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翠出了门, 不久后就响起一声清脆的瓷瓶碰撞声,在万籁俱静的夏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宋奾忍不住轻笑,这个小丫头也不知怎么扔的, 发出这么大动静。
笑过一会,宋奾想起今日发生的事, 唇角渐渐下拉。
尤四娘知道她被宣召是因皇后的招揽之意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可她却一点不觉轻松。
宋奾本就打算隐在这盛京城里,谁都不能发现她最好,但她也明白, 生意越做越好、口碑越传越广, 总有一天什么都藏不住。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若皇后多个心思、强硬一些,那她毫无抵抗之力。
这大半天里她早已想清楚, 她好不容易逃出一个牢笼, 又怎么能再跨入一个用金子做的笼子, 都是束缚人的地方罢了。
皇宫, 不能进,女官,不能做。
想着想着那精致的眉头皱了起来,后日她还得亲自去一趟含光宫,但愿皇后心慈不责怪才好。
直到后半夜宋奾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头有些晕晕,脸色也不大好。
尤四娘关心了两句,宋奾打个哈哈囫囵过去, 提前去了绣坊。
早间太阳刚刚爬到半空,绣坊将将开门营业,张叔见到宋奾十分惊奇, “二娘怎么来得这么早?”
“有些事情,张叔不用管我。”
宋奾先是到了展示柜前,将自己的绣品都挑了出来,选了几个寓意好的细细装好。
这样还不够,世间都讲求独一无二,献给宫里贵人的不只要唯此一件,更要别出心裁。
宋奾又上了二楼,想着一日赶出两条帕子应当不成问题。
她既然要拒了皇后,那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去,让皇后顺心了,自己说不定能少些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宋奾一坐便是一整日,直到日头西斜,没了客人,小二门走了,曹娘子等人也走了,铺子里逐渐昏暗下来,唯余二楼两盏烛光。
萧珩壹进门来就看到这样一幅场面,挽翠坐在柜台后,手撑着脸打瞌睡,二楼火光里倒映出一抹倩影,专心致志地做着手里的活。
萧珩壹在楼下站了一会后轻手轻脚上了二楼,走到宋奾身旁,她依旧没注意到身后来了人。
“阿奾。”
“啊!”宋奾被身后突然的声音吓一跳,绣针一下扎进手指里,一滴鲜血滴在绣绷上。
她来不及去管受伤的指头,也没转头看来人是谁,立马找出不用的棉布去吸那滴血,用力按了按,血还是在帕子上留下了痕迹,异常刺眼。
萧珩壹知道自己做错事了,连忙绕到她跟前,拿过她受伤的那只手看,“阿奾,你没事吧?”
她又是一阵惊慌,急急抽出自己的手,放到唇边吸吮,含糊不清地说:“你怎么来了?”
柔软无骨的触觉仿佛还在手心,萧珩壹没来得及收回动作,怔怔看着那白皙的小手放在鲜艳欲滴的红唇上,眸色不自觉暗了暗。
不过片刻,萧珩壹恢复清醒,“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宋奾低头看了看快要绣完的帕子,她绣的是缩小版的含光宫,红砖绿瓦的格外逼真,好在那滴血滴在了墙角,再补几株花草便可掩盖过去。
宋奾望了望窗外,这才发现外面已经全部黑了下来,眼下她一时是回不去了,朝下面喊一声,“挽翠?”
挽翠一下惊醒,揉了揉双眼后噔噔跑上来,见到萧珩壹后整个吓一跳。
“挽翠,你先回去,告诉娘亲不必等我用饭。”
挽翠看看宋奾又看看萧珩壹,有些犹豫,她不太懂俩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这......孤男寡女的,她有些不放心自家姑娘。
“没事,我还差一点就可以回去了。”宋奾看出来,补了一句。
“嗯,那我让龙泰来接您。”
“好,去吧。”
挽翠又噔噔蹬下楼,萧珩壹笑,“你这丫头还挺关心你。”
宋奾点了点头,拿过棉布擦了擦手指,那里已不再出血。
这会儿静下来,宋奾反倒尴尬起来了,常夫人那日说的话好似还在耳边,有些东西朦朦胧胧的没人会去管,可一旦戳破,就不能装作看不见。
宋奾低了头没看他,继续拿起绣针,说:“萧公子怎么来了。”
“路过,看见你这里还亮着灯。”后半句他没说出口:就想来看看是不是你。
宋奾没了话说,萧珩壹便也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坐在一旁陪着她。
后来常夫人与自己说了,说她没订下婚事,还说她听见消息时羞红了脸,他面上不显,实质上心里安心许多。
这些时日祖母催得急,一副不管不顾就要定下来的模样,现在她给他吃了颗定心丸,那他便有底气去找祖母与母亲。
他知道不容易,可他要试一试。
萧珩壹望过去,宋奾双眸微阖,眼睫毛在烛光中一颤一颤,双唇紧紧抿着,唇上好像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色,往下看是她专注而又熟练的动作,一朵朵小花在她手里逐渐成形。
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若是刚回到家的丈夫,那她便是在家中做着手工活、等他回家的妻子。
他想,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加美好了,美好得让他觉得他一个呼吸都是错误。
时间慢慢溜走,宋奾收了尾,将帕子从绣绷中拿出来,小心存放好。
萧珩壹见她要走,立即说:“阿奾,你家下人没到,我送你回去可好?”
“好。”她也正好有话跟他说。
街道上偶尔还有一两个行人,俩人并肩缓缓向芳华巷走去。
安静走了一会,气氛有些奇怪,宋奾先开口,“萧公子,你如今还在大理寺任职?”
萧珩壹已不是一名小小评事,一路往上走,现下俨然是大理寺少卿,人人都赞萧珩壹走的是首辅大人曾经走过的路,未来定会加官进爵。
人们总爱拿他和卫凌比,萧珩壹每每遇到这些都十分不耐烦,他自知现在的自己比不过他,只能拼了命的做事,一为证明自己,二也想让她能多看他一眼。
“是。”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勇毅侯府向来低调,令尊与令兄都只是挂个闲散职务,萧公子这一次能在外任官想必勇毅侯府是大力支持并寄予厚望的。”
宋奾边走边继续说:“而我只是一个和离的妇人,甚至连肃清侯府都回不去,只能做点小生意谋生。”
萧珩壹一下明白她要说什么,站定,又急忙开口:“阿奾,我觉得你很好,我没觉得和离了会怎么样,也不觉得行商很丢人。”
“萧公子,你是个好人。”宋奾也停了下来,看着他,“可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想,你有大好前程,我不能耽误你。”
萧珩壹眸色渐渐冷了下来,不过心里仍存了期盼,“阿奾,你是不是害怕卫大人?”
“和他没有关系。”宋奾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卫凌,“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我们不合适。”
“若你说的不合适仅指你方才说的家庭门第,我不那样认为,我会说服祖母,一起都不是问题。”
宋奾叹了口气,她向来不太会拒绝别人,如今说到这个地步她以为他能明白了,不想他竟这么固执。
“萧公子......”
萧珩壹打断她,语气坚定:“阿奾,我喜欢你,我能照顾你,也能照顾你娘亲,你不妨给我个机会。”
他眼睛落在她身上,目光绵长又灼热,宋奾心一颤,慌忙避开,转身离去。
萧珩壹寸步不离跟在身后,看着她身影拉长又缩短,唇边缓缓升起一抹笑意,她没有再次拒绝了,那他就还有机会。
绕过两条街道,芳华巷近在咫尺。
宋奾在家门前停下,那一点点慌乱已经全被压了下去。
她清楚知道那丝异样的缘由,活了二十二年,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喜欢,也从来没人给她做出承诺,就算是曾经同床共枕的卫凌都没有。
不对,卫凌承诺过许多,他说可以让自己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说在将军府里他能护着她,他昨天还说若是她想进宫,他会护她顺利,太多太多了,他做不到,也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相信萧珩壹是带着真心说出这些话,她很感激,可她不敢信了。
“萧公子,我对你只有朋友之意,莫要为我浪费时间了。”
“阿奾,那便从朋友做起,我们慢慢来。”
萧珩壹看着她站在身前,娇娇小小的,他多想把她拥入怀里,但他不敢,怕吓坏她。
“阿奾。”萧珩壹从怀里掏出个玉佩,拉过她身侧的手,将玉佩放在她手心,“这是我从小带着的玉佩,你收着。”
那玉佩呈半月形,明显就是定情之物,宋奾不可能会收下,“萧公子,我不能要。”
拉扯间,宋奾猛然看见萧珩壹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隐在暗处,若隐若现。
他定定望着这边,身上怒气一点就能着。
宋奾突然觉得烦得很,萧珩壹还没解决,又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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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凌下值后直接回了家,问了一嘴宋奾在哪,白亦便去对面问龙邦,龙邦说她还在绣坊,龙泰去接了。
当时天已全黑,卫凌想了想,让白亦把龙泰拦下,自己到绣坊去接人。
还没到绣坊就看见俩人并肩从对面走过来,他一下子五味杂陈,慌乱得不能思考,脚不受控制地躲了起来。
他知道萧珩壹一直对宋奾有意,但他没管,他以为宋奾不会看上这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错了。
俩人走到一半停在路中间说了一会话,他没走近,听不清,只是最后宋奾转身走时的不自然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竟不知道俩人关系已这般亲密。
他生平第 一回做这些偷偷摸摸的跟踪之事,跟着俩人到了家门,看着他们说话,看着他们拉扯,心里的酸涩到了极点。
好像越来越多有关她的事情他都不能平静对待了,或大或小都牵引着他的思绪。
宋奾望了过来,他上前去。
萧珩壹见到卫凌,微微惊讶:“卫大人?”
卫凌只看着宋奾,又低头去瞧她手里的半月形玉佩,轻笑:“这是何物?”
他这一提醒,宋奾立马将玉佩递还给萧珩壹,“萧公子,你先回去吧。”
萧珩壹接了玉佩,却不肯走,上前一步挡在宋奾前面,说:“卫大人深夜到此所为何事?”
“我回自己家,不行?”卫凌凌淡淡觑他一眼。
萧珩壹有些不解,他们不是和离了?什么自己家?他转过头去,用眼神询问宋奾。
宋奾实在无语,她若不解释,那这误会可就大了,于是宋奾指了指那扇如意门,“卫大人住这里。”
两座屋子就隔着一道墙,萧珩壹再看不出来卫凌意欲何为他就是傻了,而卫凌看宋奾的眼神,绝不是一个看和离的前妻子该有的眼神。
他早已让人打探过宋奾那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也清楚知道这两年的她过的是什么生活,就算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追求她,唯独他卫凌没有资格。
萧珩壹咬了咬牙,不顾宋奾的反对,牵起她的手,看着卫凌,丝毫不惧:“卫大人可真是会挑地方住啊。”
那一瞬间里,他看见了卫凌眼里的火,随后听见他压着嗓子说:“松开。”
萧珩壹自然不想松,卫凌是首辅又怎么样,现在在他面前不过也只是一个不称职的、让她伤心难过的前丈夫。
宋奾不这样想,她有许多方法来拒绝卫凌,但不会用萧珩壹来做挡箭牌,她挣脱开,温声说:“萧公子,你先回去,我没事。”
“阿奾......”
“回去吧,我改日再寻你说清楚。”
萧珩壹没抵过她,不过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直到身子消失在巷尾。
萧珩壹一走,宋奾也没了顾忌,与盯着她的人对视一眼后直直转身回屋。
不出意外,卫凌将她一把拉住,用力十分。
宋奾回头瞪他,喊了声:“你做什么,痛!”
卫凌立即缓了力道,但没放手,声音一点没有方才面对萧珩壹的气势,“他叫你阿奾?”
真是奇奇怪怪的问题,宋奾“呵”一声,懒得答。
他继续问:“你们什么关系?”
宋奾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又位极人臣,一只手便可翻云覆雨,萧珩壹不是他的对手,她不能让萧珩壹因为自己而受到什么不公正对待。
“我们没有关系,你不要动他。”宋奾冷冷说。
卫凌听完即阴鸷道:“你在护着他?”
宋奾趁他不注意,离开他的桎梏,后退两步,“卫凌,这世上不是谁都像你的。”
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卫凌一个人在黑暗中站了会,随后叫来一直在身后的白泽,“去查查这两年萧珩壹和她的关系。”
“是。”白泽应,“那这萧公子......”
“不必动他,派人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