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久久不语, 蒋氏更是心虚不敢与他对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瑜才打破那种磨人的僵持,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夫人说宁樱出逃,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怎知她是真逃了, 还是被埋在钟雁山的哪棵树下了?”
此话一出, 蒋氏心中一寒,慌忙跪下道:“二公子言重了, 我蒋三娘对天发誓,宁樱确实是出逃了!”
李瑜冷冷地盯着她,语气阴森森的,分外阴冷, “你最好祈祷她是活着的,我若是查到她在逃亡路上出了岔子被灭了口, 你猜,我会怎么对待你们袁家?”
蒋氏差点哭了, 瑟瑟发抖道:“请二公子明鉴, 三娘只是后宅里的一介小妇人,断断做不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来!”
李瑜缓缓起身,居高临下道:“如此更好,你们呈上来的卖身契, 我今日收了,这件事袁家若再插手,休怪我不客气。”
蒋氏连声说是。
李瑜也没有点穿她的所作所为, 只拿着卖身契走了。
外头的袁杰见他出来,喊了一声二郎,他头也不回, 只背着手离去。
袁杰连忙进前厅看蒋氏,她已经瘫软成一滩烂泥,被吓得魂飞魄散。
贾婆子赶紧搀扶起她,担忧道:“娘子……”
蒋氏白着一张脸道:“我心里头慌得很,想躺会儿。”
袁杰赶紧命人把她抬到寝卧,见她面色不好,又差人请大夫来看诊。
蒋氏一直死死地拽着贾婆子的手,可见是被李瑜吓坏了。
稍后袁杰进屋来,蒋氏心里头烦,打发道:“这会儿阿娘他们定然也担心前头的事,四郎去跟他们说一声,秦王府不会再追究袁家,也好让他们安心。”
袁杰道:“那你好生躺着,我去去就来。”
待他离去后,蒋氏才惊恐地望着贾婆子,喃喃道:“我好悔,肠子都悔青了。”
贾婆子心疼道:“娘子……”
蒋氏自言自语道:“要怪就怪我当初沉不住气,我若能多忍耐些时日,说不定李瑜就想法子把宁樱给弄回去了。”说罢看向她道,“那人是把宁樱放到心上的,动了怒。”
贾婆子发愁道:“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蒋氏回过神儿,“我现在无比庆幸没生过歹念,只盼着她跑,没想过要伤她性命,若不然袁家就彻底完了,还不算糊涂。”
贾婆子心急火燎,“这会儿三郎他们应快到平州地界了,要不然咱们都招了?”
蒋氏摆手,“你怎么糊涂了!”
贾婆子:“???”
蒋氏冷静道:“李瑜给袁家留了颜面,只要我死口咬定宁樱是私逃与我无关,他就不会再为难我们。况且他已经说了,让袁家莫要再插手管这桩事,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好了。”
“那三郎……”
“有他护着宁樱,一路应是平安的,只要他们出了京畿地界,两人就各走各路,至于宁樱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那是秦王府的事,与我再无干系。”
听她这样一说,贾婆子不再多言。
蒋氏心里头恨恨地想着,李瑜那狗东西,既然当初舍不得宁樱,为何又要让四郎把人给讨回府,搞得袁家鸡飞狗跳。
现在好了,人跑了找上门来了,反正这事也与她无关了。她暗搓搓地祈祷着,宁樱跑得越远越好,最好跑到天涯海角,找死他那狗东西!
如此想了一番,蒋氏才觉得心里头痛快了些。
另一边的李瑜刚回到西月阁,就见崔氏上前询问,自然是打听宁樱出逃一事。
李瑜把袖袋里的卖身契递给她,崔氏赶紧接过,看过后,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丫头真跑了?”
李瑜“唔”了一声,“跑了。”
崔氏哎哟一声,皱眉道:“一个弱质女流,没有身契路引在手,那就是逃奴,她怎生出这般大的胆子来?”
李瑜冷哼一声,忽地看着她笑了,笑得崔氏毛骨悚然,“崔妈妈可莫要低估了宁樱的小聪明。”
这话崔氏听不明白,“什么小聪明?”
李瑜不答反问:“没有路引和盘缠她能跑吗?”
“自然是不能的。”
“你都知道行不通,她难道不清楚?”
“……”
崔氏这才后知后觉回味过来,“二郎的意思是有人给她提供了路引和盘缠?”
李瑜懒得回答这个问题,自顾去了书房。
崔氏也跟了去,边走边问:“既然跑了,那要不要报官?”
李瑜不耐烦道:“报什么官,我要的是活人。”
崔氏闭嘴。
李瑜进书房从木箱里取出一幅羊皮卷,是大雍的地形图,他麻利地将其铺开到桌案上。
崔氏探头看那地形图,说道:“老奴听他们说宁樱是在六日前从钟雁山出逃的?”
李瑜“嗯”了一声,视线落到京畿地域上,“这会儿应还没出京畿。”
崔氏皱眉,“二郎若要将其找回来,直接在京兆府报官,一旦官府把指令放下去,各路关卡严查,必能找回。”
这话把李瑜逗笑了,“崔妈妈想得倒挺美。”
崔氏:“???”
李瑜:“你知道宁樱的情形,她虽然处事稳重,有几分小聪明,但到底是后宅女郎,不知世间险恶。”又道,“袁府说她从钟雁山出逃是在半夜,一个女郎家,人生地不熟的,却在大半夜从山上跑了,若没有他人助力,她怎么离得了?”
崔氏愣住。
李瑜无比冷静道:“袁家的蒋氏容不下她,多半是她怂恿着逃跑的,给她提供路引盘缠,我心里头清楚得很。”
听到这话,崔氏不由得急了,“那二郎可曾审问过那蒋氏?”
李瑜斜睨她,“宁樱现下多半握在她手里,那妇人一看就是个糊涂东西,我若是把她逼急了,她干出糊涂事来杀人灭口,我责难袁家又有何意义?”
崔氏闭嘴,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要的是活人。
李瑜继续道:“宁樱有路引护身,若是改过容貌,官府也没那么容易捉到她,一旦各路关卡严了下来,她必然知道京中捉拿,无异于打草惊蛇,到时候东躲西藏的,我上哪儿找去?”
崔氏:“这丫头胆子委实大。”
李瑜没有说话,只看向地图上的边界处,视线落到坂城,那里最适宜黑户落脚了。
宁樱没有身契,在大雍来说就是一个黑户,且还是逃奴,东躲西藏的必然不安稳。
她若想要寻新的生活,唯有坂城适宜这类人,要么通过军事重镇南阳过去,要么就从祁江那边偷渡到邻国。
现在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封死她能离开大雍的路,只要她在大雍的地界上,他李瑜的手就伸得足够长,也足够远。
拿定主意后,李瑜当即命崔氏研墨,把拦截消息发送到南阳和祁江那边,防止宁樱从那边逃走。
他心中有筹谋,下笔得也快,宁樱的详细信息落笔到纸上,崔氏在一旁看他奋笔疾书,不见片刻喘息。
不到茶盏功夫,那封追捕令便落成。
李瑜从头细阅一番,确认无误后,再把以前留下的宁樱画像取来,将二者交给崔氏,说道:“崔妈妈去一趟福寿堂,请阿娘落下秦王府印章,把这份追捕令投递到官邮,送往边境南阳。”
崔氏双手接过,忙下去办事。
李瑜的视线重新落到地形图上,盯着钟雁山区域。
现在离宁樱出逃已经过了六日,这六日她已经逃到了哪里?
是往南还是朝北?
拿着追捕令出去的崔氏匆匆去了福寿堂,找老王妃郭氏盖秦王府印章。
当时郭氏正与儿媳妇秋氏说话,忽听婢女来报,说崔氏领了李瑜令前来求事。
郭氏做了个手势。
崔氏被婢女领进屋,她向二人行了一礼,随即把李瑜写的追捕令呈上。
婢女将其送到郭氏手里,她年纪大了老眼昏花,递给秋氏道:“你给我念念,写了些什么。”
秋氏一字不漏地念了下来,那追捕令简洁明了,条理清晰,就是一份普通的追捕令,不过中间提起过两次要活捉。
秋氏念完后,忍不住道:“宁樱那丫头好大的胆子。”
郭氏看向崔氏,问:“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崔氏答道:“上午。”顿了顿,“这还是誉王去袁府讨茶喝问出来的,把消息传了过来,上午二郎去了一趟,回来就让老奴把追捕令送过来了。”
郭氏皱眉,“既然是逃奴,那可有报官?”
崔氏:“二郎不让报官。”
郭氏愣住。
崔氏解释道:“老奴听他的口气,宁樱出逃应是有人怂恿助力,他想要活捉,若是报了官,多半是保不住小命的。”
郭氏听到这话,不由得说道:“这都是冤孽,当初我就诧异他为何把宁樱送了出去,这会儿悔了吧。”
崔氏也无奈道:“好歹是养了六年的婢子,就算是阿猫阿狗也有几分情义,如今人弄丢了,定然也是想找回来的。”
秋氏问:“二郎可曾说过,找回来了又如何处置?”
崔氏摇头。
郭氏取了钥匙,唤婆子去取秦王府的印章来。
不一会儿木盒送上,郭氏亲自把印章盖到追捕令和宁樱的画像上,交给了崔氏。
崔氏领了东西下去差人送到官邮。
收捡好印章后,郭氏自言自语道:“真是冤孽。”
一旁的秋氏说道:“若是找了回来,也只有打发到庄子上养着罢。”
郭氏心知她想扶持颜琇上位,回了一句,“那是二郎自个儿的事,我这个做老娘的都管不了,你这个当大嫂的,岂有插嘴的余地?”
秋氏被怼得无语。
西月阁的事她还真插不上手,就连秦王老儿都管不了,更何况她这个外人?
从福寿堂回去后,秋氏心里头不太痛快,起初她以为宁樱被送出府李瑜应是不在乎的,如今看来,怕是放到心上了。
这事儿得跟颜琇说一说才行,秋氏当即命人去把颜琇唤来。
没过多时婢女打起帘子,颜琇进屋向她行礼。
秋氏一改先前的不快,笑眯眯道:“阿琇过来。”
颜琇温顺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秋氏握住她的手,温言道:“西月阁的事你都听说了吗?”
颜琇愣住,一头雾水地摇头。
秋氏斟酌了下用词,说道:“宁樱那丫头从袁府逃了。”
此话一出,颜琇吃了一惊,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秋氏:“据崔妈妈说是六日前从钟雁山逃的,一个弱质女流,成了逃奴,胆儿也真够肥的。”
颜琇好奇不已,“她何故要逃?”
秋氏摇头,只道:“方才二郎下了追捕令,想把她找回来。”
听到这话,颜琇微微一怔,没有吭声。
秋氏看向她,“二郎不让报官,是想留她性命。”
这话的言外之意颜琇听得明白,她沉默了阵儿,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那女郎既然从袁家逃了出来,可见袁家是容不下她的,那她为何不来找旧主,说不准还能有一处容身的地方,也总好过逃奴。”
秋氏愣住。
颜琇平静道:“我若是宁樱,定要赌上一把,仗着六年的情义,且还是二叔房里唯一的女人,怎么都要拼死赌上一回,不管结果如何,也总好过做逃奴。”
这话令秋氏眼睛一亮,似乎有些开窍了,“你的意思是,宁樱是不愿回来的?”
颜琇看着她道:“姑母你仔细想想,若是袁家容不下宁樱,逼得她生出逃亡的心思,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的,在外头要怎么生存?”又道,“做逃奴无异于是最坏的打算,她却宁愿做逃奴,而不愿向秦王府寻求救助,这究竟是何心思?”
秋氏沉默不语。
颜琇颇有几分小激动,幸灾乐祸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纵使二叔有把她放在心上,那又如何,宁樱不会再领那份情义,她宁愿做逃奴都不愿意回来,可见对二叔是不屑的。”
“她这不是疯了吗?”
“姑母啊,女郎家的心思就是这么奇怪,若是灰了心,便什么都不愿去顾了。”又道,“如今二叔不愿报官,找人定有一定的难处,若宁樱有心躲藏,岂是他三五几日能找回的?”
秋氏认真地想了想,好像真是这个道理。
颜琇继续道:“便让他去找吧,找不到人,心自然就冷了。”
正如她所说,现在李瑜的心是热的,当天下午秦王府就派人兵分三路从钟雁山周边寻找线索追捕宁樱踪迹。
李瑜也亲自出了城。
崔氏拦不住,只得心急火燎地跑到福寿堂告知郭氏。
得知那小子出城,郭氏一点都不诧异,摆手道:“让他去吧,你现在拦着,他反而会胡思乱想,出去白跑了一趟,自然就知道回来了。”
崔氏:“可是……”
郭氏:“瞎担心什么,不是有王府侍卫跟着的吗,他不愿报官,我就看他瞎折腾。”
崔氏重重地叹了口气,毛躁道:“当初老奴就跟二郎说过,他偏不听。”
郭氏冷哼一声,毫不客气道:“跟他老子一样不靠谱儿。”
崔氏:“……”
李瑜一行人出城后直奔坂城方向的宜善县,只要宁樱出了京畿地,宜善县是通往坂城那边的必经之地。
在他快马加鞭赶过去时,宁樱和燕三郎还在通往平州的货船上。他们已经在船上待了好些日,沿途风景秀美,宁樱从未仔细观赏过大雍的壮丽山河。
此次出逃倒是饱了眼福,开阔了不少视野。
两岸青山猿声啼个不停,不少人都好奇探头观望山林中的猿猴。
碧绿河水在山中蜿蜒,金色阳光点缀到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微风时不时拂面而过,叫人心旷神怡得想伸懒腰。
宁樱无比享受这一刻的自由,甚至做起了白日梦,若能立足了,定要好好观览一下大雍的绮丽山河,才不枉她走了这一遭。
之后货船又行了三两日,他们才成功抵达平州。
平州已经在京畿区域边缘了,沿途一路顺遂,并未发现官府严查,都是平常的样子。
燕三郎问她准备前往何地,宁樱也不想再拖累他,归根结底还是有所防备。
“这些日多谢三郎一路照应,你离京了这么多日,想必贾妈妈也担心不已。我们就在平州分头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能行。”
燕三郎知道她有自己的打算,倒也没有过多言语,只道:“你若是想要彻底脱身,便去坂城,只要经过了宜善,再寻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宁樱点头,“我知道。”
燕三郎又道:“若是想要藏匿,便去经贸繁荣的地方,大隐隐于市,方可获得安生。”
宁樱感激道:“多谢三郎指点。”
燕三郎做了个请的手势,“往后阿樱姑娘一路顺风,小心行事。”
宁樱:“有劳三郎相送。”
二人在平州分头后,看天色不早了,宁樱寻了一家客栈下榻。
这些日一直是走水路,睡得极不安稳,再加之有燕三郎在身边,总是不自在,如今独自一人,有了先前的经历,倒也不惧怕。
睡到半夜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宁樱受惊睁眼,四周一片潮-湿,身上湿淋淋的,寒意侵身。
她一脸懵,茫然地打量周边,是一处山林。
远处火光冲天,犬吠声不止,数十人打着火把在山林里寻人。
“阿樱……”
李瑜的呼喊声忽远忽近,吓得宁樱直哆嗦。她连忙起身逃跑,谁料刚扭头,就见一张白得瘆人的脸堵在眼前。
那张脸毫无血色,一双狐狸眼鬼魅幽深,直勾勾地盯着她,忽地笑了,唇色艳丽,露出白森森的牙。
“阿樱,我找到你了……”
宁樱鬼叫一声,从梦魇中惊醒。
她瞪大眼睛,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意识到只是做了一场梦后,她浑浑噩噩地坐起身,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默默地咒骂了一句,当真是阴魂不散。
窗外黑漆漆的,听到打更的声音,才到半夜而已。
她再次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李瑜那张白得吓人的鬼脸。
那种心理折磨委实要命,总是让人担惊受怕。
把双手枕到脑后,宁樱在心里头默默盘算,白日里燕三郎的话在脑海里盘旋,如果要彻底获得自由,唯有坂城才是出路。
要不要去坂城呢?
目前她没有任何打算,只走一步算一步,反正她孤身一人,如浮萍般漂泊,哪里都可以落脚。
燕三郎说若要藏身讨生活,那就选择大隐隐于市。
宁樱还惦记着她的卖身契,如果京中那边没有动静,则意味着她还有机会从蒋氏手里讨回卖身契。
李瑜能把她送出手,想来也没那么上心。
她乐观地想着,反正那骄傲自大的小公主向来目中无人,若是没有责难袁家,她怎么都会想法子把身契弄到手。
思来想去,宁樱决定两手抓,一边去坂城,一边看关卡情况。
如果关卡严,则意味着京中那边已经发出指令捉人。
如果跟往常那般没有异常,则意味着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她可以等风头避过后讨回自己的身契。
一边走一边等,随机应变。
拿定主意后,宁樱决定明天就动身前往坂城方向的宜善。
第二日一早她就离开了客栈,看到附近的一家摊贩在卖羊肉馎饦,宁樱嘴馋地去叫了一碗。
那馎饦的汤底由羊骨熬制,咸鲜浓郁,羊肉片成薄薄的,分量也添得足。
她能吃辣,又放了些茱萸粉,羊肉入口软烂,面片儿爽滑,嚼起来非常劲道。
宁樱美滋滋地用了一碗,把肚子塞得饱饱的。
临走前她向摊贩打听,有没有去宜善那边的船,摊贩道:“有,不过是在正午的时候。”
宁樱道了声谢,抹嘴搁下铜板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