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般爽快, 袁杰倒是吃惊,半信半疑问:“二郎当真舍得?”
李瑜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拇指轻轻摩挲杯缘, 瞧都没瞧宁樱一眼,只道:“君子重诺, 我大不了再寻一个奴婢训教一番, 一样受用。”
袁杰咧嘴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可莫要后悔。”
李瑜轻哼一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你回去的时候把宁樱的卖身契带走便是,我绝不反悔。”
袁杰乐道:“二郎当真是君子, 一言九鼎。”顿了顿,“那《渔翁》我也不知真假, 既然你都这般大方了,我便顺水推舟, 把《渔翁》赠你, 不论真假,日后都不反悔。”
李瑜抱手看他,“当真?”
袁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们士人不就讲究一个诺字吗?”
李瑜抿嘴笑道:“极好。”
袁杰看向跪在地上的宁樱,问道:“阿樱可愿随我去袁府?”
宁樱没有作答。
袁杰调侃道:“二郎,没有你的准允, 我怕是唤不动的。”
李瑜淡淡道:“下去收拾东西,随四郎离府。”
宁樱故意磨磨蹭蹭应了声是,垂首起身, 黯然离场。
跪在地上的春兰恨不得拍手叫好,她还以为李瑜多疼宠宁樱呢,终究不过是个奴婢罢了,说送人就送人,可见没放在心上。
离开书房,宁樱努力抑制住内心的雀跃,装作一副欲言又止的黯然神态回了下人房。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委屈,她故意把门关上,小声呜咽起来,实则美得不要不要的,收拾包袱跑路的动作麻利得很。
外头有仆人听到呜咽声,好奇上前询问。
宁樱立马抹了两滴水到眼底,伪装成泪痕,开门时特地拿手帕擦拭,表现出一副伤心的样子。
那仆人是名粗使丫鬟,叫小翠,见她伤心难过,好奇问:“阿樱姐姐怎么了?”
宁樱没有说话,只转身默默收拾床上的包袱。
小翠瞧见了异常,又问:“阿樱姐姐这是要走吗?”
宁樱沉默了许久,才神情恍惚道:“我今日便要离府了,方才郎君把我打发给了袁家。”
听到这话,小翠明显吃了一惊,一时不知作何应答。
宁樱把平时的衣物折叠好,面上很是发愁。
另一边的李瑜二人酒足饭饱后便撤下了膳食,袁杰和他都饮了不少酒,他安排客房供袁杰休息,自己则坐在书房看那幅《渔翁》。
宁樱被打发给袁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崔氏耳里,她难以置信,因为平时李瑜是非常偏宠她的,结果一下子就打发出去了。
崔氏是奶娘,李瑜打小就由她看着长大,主仆间的情分比较亲近些,便前来书房询问。
李瑜坐在画卷前一动不动,崔氏向他行礼,试探问:“二郎,方才老奴听说你把宁樱打发给袁家了,可是真的?”
李瑜隔了许久才指了指面前的《渔翁》,道:“换成这个了。”
崔氏皱眉,她不懂画作,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这画很值钱吗?”
李瑜失笑,“不知道。”
崔氏走上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皱眉道:“二郎是不是喝糊涂了,宁樱可是你费了心思请宫里嬷嬷□□来伺候你的贴心人,怎么说打发就打发了?”
这话李瑜不爱听,偏过头看她,眼神犀利道:“我难不成还不能打发了?”
崔氏重重地叹了口气,着急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是觉着她毕竟伺候了二郎你好些年,受用得也合意,一下子换了他人,必然不会那么顺心。”
李瑜无所谓道:“再寻一个□□便是。”
崔氏还要相劝,“二郎……”
李瑜有些不耐,“去把宁樱的卖身契拿来。”
“这……”
“还愣着做什么?”
见他态度不愉,崔氏只得闭嘴,前去取宁樱的卖身契,途中她特地去看了看宁樱。
当时宁樱正在庖厨用饭,蔡三娘等人也知道李瑜把她打发给袁家的消息了,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
以前她们还以为李瑜对她有多上心,结果说打发就打发,可见没放心上,这会儿若上前多言,说什么都是错。
蔡三娘不擅长在伤口上撒盐,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美月性子直,想不明白宁樱怎么就被打发出去了,她是真心关切,忍不住问道:“阿樱姐姐,郎君是不是喝醉酒搞糊涂了?”
一旁的蔡三娘呵斥道:“主子的事,莫要多嘴。”
美月闭嘴不语。
蔡三娘叹了口气,看向宁樱道:“做奴婢的终是身不由己,往后去了袁家,人生地不熟的,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宁樱点头,“三娘的好意,阿樱都记着。”
蔡三娘颇有些遗憾,“我原以为你……”停顿了片刻,无奈道,“罢了,不提也罢。”
宁樱默默地用饭。
也在这时崔氏过来了,众人赶忙行礼。
她直接朝宁樱走去,问道:“书房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好端端的就被二郎打发出府了?”
宁樱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把情形跟她细说一番。
崔氏把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这会二郎让我取你的卖身契,等会儿你过去求个情,说不准他一心软就收回了。”
宁樱苦笑道:“让崔妈妈费心了,郎君是个爱面子的人,又是君子重诺,奴婢若哭哭啼啼求他开恩,必会惹得他厌烦。”
崔氏沉默。
宁樱怕她插手把这事搞黄了,继续劝道:“事已成定局,崔妈妈对阿樱的好阿樱都记在心里,倘若你因奴婢而受牵连,让郎君生厌,那便是奴婢的不是了,就算奴婢离开了也会不安的。”
崔氏跺脚,忍不住戳她的额头,“出息!”
宁樱娇怯地缩了缩脖子。
崔氏恨铁不成钢道:“去了袁家,你以为就会有好日子过吗?”又道,“女郎家,到底经不起风吹雨打,二郎待你算得上不错了,船上的人不争气,岸上的人干着急也没用。”
宁樱垂首不语。
崔氏重重地叹了口气,糟心道:“这或许就是你的命,福薄。”说罢便走了。
宁樱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头还是有几分窝心。
这里的人对她到底不薄,多数都是充满着善意的,只是这份善意还满足不了她渴望自由的心。
她日日盼着离开这小小的四方天地,只想能活得像个人样,自己做主,自己承担,无需依赖他人。
亦或许她的想法很天真,没经受过社会的毒打,总觉得外头的世界都是最好的。但不管怎么说,总要走出去试一试,闯一闯,只要她能承担得起一切后果便足矣。
崔氏把宁樱的卖身契送到李瑜手上,她还想替那丫头争取一下,说道:“二郎与宁樱到底主仆一场,今日既然把她打发出府了,她总该好好道个别。”
李瑜把卖身契搁到一旁,没有说话。
崔氏继续道:“当初那丫头进府时才十岁大,瘦得跟什么似的,现在出落得这般标致,全靠二郎一手养成,你于她来说是恩主,她理应心怀感激。”
李瑜“唔”了一声,做了个手势。
崔氏立马下去唤宁樱。
不一会儿宁樱过来了,她特地把当初及笄时李瑜赠予的玉钗带到身上。到底主仆一场,许多事情不能做得太绝,留一条退路总不会错。
崔氏把她领进书房便关门退了出去。
宁樱跪到地上行礼,跟往常一样温温柔柔地唤了一声郎君。
李瑜的视线从桌案转移到她的身上,宁樱低眉顺眼接受他的审视。
在还没彻底脱离秦王府之前一切皆有变数,再加上李瑜精明,性情也捉摸不定,她必须谨慎又谨慎。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瑜才开了口,语气平静,甚至冷淡,“把你送给袁杰,你可怨我?”
宁樱沉默了阵儿,才答道:“奴婢不敢生怨。”
李瑜斜睨她,目光尖锐又犀利,“是不敢怨,还是不怨?”
宁樱硬着头皮答道:“不敢。”顿了顿,“奴婢十岁入府,得郎君厚爱,方才有今日的安稳。郎君是奴婢的恩主,不论郎君有何安排,奴婢都没有一句怨言。”
李瑜看着她没有说话。
宁樱把头垂得很低,不敢跟他对视,怕露出马脚。
双方沉默了许久许久,李瑜才冷不防问:“我方才听人说你哭过?”
宁樱咬唇,故作黯然道:“还请郎君给奴婢……留几分体面。”
不知道为什么,猝不及防听到“体面”二字,李瑜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有些不痛快。
他缓缓起身,走到她跟前,背着手居高临下俯视。
宁樱用余光瞥了一眼鹿靴,紧绷着神经,如临大敌。
李瑜垂眸打量这个柔弱无骨的女人,他是高高在上的主,而她则是卑贱如蝼蚁的仆。
这样的女婢府里多的是,他们可以随意打发,或发卖,或赠与,或杖杀,都是他们的正当权利,且受律法保护。
现在他把她打发给袁家,也是行使他的合法权利,并没有什么不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点不爽。
她怎么不哭呢?
她怎么不当着他的面哭哭啼啼求他开恩呢?
是不敢,还是不愿?
宁樱的镇定令李瑜的心情不痛快,甚至有点微妙。
仿佛想掰开她的脑袋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李瑜忽然弯腰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与他对视。
头顶上落下来的目光犹如泰山压顶,令宁樱原本镇定的心绪有些紊乱,她强压下内心的翻涌,嗫嚅道:“郎君……”
李瑜的视线不紧不慢的在她脸上搜索他想要的信息。
也不知是被他的冰冷气场吓着了还是其他,宁樱硬是憋红了眼。
她心知李瑜骄傲自大爱面子,又是一个比较含蓄内敛的人,遂泫然欲泣道:“还请郎君给奴婢留几分体面。”
说罢从袖中取出玉钗,毕恭毕敬呈上。
李瑜看到那玉钗愣了愣,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宁樱强压下心底的慌乱,含泪的神情仿佛在控诉他的无情,“奴婢今日就要走了,这玉钗是郎君赠与,这般贵重之物奴婢不敢私带,还请郎君收回。”
那玉钗好似会灼眼,李瑜瞳孔收缩,忽然觉得心烦。
也不知是嫌弃还是厌恶,他忽地挥手将它打翻。
玉钗落地瞬间碎裂成了两截,宁樱知他动了怒,忙垂首趴下。
那人一脚踩过,重新回到桌案前,用先前的冷淡语气道:“到底主仆一场,去崔妈妈那里支五两银子走吧。”
听到这话,宁樱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千恩万谢地磕了三个头,卑躬屈膝地走了。
离开书房后,宁樱两腿发软,差点站不稳脚。
天知道她后背起了不少薄汗,就怕李瑜临头反悔。
殊不知书房里的李瑜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碎裂成两段的玉钗,那是她刚及笄时他赠予的,她在这个时候拿出来刺他,无非是故意而为。
她以为她的小聪明他看不穿么,简直愚蠢。
他平时偏宠宁樱不假,这点他自己也承认。但他不会纵容女人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倘若他言而无信,日后那女人不知得造作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李瑜愈发觉得烦躁,却也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既然送了出去,那就利落大方点,省得叫人瞧不起。
他默默地开导自己,他不痛快是因为与袁杰不战而败,而非宁樱的个人因素令他受到影响对她生了不舍。
嗯,一定是这样的!
事已成定局,崔氏也不好再费口舌,只得领了宁樱去账房支了一枚小小的金锞子打发。
待到下午申时,袁杰的酒才醒了些,带宁樱离府时李瑜装作没看见。
跟随袁家的仆从出了秦王府,宁樱恨不得放声高歌一曲。
她终于脱离了那个桎梏她六年的牢笼,尽管李瑜待她算得上不薄,她却再也不用按照他的喜好意愿伺候他了。
她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艳色,戴那种浮夸的头饰,可以把脸画得浓墨重彩,甚至晚上可以好好一觉睡到天亮,而无需时刻主意主卧的动静,在大冬天从被窝里爬起来服侍祖宗。
想到此,宁樱忍不住昂首挺胸,感觉自己终于像个人了。
至于奴籍,管他呢,先跑出来再说。
殊不知袁杰的随从高威看她很不顺眼,时不时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宁樱却满不在乎,虽然她被李瑜打发出来,但以袁杰跟他的交情,再怎么也不会太过苛刻,就算要使坏,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虽然是前主。
这不,高威忧心忡忡地看向行驶的马车,憋了许久,才走到车窗前,压低声音道:“郎君,小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马车里的袁杰懒洋洋的,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饮过酒了,还有些晕乎,听到高威话里有话,便应道:“说。”
高威迟疑了阵儿,才道:“郎君平白无故把秦王府的婢女带了回去,可有想过如何跟夫人解释?”
袁杰愣了愣,倒没想过这茬,只道:“解释什么?”
高威:“……”
他家郎君的心可真大!
袁杰后知后觉道:“我是给阿娘带的,三娘跟我闹什么?”
高威:“……”
默默地替自家主子祈祷,夫妻两口子别打架才好!
果不出所料,高威的担忧不无道理。
待马车抵达袁府后,袁杰安排府里的张管事把宁樱安顿到下人房。
忽见自家主子带了个女人回来,且还是生得不错的女郎,张管事不禁有些懵,忙看向高威,用眼神询问。
高威露出无奈又头痛的样子,小声道:“且安顿着,莫要怠慢了。”顿了顿,“那是秦王府二公子的宠婢。”
此话一出,张管事顿时头大如斗,忍不住偷偷瞥了宁樱两眼,觉得自家主子大概是皮子发痒,欠抽了!
要知道秦王府李瑜的威名全京城皆知,那是秦王老儿宠到心尖尖上的宝贝,且又得当今圣人青睐,全家都圣眷正隆,在京城里可是横着走的角儿。
结果人家的宠婢落到这儿来了,哪怕是个婢子,那也是个活祖宗啊。
张管事的心里头五味杂陈,偏偏宁樱挎着包袱视而不见,只是好奇打量这处新居。
怀着忐忑的心情,张管事客气地跟宁樱行礼。
宁樱回礼,落落大方道:“阿樱初来乍到,有劳张管事了。”
张管事连连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阿樱姑娘这边请。”
宁樱跟着他朝后宅去了,路上张管事琢磨了许久,才试探问:“阿樱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到袁家来了?”
宁樱倒也没有隐瞒,粗粗讲了个大概,听得张管事直摇头。
看来人家小姑娘也挺无奈的,自家主子做主打发了出去,怎敢违背?
但宁樱的来头他也有所耳闻,那可是李瑜的通房,前阵子还与京中贵女斗茶,可见不是一般人物。
如今自家郎君却厚着脸皮讨要了过来,不是烫手山芋是什么?!
想到此,张管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身后的宁樱则默默地选择了无视。
二人去了后宅,张管事找到王婆子,让她给宁樱安排住宿,并特地叮嘱安排单间,清净些的,莫要受人打扰。
王婆子是个人精,一听这茬便觉得那女郎有来头,悄悄打听了一番。
张管事知道这事瞒不住,也怕她们怠慢了那祖宗,便把原委说了,听得王婆子咂舌。
那可是秦王府哩!
那样的大庙,里头就算是小鬼也不得了,如今却落到他们这小庙山头来了,还不得当菩萨一样供着?
王婆子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发愁道:“这到底是下人地儿,腌臜了些,我把她安排到哪里才好啊?”
张管事皱眉道:“你只管安排着,她再了不得,也只是个婢子,难不成还得另外寻主子房给她住?”
王婆子撇嘴,作死地漏了一句,“大老远讨了回来,没准以后真成半个主子了。”
张管事忙捂她的嘴,“休得胡说!”
王婆子不满道:“这烫手山芋,可愁死个人。”说罢去看宁樱。
宁樱坐在屋里,仆人备了茶水,一些下人时不时暗搓搓打量。她生得俊,举止淑雅,穿得也体面,跟个官家娘子似的,哪里像婢女。
人们不由得窃窃私语,对这个女郎生了浓厚的八卦兴致。
宁樱选择无视。
不一会儿王婆子过来,宁樱起身向她行了一礼,端方又稳重,叫王婆子自惭形愧。
她手忙脚乱地回礼,说道:“我们这地方到底比不上秦王府,阿樱姑娘怕是要委屈了。”
宁樱笑道:“王妈妈言重了,阿樱不过一介奴婢,可受不了这样的抬举。”
王婆子不由得在心里头暗叹,到底是从权贵人家那里出来的婢女,不卑不亢的,说话也好听,便道:“我给你安排一间单人住的,屋子是小了一点,但胜在清净。”
宁樱:“有劳王妈妈了。”
王婆子当即把她领到最尽头的单间,那屋子是小了些,里头的陈设也简陋,不过胜在干净。
既然寄人篱下,宁樱也不挑剔。
以前在秦王府她人缘好不是没有原因的,趁着没人时,塞了一粒小小的碎银给王婆子。
王婆子受宠若惊,忙推托道:“使不得!使不得!”
宁樱笑吟吟道:“使得!”又道,“阿樱初来乍到,许多规矩都不懂,还得劳王妈妈多多费心了。这点心意是我送王妈妈拿去吃酒的,你若推却,便是嫌少瞧不起阿樱的做派了。”
这话让王婆子为难,只得勉强收下,告诫道:“往后可不准这般了。”
宁樱点头,“王妈妈的训导,阿樱谨记。”
王婆子不动声色把碎银塞进袖袋里,别看小小的一枚,估计也有好几百文呢。
得了人家的好处,她耐心地把府里主子们的情形粗粗讲了一番。
宁樱认真地听着,不遗漏任何细节信息。
这边下人房里一片安宁,殊不知袁杰后院起火,自家夫人蒋氏跟他闹了起来。
宁樱进府的消息传得飞快,当时蒋氏正在做女红,听闻后,食指不慎被扎了一下,浸出了血珠子。
她身边伺候的贾婆子绘声绘色地把方才听到的消息细叙一番,听得蒋氏一张小脸发青。
她原本是一个体面的女郎,又替袁杰生了一双儿女,能讨公婆疼爱,在家中很有地位,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这会儿听到自家男人从外头带了一个女人回来,不是要给她难堪吗?
蒋氏坐在房里沉默了许久,才咬牙道:“去,去给我拿把菜刀来。”
贾婆子吃了一惊,“娘子这是要……”
蒋氏冷冷道:“被人欺负到这份儿上了,我若还忍着,成何体统?”
贾婆子还有些犹豫,“可是……”
蒋氏见她不动,一怒之下拿起做女红用的剪子,忍无可忍地冲了出去。
贾婆子哎哟一声,赶忙追上。
袁杰的酒还未醒全,结果就见自家媳妇儿提着剪子要来与他拼命,酒顿时醒了大半。
蒋氏是个直性子,藏不住心思,悲愤欲绝质问道:“好你个袁四郎,枉我蒋三娘全心全意待你,不想你竟这般欺负我?!”
袁杰怕她乱来,忙安抚道:“有话好好说,你莫要干混账事。”
蒋氏提剪子指着他,愤怒道:“你可曾与我好好说过?平白无故带了一个婢子回府,闹得府里众说纷纭,说你袁四郎是要纳妾了!”
这话把袁杰唬住了,懊恼道:“胡说!我好端端的纳什么妾?!”
“那你把秦王府的婢女带回来做什么?”
“哎呀,我那是给阿娘带的!”又道,“宁樱茶艺好,厨艺也上佳,我想着阿娘挑剔,她应是能合阿娘心意的,哪有你想得这般龌龊!”
“我呸!这分明就是你的措辞,你就是动了花花心肠,想纳妾了,还冠冕堂皇推到阿娘身上,简直无耻!”
“欸,三娘你别蛮不讲理行不行,我袁杰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今日才知晓的吗?”
他越是辩解,蒋氏就越是伤心,最后索性把剪子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哭诉道:“四郎啊,你这般待我委实让我伤了心,我不活了,不活了!”
这疯狂的举动彻底把袁杰吓坏了,忙冲上前抢夺剪子。
众人也跟着冲上前,一番合力之下才把蒋氏手中的剪子夺下。
蒋氏无力地瘫软在地,哭成了泪人。
袁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把宁樱带回府确实不大妥当,赶紧蹲下身安抚自家媳妇儿,温言软语道:“三娘你莫要哭了,我真没纳妾的心思。”
当即把他跟李瑜打赌的情形细说一番,蒋氏听后更是被气哭了,恨恨地拧了袁杰一把,痛得他嗷嗷叫。
“四郎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谁不知李家二郎是个横着走的角儿,你却把他的通房给带回府来了,让我说什么好?”
“……”
“天老爷啊,我家夫君到底造了什么孽,竟惹出这般大的祸端来!”
听到这话,袁杰彻底懵了,后知后觉道:“不就是个婢女吗,况且还是二郎亲口应下的,拿宁樱与我的《渔翁》交换……”
话还未说完,蒋氏就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他一把,气急败坏道:“你这缺心眼儿的蠢货,李家二郎的通房你也敢要,还敢说不想纳妾,定是你瞧上那狐媚子了,所以才费尽心思带进府来,是吗?!”
袁杰:“……”
一时竟百口莫辩。
蒋氏哭天喊地,被自家男人的猪脑子彻底震惊住了。
她委实气不过,哭哭啼啼地去了袁老夫人房里寻求公道。
当时袁老夫人正与贴身婢女说话,忽然听到仆人来报,说蒋氏匆匆来了,似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哭得像个泪人儿。
袁老夫人吃了一惊,忙命人将她请进屋。
蒋氏一进屋就跪了下去,痛不欲生道:“阿娘,三娘我没用,你做主把我休离袁家吧,这日子三娘没法过了……”
此话一出,袁老夫人皱眉,“好端端的,闹这般作甚?”
蒋氏指着外头道:“四郎干的好事儿,他这是要逼死我啊!”
袁老夫人倒是冷静,温和道:“你先起来说话,我这老婆子素来帮理不帮亲,若四郎无理,我便替你做主处置他。”
有了她的保证,蒋氏这才起身把原委细细说了,听得袁老夫人头大如斗。她沉吟了许久,才问道:“那婢女现今安置在何处?”
贾婆子回道:“安置在下人房里。”
袁老夫人起身,沉着脸来回踱步。
蒋氏控诉道:“四郎说是把那婢女带回来伺候阿娘你的,依我看,他就是被鬼迷了心窍,才干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来。”
这话听得袁老夫人不痛快,“三娘你先下去,莫要哭哭啼啼的,一点当家主母的稳重都没有。”又道,“去把四郎唤来,我要问话。”
蒋氏跪到地上道:“阿娘,你可要替我做主啊,你也是有女儿的人,知道女人家的不易。”
袁老夫人:“你且回去,这事我替你做主。”
得了她的话,蒋氏这才退了下去。
待她离去后,袁老夫人气得拍桌子,嘴里直犯嘀咕道:“这混小子,怕是越活越糊涂了。”
隔了许久袁杰才被请了过来,他才刚跟自家老娘行礼,结果就被一碗冷水泼到了脸上,袁老夫人恨恨道:“喝一点马尿就找不着北了是不是?”
见自家老娘动了怒,袁杰连忙跪下,混沌的脑子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袁老夫人坐在椅子上,没好气道:“你老实回答我,是不是把那婢子给看上了?”
袁杰沉默。
袁老夫人皱眉,“问你话,哑巴了?”
袁杰这才答道:“儿被鬼迷了心窍,也不知怎么的,就稀里糊涂的把她给讨来了。”顿了顿,“儿对天发誓,决计不会因为宁樱影响到我与三娘的夫妻关系。”
听他这一说,袁老夫人才放下心来,啐道:“还不算糊涂。”
袁杰似乎也意识到把宁樱带回府委实不妥,犯难道:“儿当时没想那许多,二郎想讨要《渔翁》,儿原本是不想给的,故才让他拿宁樱交换,让他知难而退,哪曾想他竟允了。”
袁老夫人忍不住起身戳他的额头,“你就不能输了投壶,非得让李家二郎不战而败?”
袁杰焦头烂额,“当时儿没想那许多,稀里糊涂就中了四支箭矢。”顿了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阿娘,儿从来没有这般好的运气……”
“你还说!”
袁杰闭嘴不语。
袁老夫人头大道:“你造了这么大的孽,我看你怎么收场。”又道,“这会儿我懒得收拾你,赶紧回去哄哄三娘,倘若因这事伤了夫妻情分,便得不偿失。”
袁杰应声是。
袁老夫人:“等你爹回来了再商量,看怎么处置那婢女。”
把袁杰打发下去后,袁老夫人头大地捏眉心,不知如何是好。
傍晚袁中怀回府,前脚刚踏进府门,后脚就见袁老夫人那边的婢女来报,说有急事需他过去一趟。
袁中怀心中纳闷,什么事这般匆忙?
待他过去后,袁老夫人特地先传了晚膳。
他们家原本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皆出自袁老夫人,大的几个成婚后便分家出去了,留袁杰在府里,后来他成了家,二老便同住在一起。
袁中怀到了袁老夫人房里后,她先命仆人伺候他用饭,省得把事说了气得他饭都吃不下。
这令袁中怀好奇不已,打趣道:“贞娘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藏着掖着的,倒叫我心痒。”
袁老夫人坐在一旁,哼了一声道:“你只管先用着,我若说了,保管你食不咽下。”
袁中怀接过仆人递来的碗,试探问:“跟谁有关?”
“四郎。”
“四郎怎么了?”
“他今日喝醉酒,干了一件糊涂事儿。”
袁中怀倒是不以为意,他这个儿子他非常了解,从小到大都挺本分的,能干出什么祸事来?
不过好奇心还是有的,待他用完一碗糙米饭后,说道:“贞娘且说来,我吃得也差不多了,倒要听听那孩子干了什么糊涂事儿。”
袁老夫人斟酌了一下用词,迟疑了会儿才道:“今日四郎去秦王府吃酒,把李家二郎的通房给讨回府来了,这会儿就安顿在下人房里。”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向来稳重的袁侍郎一下子就炸了,猛地站起身道:“你说什么?!”
袁老夫人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无比淡定地重复了一遍。
袁中怀差点被气得心梗,甚至连手都抖了起来,难以置信道:“那小儿当真把李瑜的通房给讨来了?”
袁老夫人点头,“确实被他讨来了。”顿了顿,“用一幅画交换的。”
袁中怀:“……”
他脸色铁青,憋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他是缺心眼儿,还是脑子被驴踢了?”
袁老夫人:“……”
她也憋了许久才挤出三个字,“亲生的。”
袁中怀:“……”
老两口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哑口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袁中怀才讷讷道:“李瑜那小子可是秦王老儿的宝贝疙瘩,在朝中也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袁老夫人视死如归道:“我听说过。”停顿片刻,“那通房也是个人物,前阵子还在秦王府举办的春日宴上与众贵女斗茶,可见一斑。”
袁中怀接茬,“得过宫里嬷嬷赐教,自然有几分本事。”
袁老夫人:“你说,一个进府跟了他六年的女郎,若不偏宠,谁信?”
袁中怀头痛道:“自然是宠的。”
袁老夫人发出灵魂拷问:“自个儿的宠婢被四郎讨了过来,且还是不战而败,你若是李瑜那小子,又当如何?”
袁中怀没有作答,若自家儿子在场,他铁定会跳脚拿鞋拔子抽他一耳刮子,叫你丫缺心眼儿!
与此同时,秦王府的李瑜命人备热水沐浴,今日饮了不少酒,一身酒气不太舒服。
仆人把浴桶备好,他像往常那样唤宁樱伺候,却无人应答。
李瑜愣了愣,瞧他这脑子,下午才把宁樱打发出府,竟又忘了。
他默了默,光着赤脚走到浴桶前,缓缓俯下身看水中的倒影。
浴桶中的那张脸完美无瑕,眉是眉,眼是眼,只是表情有些奇怪。
外头传来崔氏的声音,知道宁樱出府无人服侍,便前来询问。
李瑜回过神儿,应道:“我自个儿能行。”
崔氏又问:“郎君房里不能无人照应,晚些时候让谁去耳房候着?”
听到这话,李瑜不知怎么的有些烦躁,语气不善道:“莫要来烦我。”
崔氏:“……”
默默地在心里头叹了口气,直觉告诉她,往后的日子估计有点难熬了,因为那小祖宗当真不是谁都吃得消的,也只有宁樱受得了他磋磨。
怕他传唤,崔氏在外头交代美月和春兰把皮绷紧点,小祖宗跟炸了毛的刺猬一样,稍不留神就得挨扎,别惹恼了他。
美月发愁道:“若是阿樱姐姐在就好了。”
春兰犯嘀咕道:“已经送去袁府了,难不成还讨回来不成?”顿了顿,“就算讨回来,也脏了。”
这话委实刺耳,却也是事实。
女郎家的清白是极其重要的,崔氏皱眉道:“勿要瞎议论。”
两人闭嘴不语。
浴房里的李瑜跟贼似的竖起耳朵听她们悄声议论,脸色隐隐变得有些绿。
也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其他原因,他忽然说道:“水烫了,再添些冷水来。”
外头的美月等人忙吩咐添冷水。
哪晓得仆人添过冷水后,那祖宗又觉得不满意,说太凉了。
众人只得又添热水。
结果李瑜还是不满意。
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整个浴桶都装满了,众人没得办法,只得又舀出来。
崔氏从头到尾都不敢吭声,因为她知道,李瑜那作精,终究还是不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