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崔氏一脸懵。
李瑜严肃道:“你如实回答我。”
崔氏茫然回答:“二郎自然是生得俊的,玉面郎君的名号不是虚传,这不连圣人都说过你模样生得好吗?”
李瑜半信半疑地摸自己的脸, 似乎陷入了沉思。
崔氏见他神情不对,困惑问:“二郎怎么忽然问起了这个?”
李瑜回过神儿, 盯着她看了许久, 才道:“方才颜琇说阿樱之所以不愿意回秦王府,是因为我自作多情, 她压根就没把我放到心上,所以才要做那逃奴。”
此话一出,崔氏反驳道:“怎么可能?”又道,“那是她嫉妒宁樱, 才这般口不择言的。”
李瑜沉默不语。
崔氏继续道:“宁樱进府六年,学的那些都是为了伺候你, 你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所依附的存在。你给她吃穿用度, 给她安稳, 给她疼爱,且从未苛刻过她,她怎么可能不把你放到心上?”
听了这番话,李瑜觉得心里头稍稍好受了一点, 面色缓和道:“此话有道理。”
崔氏:“老奴觉着,她不愿意回来,多半是心高气傲闹别扭, 想着你把她送了出去,应是伤了心,这才不愿意回头。”
李瑜摸下巴不语, 觉得这才符合正常逻辑。
崔氏给他倒水道:“那颜琇的心思明眼人都知道,见你这般为宁樱折腾,心里头肯定不痛快,生了嫉妒心,这才莽撞了。”停顿片刻,“她说宁樱没把你放心上,无非是想让你死了这条心,勿要再为其纠结,多半是故意的。”
一连串分析下来,李瑜才被她给说服了。
他才不信宁樱没把他放到心上,他有才有貌,品行端正,也不像自家老子那般风流,除了脾性骄纵挑剔了些,其他没毛病。
宁樱怎么可能不把他放到心上呢,她明明是爱惨了他,被伤透了心才想着要逃跑的。
周边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并非是他一人产生了错觉。
李瑜觉得颜琇多半如崔氏所说是出于嫉妒,才会口不择言。
得了崔氏的安慰后,他的心里头才痛快了。白日里在宫中折腾了一天,倍感疲乏,当即命仆人备热水沐浴。
崔氏忙去安排。
待李瑜舒坦地泡了一个澡,才穿上一身纱罗裋褐,踩着木屐进寝卧。
通常裋褐都是平民常穿之物,方便做事,夏日里李瑜也爱穿,因天气炎热,纱罗织物穿到身上轻薄透气,且柔软,很得他喜爱。
许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又鬼使神差地去了耳房,叉腰站在门口,盯着耳房里的所有摆设,面色很是凝重。
屋里的一切还保留着宁樱离去时的模样,所有东西都没有动过。
他默默地打量了许久,又无比自恋地走到宁樱曾用过的铜镜前看自己的脸。
镜中的面庞唇红齿白,长眉入鬓,一双狐狸眼自带风情,五官生得非常出众,活脱脱的玉面郎君。
宁樱经常夸他生得好看,亲昵时也爱亲吻他的眉眼,喜欢用指尖勾勒他的轮廓,可见是真心喜欢的。
李瑜从小到大就没怀疑过自己的魅力,衣着考究,饮食节制,仪态端方,处处注重细节,力求做到完美。
常年累月的坚持造就出他的美姿仪,体态也塑造得不错,腰是腰,腿是腿,几乎走到哪儿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事业上顺风顺水,未来前程似锦,生活上也是人人都围着他转,没有受过半点波折。
结果颜琇却告诉他,那个一直在他身边服侍的女人压根就没把他放到心上,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
李瑜觉得颜琇这是在挑战他的自尊底线。
为了能得到确切的答案,他更加坚定了要找到宁樱的决心。
必须找到!
同一时刻,长春馆那边的李竞夫妇也在讨论颜琇的问题,秋氏问过颜琇身边的丫鬟后才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竞无奈道:“早就跟你说过,二郎性情刁钻不易伺候,你偏不听。”
秋氏懊恼道:“我怎知会闹成这般?”又道,“阿琇哭得可伤心了,可见受了委屈。”
李竞:“二郎打小就被骄纵惯了的,没有点心劲儿的人吃不消他,除非他心甘情愿服软,若不然,没哪个女郎受得了他磋磨。”
秋氏无语。
李竞坐到床沿,“现下阿琇吃了亏,自然就知道退下来了,京中那么多郎君,也不是非得嫁二郎不可。”
秋氏看向他,说道:“那孩子急了,让我明儿就给她安排回江州,可见是被气狠了的。”
李竞:“女郎家脸面薄,被二郎当面驳斥,挂不住,依我之见,她若真想回江州,便让她回去吧。”
“你这都是说得什么话?”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今日阿琇受了挫,可见也是有心气儿的。她自个儿不也跟你说过高门大户攀不起吗,应是悟明白了,面子和里子,还是里子重要。”
秋氏沉默不语。
李竞继续劝道:“别看她年纪小,也是个有头脑的,知道进退,你就别瞎操心了,省得两头不讨好。”
秋氏心里头还有些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于是第二日她又找颜琇长谈一番,这孩子她是打心眼里喜欢的,也盼着她能好,但感情的事不能强求,既然闹成了这般,顾及女方颜面,也只能退一步了。
颜琇显然想得很透彻,说道:“姑母,阿琇昨晚彻底想清楚了,以前心气高,盼着人前显贵,现在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我吃不得亏,受不了苦,就算侥幸入了那高门大户,也受不得半点委屈。可是阿琇的家世背景摆在那里,没有娘家庇护,终究只有任人磋磨的份儿。
“阿琇不愿家中父母为我操劳担忧,只想回江州那个小地方,寻一门差不多的人家,有娘家背景做依靠,至少在夫家不会太过受软,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
听了这番话,秋氏心里头五味杂陈,“你当真想明白了?”
颜琇点头,“想明白了,这些日叨扰你实在太久,是阿琇自己不争气,还请姑母莫要怪罪。”
秋氏窝心道:“我原是对不住你的。”
颜琇握住她的手,“姑母言重了,是阿琇自己没本事,眼高手低,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又道,“来京的这些日,也让阿琇悟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得有自知之明,方才能有安身立足之处。”
秋氏叹道:“瞧你这脑袋瓜子,一晚上就想出这么多道理来了。”
颜琇认真道:“昨日是阿琇莽撞了,也请姑母代阿琇与二叔说一声,是阿琇口不择言,出于嫉妒才会这般中伤宁樱的,还望他不要计较。”
知她去意已决,秋氏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允了她的意愿,着手安排回江州的行程。
翌日颜琇辞别老王妃郭氏,由秋氏亲自送她出京回江州。
傍晚李瑜下值回来听崔氏说起这事,一点都不意外。
不过崔氏还是颇欣赏那女郎的,说道:“听说那姑娘临走前曾向二郎你道了歉,说她是嫉妒宁樱才口不择言,可见行事磊落,倒叫人心生好感。”
李瑜“唔”了一声,走了也好,免得总让人在背地里盯着怎么都不舒服。
颜琇临走前的歉意让李瑜的魅力危机得到解除,他才不信自己的魅力征服不了宁樱,就算现在她伤心了,那以前肯定也是喜欢过的。
这点他深信不疑。
然而总有些人不知好歹,非要在他的敏感地带上蹦跶。
这不,袁杰那缺心眼儿的二傻子耿直到家了。
上回二人对赌,他耿直得向李瑜开口讨要宁樱,现在人从袁府跑了,李瑜也没追责,若是知趣的人势必会夹着尾巴做人,他偏不。
袁杰是张道子的忠实崇拜者,上次酒喝多了把《渔翁》送给了李瑜,心里头其实一直都惦记着。
如今宁樱跑了卖身契也被李瑜收了回去,于是他又屁颠屁颠地来了秦王府,想厚着脸皮讨那幅画。
对此李瑜是服气的,指了指他,没好气道:“四郎好大的脸,你把宁樱从我这儿讨回府,人没看好还让她给跑了,我不追究也就罢了,你还厚着脸皮来讨画,你好意思吗你?”
袁杰嘿嘿干笑两声,搓手道:“我其实挺冤枉的。”
李瑜:“???”
袁杰坐到椅子上,斟酌了许久,才道:“我今儿来,也不仅仅是讨那幅画。”
李瑜:“???”
袁杰一本正经问:“二郎为何不报官,你若报官,层层关卡严查下去,宁樱纵有路引,也寸步难行。”
李瑜翻了个小白眼儿,毛躁道:“你还好意思说,若官府严查,她无异于丧家犬,本就是弱质女流,若出了岔子,我找具尸体来又有何用?”
袁杰啧啧两声,“看来二郎还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李瑜懒得理会他,谁知他又道:“我其实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瑜皱眉,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就说,说了就滚。”
袁杰想了想,一改先前的吊儿郎当,严肃道:“这事确实是袁某对不住,但责任也不尽是出在我身上。”
李瑜抱手,等着他的下文。
袁杰正色道:“我这人向来没什么心眼儿,二郎你是知道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吃了迷魂药开口向你讨要宁樱。”
李瑜不耐道:“揭过不提。”
袁杰老实交代,“起初我一直以为宁樱是自个儿出逃的,后来才知道她逃跑一事我媳妇儿也脱不了干系。”
听到这话,李瑜挑眉,知道重点来了。
袁杰:“也实在是抱歉,我们三娘只是后宅里的小妇人,心思单纯,我一直都挺信她,哪曾想在宁樱这件事上她出了岔子。前阵儿我反复清问,她招架不住才老实交代了,说宁樱出逃有她助力。”
李瑜淡淡道:“我知道。”
袁杰颇觉诧异,却也没问,只道:“那通关路引和盘缠都是三娘给的,不过其中的内情有些复杂。”
这话令李瑜生了兴致,“如何复杂?”
袁杰拍大腿,颇有些小激动,道:“三娘说了,她一辈子都没见过像宁樱那般狡猾的女郎,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李瑜:“……”
袁杰:“咱们就从我把她带回府说起,当天下午三娘就跟我大闹一场,骂我缺心眼儿。当时我还不以为意,后来待酒醒了才意识到此举不妥,我阿娘也把我骂了一顿,做主说第二天就把宁樱送回秦王府。”
“结果她闹自缢。”
“对!当时是三娘亲自去说的这茬,宁樱也没说什么,后来还是贾婆子多了一个心眼儿,叫人多盯着她一些,谨防出岔子。哪曾想,三娘前脚才回院子,后脚宁樱就拿纱帐挂房梁了,把三娘吓得够呛。”
李瑜沉默。
袁杰道:“她不愿意回来,说离了府过了夜就没了清白,回来无异于死路一条。咱们姑且不论,女郎家的清白重要,但她不愿意回秦王府是事实。”
“接着说。”
“俗话说打狗看主人,她是从你秦王府出来的,袁家是断断不敢亏待她分毫,但又怕她出岔子死在了袁家,于是我阿娘又做主把她领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并且还配了一个丫鬟伺候。”
“她可安分?”
“自然是安分的,阿娘还警告过她莫要生出非分心思,坏了我与三娘的夫妻情分,毕竟一开始府里就传言说我要纳妾,她也确实安分了一阵子。”
“后来呢?”
“后来就有趣了,她的手艺你最清楚,我阿娘饮食挑剔,也服宁樱的厨艺,这样一来二去,三娘见她得我母亲喜爱,能不着急吗?”
听到这里,李瑜被气笑了,指了指他,不知说什么好。
袁杰也头大道:“后宅妇人的花花心思跟蜂窝似的,四面八方都是眼儿,我反正是服气的。”又道,“三娘害怕她得母亲喜欢,以后被我纳成妾,便出了昏招怂恿她出逃。”
李瑜歪着头看他,“阿樱有几分小聪明。”
袁杰又忍不住拍大腿,“何止是小聪明,我看是大聪明!她从三娘那里得了路引和盘缠不说,还惦记上保袁家的卖身契,逼迫三娘写了一份助她出逃的亲笔书信。一旦东窗事发,三娘敢出卖她,那份亲笔书信也得暴露出来,故而三娘是死口都不敢承认的。”
李瑜:“……”
“这事儿我们两口子说开了后,越想越不对劲,从一开始她在府里闹自缢,到讨得我阿娘喜欢,再到三娘出昏招助她出逃反而被胁迫……从头到尾我们都是被动的,被她耍得团团转。”
“……”
“二郎啊,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那就是宁樱一开始就打算要来祸害我们袁家的?”
此话一出,李瑜驳斥道:“不可能!”顿了顿,“她好端端的,若非你我二人赌注,何至于落到你家去?”
袁杰忽然露出奇怪的表情看他,“那有没有可能,当日我们打赌皆是受她引导的呢?”
李瑜愣住。
袁杰兴致勃勃分析道:“当日我饮了不少酒,你似乎也喝了不少。”
李瑜仔细回忆,当时一直是宁樱在身边伺候,确实为他倒了不少酒,估计有十多杯。
见他不吭声,袁杰继续道:“提出赌画是二郎你开的头,我原本是不允的,因为我知道投壶斗不过你。”
李瑜应道:“赌画是我开的头,与她何干?”
袁杰不答反问:“那你知道当时我为何要讨她吗?”
李瑜皱眉,“为何?”
袁杰解释道:“是她提醒的我。”又道,“当时我原本正犹豫着,她忽然出声,让春兰给我熬米粥,说可解酒。”
“那又如何?”
“她点醒了我呀,她是你李瑜的通房,且还养了六年,又是房里唯一的女人,我若开口讨她,你定然不会答应,你若不答应,那赌画就没法赌了呀!”
“……”
“结果你居然答应了。”
李瑜憋了许久,才道:“我算准了你是讨不到手的,四支箭矢,你至多不过能投中三支就已然不错了。”
袁杰拍大腿,“结果我那天走了狗屎运,一下子中了四支,稀里糊涂把她讨到了手。”
李瑜:“……”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袁杰是个直爽人,不由得发出灵魂拷问:“二郎啊,你说宁樱为什么要这般处心积虑离开秦王府呢?”
李瑜抽了抽嘴角,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懊恼道:“瞎说,整个院里都知道我待她不错,她凭什么要离开秦王府?”
袁杰指了指他,“那咱们继续来掰扯,春日宴,击鞠场上我去讨茶喝,当时她可热情了,与我们谈笑风生。”停顿片刻,“那大红袍还是她特地提醒我的,我这才惦记去讨茶。”
提到这茬,李瑜的脸色有些绿,因为当时他还问宁樱冲他们笑什么,提醒她出格了。
见他脸色不快,袁杰火上浇油道:“悟出名堂来了吧,她此举多半是故意引我注意,好为她离开秦王府铺路。”
李瑜嘴硬道:“光凭这又能证明什么?”
袁杰继续打击他,“还有去南湖赏杏花,我俩路过那什么亭子,这么大的宅院,她偏就抱着那杏花遇到我们了。当时那情形妙极,我琢磨着,那时候她就把我盯上了,打算让我做冤大头。”
李瑜:“……”
袁杰不怕死道:“二郎你仔细回忆回忆,肯定还有蛛丝马迹可寻。”
他这一提,李瑜似乎有些醒悟过来开春时宁樱甩他白眼儿的用意了,那就是不屑。
以及颜琇进府,她似乎压根就不紧张,还有什么郎君不喜欢拈酸吃醋的女郎,她也瞧不起那样的自己云云……
先前他以为是她为自己开解的理由,现在仔细想想,好像都是忽悠。
前阵子颜琇还说宁樱压根就没把他放到心上,当时被崔氏一番言语打消了过去,如今袁杰说的一言一语似乎都在佐证颜琇并没有口不择言。
李瑜觉得,他又要开始神经了。
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疑虑,他故作无谓道:“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何用,若想因此讨回《渔翁》,门儿都没有。”
袁杰解释说:“二郎莫要误会,我只是想来告诉你,宁樱那丫头比我们想象中复杂得多,把她弄丢我脱不了责任,可她自己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李瑜辩驳道:“你说她好端端的跑什么呀?”
袁杰愣了愣,搔头道:“难道是怕主母进府她没有立足之地?”
李瑜皱眉,“瞎说,我阿娘都亲自跟她说过若是本分,以后抬成侍妾也无可厚非。”
听到这话,袁杰也忍不住问:“那她跑什么呀?”又道,“府里好吃好喝供着,比外头那些女郎的条件好得多,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跑出去做什么?”
李瑜:“……”
袁杰是个耿直人,脱口道:“难不成是她厌烦你,又离不开秦王府,这才处心积虑闹这一出把你甩了?”
李瑜顿时脸绿,毛躁道:“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