至晌午,秋老虎凶猛,宋奾下了马车后就到一旁树荫底下等候。
陈芷安没一会儿也到了,一见宋奾就开起玩笑,“没想到啊,咱们宋娘子居然还有今天。”
宋奾嗔她一眼,“你再说就不用你陪我了啊。”
“哈哈不说不说,到底怎么回事?”
书院不似没有人的寺庙,今日又是开放日,人来人往的撞见她与周则玺单独相见不大好,若是以后能成事还好,若是不成,那传闻指不定传成什么样。
而且......她一个人实在应付不来周则玺,她要是不说话,周则玺怕是也蹦不出来一个字。
如今俩人刚相识,这种情况也算正常,但要是往后都这样她可受不了,她是要找个丈夫,不是找个闷葫芦。
宋奾将事情始末告诉她,陈芷安了然,自信拍了拍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
“不用你做什么,你别胡说就行。”宋奾失笑。
“保证不胡说!”
俩人说话的功夫,周则玺已从书院门口迎过来。
城南书院常日里不许外人进出,学生们休沐时才能回家一趟,管理甚是严格。
所谓开放日就是让外面的人以及学生父母们进去参观,一是让那些达官贵族放心,二也是为了招揽生源。
此刻书院门口停了好几辆马车,不断有人进门去。
周则玺行至跟前,看着宋奾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宋姑娘不会来了呢。”
宋奾说:“早上有些事情,耽误了会。”
“无妨无妨,这会儿正赶上用饭呢。”
一旁陈芷安忍着笑,轻咳两声提示自己的存在。
周则玺仿佛才看到宋奾身边的人,移开黏在宋奾身上的视线,忙问,“宋姑娘,这位是?”
“好朋友,陈芷安。”
“陈姑娘好。”周则玺立马作揖,又道:“那我们进去吧。”
俩人跟在他身后,陈芷安低声笑:“托你的福,我今日还能当一回姑娘呢。”
周则玺很是尽职尽责,领着俩人转了一小圈,每到一处便介绍一处。
书院氛围浓厚,隐隐还有读书声传来,宋奾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她没在书院上过学,但宋璇与宋瑜是能到锦书房去的。
那会儿宋璇老爱带她到处玩,锦书房自是去过一两回。
她知道锦书房是什么地方,进去时是好奇又小心翼翼,宋璇倒不怕什么,拉着她四处转。
宋璇仿佛什么人都认识,一路上都在打招呼,宋奾跟在后头,许多次都被认作是她带的小丫头,每每这种情况下宋璇总会义正言辞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可次数多了宋奾不免有些灰心,嫡庶到底有别。
想到这里,宋奾沉默下来,如今她是不在乎那些了,而同样不在乎的长姐已经过世多年。
其实她这会儿也顺带想起了另一件事来,她与卫凌,应当是见过的,只是当时种种心境下并未上心。
宋璇与卫凌几人交好,那时候特地要将她介绍给他们,她记起宋璇兴奋的话语:“卫小郎君,竟轩,这是我妹妹,奾奾。”
宋奾还在为先前的事烦闷,仅是匆匆抬了眼,不敢多看,那俊朗容颜只在她心头一划而过。
她扯了扯宋璇的衣袖,轻声说:“阿姐,我们走吧。”
宋璇便笑,“怎么还羞起来了。”
宋奾顿时头更低了。
宋璇说:“卫小郎君,我们要去藏书阁呢,要不要一起?”
随后一道清澈嗓音传来,纯净温润,似冬日暖阳,又如山间清泉,他说:“还有事。”
宋奾心一颤,想要抬头又不敢。
那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人没看清声音倒是记下了。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俩人阴差阳错下走到一起,不过关于这些事却是从未提起过。
他大概同样不记得。
“奾奾,想什么呢?”陈芷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宋奾回过神,用笑意掩盖住莫名升起来的情绪,“没事,怎么了?”
“周先生问我们要不要在书院膳房用饭呢。”
宋奾朝周则玺看去,微笑颔首,“好不容易来一趟,自然是要去的。”
膳房很大,大概可同时容纳一百多人用饭。
三人一进去就有目光聚集过来,宋奾与陈芷安十分淡然,倒是周则玺微微红了脸。
周则玺给俩人选了位置,“宋姑娘陈姑娘,你们稍坐,我去打饭菜。”
“谢谢周先生。”陈芷安应。
等人一走,陈芷安话匣子就打开了,“奾奾,我觉得这人不错。”
宋奾问:“哪里不错?”
“有才华、有容貌、老实......”陈芷安一一数着他的优点,“重点是眼里只有你,看着你会脸红。”
她不说宋奾也能察觉出来,这一回的周则玺比上回在梨花林大胆许多,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些东西。
“可是芷安,我们才见第二面。”宋奾冷静道。
“这古人还说什么‘一见倾心’呢,若是喜欢,见两面也就够了。”
宋奾不说话了,握着手里的茶杯却没有要喝茶的意思。
周则玺很快回来,手里拿了几个菜,放下后又匆忙去打饭。
跑了两趟才坐下来,宋奾道:“麻烦周先生了。”
“不麻烦,快尝尝看,我们这的厨子以前是外面酒楼的,做的饭菜味道都还不错。”
宋奾吃了几口,“确实不错。”
有好事的学生过来打招呼,十一二岁模样,“周先生。”
几双眼睛直往宋奾与陈芷安身上瞟。
周则玺微红的脸佯装严肃,将人赶走,“用完饭就去温习功课。”
学生嘻嘻哈哈跑开。
他朝俩人解释,“都是孩子,皮得很,宋姑娘、陈姑娘莫要见怪。”
陈芷安开起玩笑,“这会儿看出周先生是个先生了。”
“啊?”周则玺略微不解,陈芷安未解释。
宋奾看着跑开的学生,想起一事,遂问道:“此前曾听先生说过,从外地来应试的书生能在书院中借居?”
“正是,院长辟了两处院子出来,供明年春试的学子潜心备考。”
宋奾点了点头,琢磨着尤起跃到时不若到书院来,这儿环境氛围都比待着家中要好,能让他安心待考。
“可还有位置?”
周则玺犹豫起来,须臾后问:“宋姑娘家中有人要参加明年春试?”
“还不知什么情况,若是没有位置那便算了。”
“现在陆陆续续还有人进来,不过宋姑娘若是需要可提前与我说,我留个位置出来。”
“好,那就先谢过先生。”
“宋姑娘不必客气,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周则玺说完这句,心里想了想,还是将疑惑问出,“不知宋姑娘家中是何人要应试?”
据他所知,肃清侯府除了宋瑜并无男丁,宋瑜的身份自然不需要再参加春试,而如今宋奾母女俩离了宋家,哪还有什么亲戚?莫不是什么邻居?
宋奾没多想,“是我扬州舅舅家的表哥,他应当会到盛京来。”
周则玺显而易见地惊讶了:“宋姑娘在扬州还有舅舅?”
宋奾停顿片刻,“不错。”
过了好一会儿,周则玺才道:“原是如此,那届时宋姑娘直接来寻我就是。”
宋奾有些不愿了,不过既已开了这个口,也就没多说什么。
用过饭,周则玺还想请俩人观摩午后的教学,宋奾以绣坊有事为由拒了。
路上陈芷安问:“怎么就走了,我还挺想看看人家是怎么教书的呢,这辈子都没进过学堂。”
“东安街的绣坊才刚开,事情多着呢。”
陈芷安信了,高兴说:“你这绣坊我还没去过,我同你一道去。”
“嗯。”宋奾想起沈如,也没瞒着她,“沈如来找过我。”
陈芷安瞬间张大嘴巴,“什么?”
宋奾简单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我说呢,怎么这两日吃饭她那般开心,原来是这样啊。”
宋奾不由笑,“俩人如今怎么样?”
“好着呢。”陈芷安睨她,“你这还管起别人来了,多为你自己考虑考虑吧。”
宋奾笑容瞬间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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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珩壹走进芳华巷时是惊讶的,待进到那间小院子,震惊之意更甚。
他忍不住问白泽,“卫大人还住在这?”
白泽点头,“是。”
萧珩壹沉默下来,往事浮现脑海。
原来才不过大半年啊,怎么的就像过了大半生。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稳定心神后才往书房走去。
书案前没人,萧珩壹探头找了找才寻到坐在窗前的卫凌。
萧珩壹又是一惊,他知道卫凌受了伤不能站立,可如今亲眼见到仍是不免感叹。
直到现在,萧珩壹仍旧理不清他对于卫凌的心绪。
那是他少时仰慕的人,他曾经研究过许多他的策论、有关于他的消息他一定不会错过,他总想着和他比一比,一较高下。
后来知晓卫凌与宋奾的关系,他开始恼恨起这个人,恨他的无情无义与辜负,让宋奾平白受那么多苦。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是他的伯乐,他给了自己机会,并且许多时候都是卫凌在护着他。
若是没有卫凌,哪有如今的萧珩壹?
到现在,命运弄人,他娶了妻,不得不逼着自己放下宋奾。
卫凌呢?
萧珩壹立在原地,看着他稍显落寞的背影,不由想,如若当初追去扬州的是自己,那他和宋奾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可惜没有如果。
他变了,卫凌却一点没变。
卫凌应是察觉到人,转过身,一声“你来了”打断他思绪。
萧珩壹回神,拱手道:“卫大人。”
卫凌自己转动轮子,表情平淡道:“坐吧。”
“可知我今日找你来是何事?”
“卫大人请说。”
卫凌先问,“宋瑜一案是你在经手?”
“是。”
“查出什么来了。”大理寺查了什么卫凌早知道了,不过他仍是问道。
萧珩壹如实答:“应是和太子有关,不过某日起线索全部中断,案件只能暂时悬着。”
“嗯,有没有什么方向?”
“我与宋大哥商议过,他愿意配合我们查出真相,伺机而动。”
卫凌掀了掀眼皮子,似诧然又似漫不经心,“把人放出来。”
“啊?”
“东夏律法,若一月未定罪,不可再拘。宋瑜在里面待久了,许会有危险。”
萧珩壹顿时明白过来,恭敬道:“是。”
卫凌又丢给他个折子,是早上那封,“这个案子我派人去西南查了,盛京这边交给你,不要用大理寺的人手,用你自己的。”
萧珩壹如今是大理寺少卿,他上面还有个陈卿正,虽说卫凌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这样直接给他派任务好像总有哪里不妥。
不过萧珩壹只犹豫了一瞬就直接应下,他若是要站阵营,只能是卫凌这边。
说完了正事,书房里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撇去官职,俩人关系实为尴尬。
萧珩壹手里捏着折子,斟酌过后,终是开口,“卫大人。”
卫凌不知在写什么,头也没抬,“何事。”
“我成婚了。”
卫凌愣了一下,手下笔墨歪了歪。
“恭喜。”
萧珩壹不知为何笑了开来,“没想到我们居然能如此平静地共处一室。”
卫凌没应话,继续提起笔。
“我前些日子偶然间见过一回阿奾,她好像变了些,又好像没变,可惜......”萧珩壹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才继续道:“卫大人,她原谅你了吗?”
卫凌说:“没有。”
萧珩壹听见了意料中的答案,他知晓宋奾经历过什么,正是如此才格外心疼,但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做那个心疼她的人了。
卫凌是伤害她的人,可如今也是最能护着她的人。
他不能替宋奾说原谅,可他希望她往后余生,一帆风顺。
“卫大人,你不似我,你还有机会。”
卫凌放下手中制作精良的毛笔,看着外头缓缓暗下来的天色。
机会......
他早配不上她了,哪还有什么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