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姨现在还好吗?”
正吃着饭呢, 程冀北问老太太。
老太太笑着的脸明显一窒,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拿得起放得下, 现在的日子也还算好过。
可他们这些年轻人,有家有业还有工作的, 就不是那么好过了。
你小姨夫要和你小姨离婚, 说是咱们家的成分不好,影响你小姨夫的工作了。
你小姨不愿意, 现在还在家里闹呢。”
秦绵绵明白了,现在还是唯成分论。
如果成分不好的话,就算是已经结婚有工作的,也会受到影响。
轻则自己的工作有变动, 好工作变闲差。
重则连另一半的工作都会受到影响。
外婆这么大岁数还在扫大街,估计也是想降低自己身份的不利影响, 希望能对下一代也有好作用,谁知道小姨一家还是闹起了离婚。
程冀北眉头紧皱, 老太太看出了他的心思, 直接说道,
“我也跟她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这样莫不如就离了, 可你小姨她…”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她和你妈一样,都是深情的人, 但她没有你妈命好。
你妈找到了一个好对象,虽然她早早就没了,但外婆知道, 你妈过得很幸福。”
想到早早就没了的大闺女,老太太面上露出了难过之情。
世上最难过的事,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是她那么优秀的女儿,她从小倾尽心思,培养成才的女儿。
程冀北脸上也露出一丝难过,但转瞬就恢复正常。
有些难过要放在心里,他不能自己也难过,惹的外婆会更伤心。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有些隐晦的对老太太说:
“我爷爷说…总之情形可能会有变化,您再坚持坚持,不会再需要多长时间了。
我小姨那边…你先不要对她说,有些事不如早些断了,有些人也早些认清比较好。”
老太太见过多少世面,再聪明也没有了。
听到程冀北这么说,只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她的脸上露出些久等了的释然之色,然后对程冀北说:
“你放心,我知道的。
你小姨…就由着她去吧。
这也算是一次考验,夫妻两个能不能同甘共苦,也就在这种事情上才能显出来。
就算你小姨再不乐意,想来人家如果太坚决的话,她也没办法。”
老太太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
多少年前她已经依着小闺女的心,由着她找了自己不同意的对象。
现在她也继续由着他们,不会插手,告诉他们亲家说的话。
可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就由人心决定吧。
秦绵绵没有因为老太太的话感到惊讶,她却因为程冀北的话,半天没缓过神来。
运动确实快要结束了,但这种事情只有知道历史的她才知道。
可程冀北这话,分明也是知道其中的关键的。
按他说的,如果是程爷爷知道这事的话,那么程爷爷一定已经进入了政治中心,并且很可能是站对了队伍,才会先所有人一步知道事情的发展走向的。
程爷爷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吗?那可真是太厉害了!
秦绵绵只顾惊讶,她不知道的是,促使程建林站对了队伍、走向权力中心的正是她自己。
她更不知道,程建林现在已经把她当做了福星,盼着自己这个福星孙媳妇早点进家门呢!
等到秦绵绵和程冀北要走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抓着秦绵绵的手,舍不得放下了。
这姑娘怎么看怎么可心,她真是怎么稀罕也稀罕不够。
老太太也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块女表来,套在秦绵绵的手腕子上。
秦绵绵手腕上一紧,低头一看,只觉心惊肉跳。
这表她认识!
欧米茄的古董表,后世一块就能拍出不菲的价格!
老太太摸了摸秦绵绵肉乎乎的小手,喜欢的不得了。
“囡囡凑合着戴吧!现在给你别的东西都是招祸,手表倒是不算太扎眼,等以后外婆多给你准备些见面礼!”
秦绵绵连忙摆手,有些仓皇道,
“外婆,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贵重什么?只要你能带、能用上,这东西就有价值!
回头等条件允许了,外婆再给你些好东西,那才是真正的见面礼。”
秦绵绵还要推拒,就听程冀北笑着说:
“外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以后等条件成熟了,你多来陪陪外婆,陪她说说话就行了。”
“对对!”老太太连忙点头笑道,
“我就喜欢绵绵陪我说话,绵绵要是能天天来陪外婆说话的话,外婆那些好东西将来都是你的!”
说着拉着秦绵绵笑了起来,怎么喜欢也喜欢不够的样子。
给秦绵绵逗得也高兴的不行,直说那她以后可要天天来,外婆别烦了才好!
两个人从外婆家走出来,外婆为了避嫌,没出来送她们。
门口的垃圾堆散发出重重的恶臭 ,小飞虫像是找到了攻击目标一样,拼了命的往他们两个身上扑。
程冀北一手使劲扇着,把飞虫扇走,用一手拽着秦绵绵,快步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走了好远的距离才停下脚来,转过身望着这个巨大的垃圾堆。
秦绵绵再看胡同里的人,见他们正探究的看她和程冀北,她的眼神立马就冷下来了。
如果一个人往外婆家门口扔垃圾,其他人也都跟着扔的话,那么这些盲从的人,每一个也都是在欺负老实人,哪个人都不无辜。
他们自认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就可以对外婆这种曾经的资本家各种摧残。
可外婆这样的资本家,连国家都是认真对待的。
没有打击,也没有定罪,只是改变了企业所有权,还让他们继续享受股息。
既然国家都没处罚他们,那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以受害者的角度来折磨外婆呢?
“你想怎么办?”
秦绵绵问程冀北。
冷着脸的程冀北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还能怎么办?咱们现在不方便明着出手,咱们越是明着帮外婆,外婆受到的挤压就越多。”
秦绵绵也皱起了眉头,确实是这样。
就是因为程冀北找人关照了一下外婆,就有这么多人看着不顺眼,从而才都往外婆家门口扔东西。
可他们确实不能袖手旁观,任何一个人看到自己的长辈受到这样的欺凌,都不会无动于衷。
况且现在天气还热,那垃圾堆的难闻气味,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外婆的屋子那么小,白天晚上的在里面呆着,多遭罪呀!
程冀北正在想要不然找找人,用个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把这堆垃圾给移除得了。
就见秦绵绵眼睛一亮,笑盈盈的对他说:
“我这有个主意,你看看行不行?”
秦绵绵和程冀北走了之后,胡同里的街坊四邻,都开始议论纷纷。
“这俩人是谁呀?怎么又来看这老墨太太?”
“瞧着这两个人打扮的水光溜滑的,不会是老墨太太原来那些资本主义同党吧?”
“不能!那些资本家同党也都跟老墨太太一样,现在不是下-放就是劳动改造呢。”
“反正我瞧着老墨太太,应该还是认识些有能耐的人,你们以后还是不要太欺负她了。”
“那有什么的?她现在就是一个扫大街的,原来欺负了多少贫下中农?现在我们不过是以牙还牙,谁能把我怎么地?”
这些人蛮不在乎的说着,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谁知第二天,就有几个挎着照相机,带着家伙事儿的报社的人过来了。
几个人对着胡同,还有胡同里的垃圾堆,就是咔咔一顿照。
边照还边写什么东西,然后对着胡同里的人做起了采访。
一开始胡同里的人,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儿呢,以为他们要上报纸了,这是多光荣的事儿呀!
全都蜂拥着把几个记者围起来,
“小伙子,有事你就采访我,我对这片最熟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你们是不是要好人好事登报啊?我前些天还帮着挖水渠,填坑呢,是不是也把我报道一下?”
挎着相机的那个小伙子,示意大家安静些,然后抓着刚才要让他报道的那个妇女就说:
“好人好事下回再采访吧,我们这次主要是为了胡同里的垃圾堆,这件事过来的。
我想请问你一下,是什么原因让你们把垃圾扔到自家门口的?
久而久之,形成了这么一个影响生活的垃圾堆,既损人又不利己,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是不是也曾经把垃圾往这里扔过,你是怎么想的?”
那个说自己做过好人好事的妇女…
“别问我!不是我扔的!”
她连忙否认道,不是要上报纸,这样的事她绝对不承认!
“可我刚才采访了几个小孩子,他们都说住在这个胡同的人,人人都把垃圾往这里扔,您刚才不说你也是住在这里的吗?”
那个妇女…
“谁说的你找谁去,反正和我没关系,我不知道!”
小伙子直接把照相机对准了另一个人,
“那您说说吧,我看你拿着菜,您应该是在这附近住的吧?”
“说…说什么?”那人一下就懵了。
小伙子倒是很耐心,循循善诱道,
“说点什么都行,说说是谁往这里扔垃圾?又是谁因为什么,把好好的生活环境变成了垃圾场 ?”
被记者采访那人,连忙用手挡住脸,
“我不知道,我不住在这儿,我是路过的!”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怕被照相机照到,一哄而散,恨不得说自己和这个胡同半点关系都没有,远远避开才好。
小伙子也不死缠烂打,而是照过照片之后,就和同事走了。
第二天,京市日报上就发表了题为《生产生活两手抓,生活环境更要维护的文章》。
文章配图是一个胡同,里面突兀的出现一个大垃圾堆的照片。
配文也阐述了胡同内,平白出现垃圾堆的前因后果。
原本胡同的居民都把垃圾,固定扔在胡同外的一个固定位置,谁知不知道由谁开始,竟然都扔在了胡同里。
原本和谐的居住环境里,突然增加了一座垃圾场,这不是窝里吃窝里拉吗?
这种行为极大的影响了居民的居住环境,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在京市这个国家中心出现啊!
于是京市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胡同里的人懒得出奇,窝里吃,窝里拉。
只要知道谁在这个胡同里住,都会露出“咦…”的眼神。
原来就是他住在这个胡同啊!可太不讲究了!
因为影响实在太大,太恶劣,连街道办事处的人都被惊动了,隔天就派了街道干部,到这个胡同来了解情况。
干部必须要搞清楚几点问题,
是谁先在这扔的垃圾?
又是谁跟着他一块扔的?
动机是什么?
等了解到原委之后,把街道干部气得够呛!
“原来你们就是为了欺负墨老太太,才在人家门口扔垃圾!最后竟然形成了一个垃圾堆!”
“你们怎么好意思欺负人家一个独居的老太太!”
有人嘴硬道,“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是大资本家,原来不知道欺负了多少贫下中农!剥削压榨我们贫苦大众,这是一报还一报!”
街道干部听得瞠目结舌,指着他们连连道,
“你们…我怎么说你们好!
人家墨老太太原来虽然是资本家,但是已经把工厂都给国家了!这都是支持国家工作的结果!
你们非但不对人家表示尊重,反而还这么欺负人家!
政府要是知道你们这样,都得严肃的批评你们!为墨老太太主张正义!”
街道领导把胡同里的所有人,数落了一顿之后,严厉要求他们,必须在一天之内把垃圾堆恢复原状,并且向墨老太太道歉。
胡同里的人一开始还不愿意,街道领导拿着报纸直接说:
“如果你们这事不好好办的话,咱们这个胡同就会名声扫地!
你们住在这里的人,家里有男孩的将来娶不上媳妇,家里有闺女的不好往外嫁!
谁都知道咱们这个胡同的人品质差,爱欺负人,谁还愿意跟咱们结亲?
招工的时候也不招咱胡同的,你们看着办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慌了。
现在哪里是以后,房屋随便买卖,想搬哪去就搬哪去啊?
一家人在一个地方住,几乎都是一辈子的事儿,很少能挪地方。
要是这个胡同名声真臭了的话,以后住在这里的人,可都要变成人民公敌了!
到这个时候了,谁还管什么资本家,不资本家的?
资本家又没剥削过他们,所有人全都骂第一个往墨老太太家门口扔垃圾的人。
这人太坏,把他们都带到沟里了!
没用上一天的时间,大家七手八脚地,就主动把墨老太太家门口的垃圾堆给清干净了。
然后众人纷纷到墨老太太家赔礼道歉,这个说:
“墨大娘,我们也不知道情况,就跟着他们瞎扔垃圾,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那个说:“原来墨大娘还是为国家做贡献的人呢,我们真是眼皮子浅,不应该胡乱听信别人的。”
墨老太太几经沉浮,早就见惯了这些事,不管再多的人过来向她道歉,她都能做到宠辱不惊了。
所以闻听此言,也只是礼节性的回应了几声,根本没有太大的反应。
但从这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墨老太太门口扔垃圾了。
而且管着扫大街的人知道这事以后,也再也不敢像从前一样,支使墨老太太干完上午的活儿,又去干下午的活儿。
所有人都知道,墨老太太不仅是大资本家,还是对国家有贡献的大资本家。
欺负她的话,一个不好是要上报纸的,谁还敢特意欺负她呀?
秦绵绵和程冀北办完这事之后,就算是放下了一块心口大石。
他们没再去外婆家,他们怕再去会给外婆添麻烦。
但两个人都期待着和外婆的下次见面,到时想必情况一定会不一样吧。
他们抽空和《京市日报》的那个记者小伙子,一起去国营饭店吃了个饭。
程冀北以水代酒,感谢小伙子的仗义相助。
“不用谢,这事本来就是我们记者应该做的,我知道以后也十分的气愤。
而且报道出来的效果非常好,我们主编都夸奖我了,让我再做些这样的选题!
可你们要是真想感谢我的话,那就让我再做一次采访吧!
把一些没跟别的报纸说过的独家消息,跟我讲一讲,那就再好不过了!”
小伙子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高兴的对秦绵绵和程冀北说。
秦绵绵连忙点头,“那必须的!只要你想做采访,什么时候我们两个都配合!”
人家帮了他们这么大一个忙,他们不过是配合着做次采访,这有什么难的?
这小伙子是他们接受《京市日报》采访的时候,认识的记着。
他刚当记者不久,但接触之间却发现他正义感十足。
而且采访的角度也和别人不一样,不是那种千篇一律,而是十分有自己思想的。
所以这次秦绵绵才一下就想到了他,希望他能帮个忙,却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三个人把饭吃完,宾主尽欢,一直到国营饭店里的服务员都撵人了,才依依不舍的往外走。
约定下次秦绵绵和程冀北来到京市以后,他一定会请他们两个来国营饭店吃饭,以尽地主之宜,才依依惜别。
还有最后一天,两人就离开京市了。
程冀北带着秦绵绵去了京市的百货商场,百货商场果然和供销社是天差地别,让已经逛惯了供销社的秦绵绵,简直找到了在现代逛免税店时候的感觉。
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其实是有冀北哥哥在身边,秦绵绵丝毫不慌。
她负责给所有人选礼物,然后花钱,冀北哥哥负责拿票,两人分工十分明确。
只不过到后来,秦绵绵的钱花完了,就变成了秦绵绵只负责挑礼物,程冀北本又拿钱又拿票。
程建林是老烟枪,所以他的礼物是,只有京市才能买到的特供烟。
程双瑜是一件漂亮的布拉吉,百货商店里最新的款式,南城绝对买不到的那种。
绝对符合程双瑜凡事都想要独一无二的性格。
秦老太太的礼物是一副老花镜,她最近看东西总是看不清。
虽说这东西最好验个光啥的,但现在没有条件,秦绵绵只能挑最好的给她买了一副。
秦守业和刘玉珍、还有秦卫民的礼物,秦绵绵给他们买的都是衣服。
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没有什么礼物比穿在身上,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更好的了。
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到天an门附近,去做公车。
正好碰到h小兵在天an门集会,为领导献礼,唱赞歌。
天南海北的h小兵聚集在一起,穿着军便装,戴着红袖标,三一群五一队的出节目。
朗诵诗歌,或者是背诵语录。
秦绵绵听到熟悉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来,她眉头一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耳朵里确实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从南城来,相隔千山万水,就是为了来到这天an门,到领导的身边。”
秦绵绵和程冀北同时顿住脚,脑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大台子上,梳着两个大辫子的女同志,正手持大喇叭,大声的向台下喊话。
这面色虔诚,声音亢奋的,不正是秦丽吗?
“她怎么来这来了?”秦绵绵喃喃地问。
“没见这些人都是什么大串联过来的吗?秦丽可能也是串联过来的。”
程冀北瞅着满广场的人说,满脸都是不赞同。
这些人的状态太亢奋了,已经明显不是正常人的样子了。
他们两个看着秦丽,在台上领着所有人喊口号,分明已经是最最亢奋的h小兵了。
从未来的将军夫人,到现在的h小兵头头,秦丽在书里的人生和现在的人生,显然有了质的改变。
秦绵绵不知道自己的蝴蝶翅膀竟然这么厉害,她只知道是秦丽本来就心思不正。
像书里那样的鲤鱼跃龙门、成了将军夫人。才应该是偶然的现象。
真正能实现跨越阶层的,一定是像丁少东那样天资聪颖,或是像秦卫国那样,一门心思为部队牺牲奉献的人。
这样的人性格各异,经历也可能不同,但相同的一定有一点。
他们不会像秦丽一样,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做出一些伤害别人的事情。
秦绵绵看了秦丽一会儿,对程冀北说:
“咱们走吧!”
随着运动的结束,秦丽的命运也会告下一个段落。
是非公正自有人判断,有关部门也会给她定性,不需要她现在多说什么。
两个人往公车车站走,站在台子上的秦丽也好像看到了秦绵绵。
但是她以为她认错人了,毕竟现在只有H小兵才可以随意坐火车大串联。
其他人想要来一趟京市,需要的手续可太多了,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过来的。
就算是他们的话,秦丽反而更高兴。
不知道未来走向的她,还觉得她现在正是无上光荣的时刻。
她可以站在这台子上,一呼百应,五湖四海的h小兵都听她的号令。
如果刚才她看见的真是秦绵绵和程冀北的话,那他们一定会羡慕她的!
她已经成为了领导身边的h小兵,而他们还只是普普通通的工人,这地位才真正是天差地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