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换我去找你(完下)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倒霉鬼不认识自己,让从小骄傲的天才少女备受打击。

因不知道这位自称‘神明’的漂亮美人的名字,她索性一口一个‘前辈’地叫着,同对方科普自己在少年训练赛中的成绩,和过去的光辉事迹。

她喜欢美食,喜欢花卉,喜欢看那些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光怪陆离的书籍,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亮亮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

“我们十一区有专门的花农,但是培育的土质太差了,那些花都特别娇弱,而且还珍贵。我之前就是偷偷摘了一朵小雏菊,被师父拿着棍子打了好几下,后来的人家给我说师父为了那指甲盖大小的花,赔了两个月的工资……”

从那以后,元幼杉就再也不敢喜欢花了。

“我师父说了,以后我很可能会成为开荒者的指挥官,跑长途线,到时候我要到几千公里以外,看看书上写的那些山啊海的……”

渐渐地疲惫感和困意涌上心头,她刚刚哭完的眼睛有些涩,瘪着嘴巴坐在地上慢慢不说话了。

男人坐在她的旁边,很贴心地把自己的月白长衫后摆当作垫巾,给小姑娘坐着防尘。

他垂眸看看,肩头绸缎似黑亮的长发下滑,“怎么了?”

“我可能是要死了,头昏昏的,脑子也好累。”元幼杉抬抬脸,像只委屈巴巴的小猫咪,“前辈,我想我师父了。”

她叹了口气,又打了个哈欠。

如果是对陆地和腐蚀毒雾经验丰富的开荒者,必然早就注意到异常了。

因为压缩氧的刻度一旦下降到危险值,就会减少供氧,会让人逐渐觉得呼吸有些闷;

再然后罐子的密封口会因为压强松动,部分雾气会沿着缝隙进入呼吸管,吸入者会觉得氧气湿潮有异味。

但这些情况元幼杉都没有,她嘴巴叭叭说个不停,呼吸却没有一丝困滞。

且若是不佩戴任何防护工具的人在陆地上,雾气会透过衣服纤维渗进皮肤,最多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会出现刺痒疼痛、脱皮腐坏的情况。

而身边这个漂亮美人,脖颈和线条流畅分明的脸依旧光滑白皙,一如既往。

元幼杉在地下城的时候,虽然学业和格斗技术都很好,到底没上过陆,也没长久得接触过毒雾,再加上两天一夜的不停跋涉和精神紧绷,让她根本集中不了精神去思考。

很快放松下来的她越发困顿,带着面罩的脑袋一点一点。

迷迷糊糊时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小姑娘特有的撒娇,“前辈,我好困哦想睡觉了。”

“如果睡着了被毒死,是不是就没有那么疼了。”她耸耸鼻尖笑了一下,像是在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得意,“你也睡一觉,睡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感觉到手臂上的压感,男人静静侧着脸看着,小姑娘已经睡熟了,脸蛋慢慢下移着。

他伸出手,用掌心拖着元幼杉的脑袋,以防她磕碰后醒来。

寂静破败的神庙中,久久才响起一道浅浅的叹息。

再后来,一觉醒来的元幼杉发现自己周遭乱哄哄的,她睡了一个很甜的觉,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梦里她看到了末世之前的旧时代,那些只存在于书中刻板文字的画面,尽数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看到了花和海,看到了城镇和海上的游禽。

再一睁眼,她傻乎乎地坐在地上,被压抑着兴奋和哭泣的师父紧紧抱在怀里,四周的庙早已消失不见,有的只有浓厚的雾气。

“你这死丫头跑得那么快,我回过头来根本找不到你!”

元幼杉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坐在的地方,就是地下城第十一区的升降装置入口旁边。

据说从地底升上来的开荒者们刚刚着陆,就看到脚边地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小姑娘,正是失踪了两天、几乎被判定为迷失死亡的元幼杉。

她的师父被叫上来后,确认了她的身份。

谁也不知道一个第二次上陆,又迷失在雾中没有任何指引设备的小女孩儿,是怎么独自在浓雾中度过了两天一夜,又徒步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而更让人震惊的是,在她的身旁,放着一束在的雾中盛开的花卉,姹紫嫣红,至少有七、八个以上的不同种类。

这些早已在腐蚀性毒雾中绝迹的娇贵生物,每一支都饱满鲜艳,还染着清透的露珠,哪怕是地下城的植物学家悉心饲养的品种,都没有它们开得好。

这简直是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绝迹。

一时间无数地上城的高层人士纷纷传唤元幼杉,反复询问她在失踪的日子里遭遇了什么,又是从哪里找到这些植物的。

这个时候元幼杉才意识到,自己在神庙中遇到的那个漂亮美人,可能真的不是人类。

他是神明。

她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又一遍,但那些高层人士并不相信,他们认为她撒谎,严厉指责她的不诚实。

一波波的开荒者按照她所说的路线,在浓雾中找到了那所旧庙,反复探查了几十遍,可什么都没有发现。

没有死在陆上的元幼杉,却在回到家后痛苦不已。

除了她的师父和朋友,几乎没有人关心她在毒雾中有没有受伤。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所崇拜的那些掌权者们,也并非她所想得那样正义勇敢、爱民如子。

就连神明送予她的礼物——那些繁盛娇艳的花朵,以研究的名义被植物学家拿走。

这些花接触过浓雾,却没有被腐蚀、萎靡。

尽管被掐断了根部,但比一般的植物周期还要盛开得持久。

元幼杉哭过闹过,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留住自己的礼物,最后还是师父颇费一番周折,才从研究所中带出了一朵很小的野菊花,还给了她。

她专门定制了一个小玻璃瓶,用水和营养液把小花精心养了起来。

那个在地下度过的昏暗春天,她的野菊花盛开不败。

再后来时间长了,花还是渐渐蔫了,元幼杉就把它制成了一个干花标本,封在玻璃纸中制成护身符,带在脖颈上,一带就是十数年。

她逐渐长成了一个青葱少女,再然后是女人,毅然已成了开荒者总部的总指挥官。

曾经过于纯真和无知,都因日渐加重的压力和党派争斗,而变得疲惫麻木。

每次外出开荒,无论路程长短,元幼杉总要带着地下城的特产——铁质花,绕个远路到神庙中坐一坐;

小时候的机遇像梦一样,她再也没有遇到那个漂亮温柔的神明。

最让她感到难过的是,她很快连神的面孔也记不清了。

无论她怎么拼命地去加深那天的印象,可神的眉眼和音容,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一点点抹去。

就像她留不住那些花,她也留不住少年时最宝贵的记忆。

最开始的时候,元幼杉心里还有期待。

她独自在院子里流眼泪,控诉地下城的人抢走了她的花卉,企图能用眼泪唤出神明。

后来她习惯了独自说话,把心里的压力和种种事情说给不存在的神,以此来疏导自己的情绪。

再后来祭拜成了她生活中和吃饭、呼吸、开荒一样的常态,时间过于紧张的时候,她会穿过庙前,将那些铁花高高抛入漆红大门……

每每到了风潮季,雾中的浓厚的水汽会被狂风卷起,和院子里那逐渐沉积的金属花卉混在一起,撞击出风铃般好听的声音。

然后呢……

记忆到了尽头时,就没有能给她回忆的画面了。

元幼杉站在原地停住了脚步,神情有些茫然。

她看着陡然变成黑暗的四周,后知后觉才想起,那颗被毒雾腐蚀的星球,早就毁灭了。

无论是那些荒芜破败的建筑,还是地下城,又或是雾中的庙宇,都在宇宙中化为了飞灰。

她现在是游戏中玩家‘元幼杉’,是在S级副本中挣扎求生的蝼蚁,本应该躺在机械舱中进入联盟的核心区,接触‘污染源’将其拔除。

而不是混沌不清。

好不容易从过去的梦魇中挣脱,意识逐渐清晰;

元幼杉试着睁开眼睛坐起身,却发现无论她的意识有多么得焦急,四肢和眼皮都沉重无比。

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她的口鼻和身体上,禁锢着她无法行动,更让她不能苏醒。

她蓦然想起进入机械舱时那些漫过身体的粘液,恐怕那些根本就不是什么修复液,而是研究院出品的超强威力的迷药,和当初药倒祁邪的是一种。

这类强劲药效果极强,连野兽和‘畸变种’都难以抵挡,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元幼杉心里很着急,知道不能这么下去了。

这个接触‘污染源’的机会来之不易,且一年只有一次。

如果错过了今天,她就必须在这个副本中再呆一年等待机会。

就算无法立即抹杀‘污染源’,最少也该让她看一看‘污染源’藏匿的位置和本体的样子,为下一次任务布局准备。

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从昏厥中清醒,身体早已成了药物操控的傀儡而不是自己的了。

只见三米长的机械舱内,几近半米高的透明积液没过少女的口鼻。

她双手搭在腹部平躺在其中,一眼看上去就像棺中沉睡的天使,恬静无害。

但细看时就能发现,那被沉沉积液掩埋下的眼睫正在微抖,薄薄眼皮下的球体艰难颤动。

怎么办。

束手无策的元幼杉心底生出一种不甘和戾气,她的意识疯狂朝着四周无边的黑暗冲击,又被沉沉的潮水拖得愈渐下沉。

意识即将要陷入更深的昏睡时,或许是她内心的情绪涌动和渴望太过强烈,她胸腔中的心脏忽然狠狠跳动了一下。

“咚——!”

在无人看到的机械舱中,一颗气泡随着元幼杉胸腔的震动,从她的口鼻溢出往上涌。

她心跳的搏动力道和速率,都在某个瞬间加强,像是有一股一直深深埋藏沉睡中她心脏内的力量,被她过于激烈的情绪唤醒。

那颗不足米粒大小的力量源一经苏醒,便开始飞速生长、扩散。

它是一颗不规则的小小的卵形,散发着幽幽光芒。

莹白的中心有什么东西正往外凸起,一根根极细的、可以穿插在心脏的肌理和细小血管间的丝线,如被浸泡散开的蛛丝,向着周围游离。

心脏每每搏动一次,那颗中心的白点就亮一下,伴随着的还有不断朝四面八方蔓延的白丝,熟悉的力量从心室往四肢和大脑流动。

很快元幼杉的心脏在看不见的胸腔中,便和密密的丝线交融了。

她感觉到了许久未曾掌控过、深深刻印在记忆中的熟悉力量,昏沉的大脑也终于冲破了雾霭。

'哗啦’一道水声,一个舱门大开的机械舱水液中,忽然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潮湿手掌,猛地抓住了机械舱的边沿。

葱白的十指用力到泛白,拉着里面沉睡的少女一点点坐起身。

她的脸上、眼睫上都是水渍,水液从她金色的长发和衣衫上往下流,有一些溅到了机械舱外。

元幼杉大口呼吸着、咳嗽着,口鼻中残留的积液被她咳出,湿润的脸因过于激动泛着红晕。

她眼底还有未曾消散的震惊和惊喜,忍不住抬起手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柔软的手心皮肉下方,有一层明显在游动的白丝。

这是‘孢子’种族的力量!

是她从‘孢子寄生’副本脱离时,‘孢母’溃散前送予她的礼物——它的本源力量。

那种久违的、仿佛能够掌控一切的力量感,让元幼杉血液翻涌,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心情非常复杂,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孢母’所说的‘礼物’竟然这么大份量!

拥有这股本源力量,元幼杉就不再是普通‘人类’了。

有些突然地借助这股力量踏入了新的领域,如果现在她在站在‘科技树’的面前,恐怕就会引起对方的强烈忌惮和惊疑了。

尽管因‘孢母’的死亡这股力量弱了许多,但也是小世界成型的半神力量,再加上元幼杉的灵魂、身体曾经差点同‘孢母’完全融合,这股力量更是毫无排斥之意,与她融合得相得益彰。

她想到了‘孢母’溃散前那个温和的、包含深意的复杂眼神,忽然觉得对方很可能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抹了把脸上的积水,元幼杉尽力保持平静,看向四周。

周围光线非常暗,只有一束微光从头顶浅浅散入。

借着光晕她看清了周围所处的环境。

这里已经不是她昏睡前的那个大房间了,而是一个深深的地洞,洞的广度并不大,但却极深。

洞的正中心有一根极高的柱台,她仰起头时也只能看到柱子上闪烁着电流,以及在柱顶周围来回挥舞的机械臂。

上面有东西。

元幼杉的机械舱的盖子不知何时被掀开了,或者说所有人都是如此,所以她才能直接坐起身。

她看到自己的上面、左右还有一个个椭圆形的机械舱,都被一条条从两边墙体延伸出的机械臂稳稳托举着,停浮在空中。

从她坐起身的角度,能看到身旁大开舱门的机械舱里,静静躺着一个浸泡在积液中的‘污染种’能力者。

看脸有些面熟,还是在某个污染任务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元幼杉意识到了什么,又伸头看向自己的舱体外,果不其然她自己身下的机械舱,也是被一条机械臂抓着的停在空中的。

她一低头,正巧看到了下方平齐的三五米处,躺在舱体积液中昏睡的特战队员的全貌。

棺材似的机械舱,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人类,还有深不见顶的洞窟……

这幅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祁邪呢?

元幼杉皱了眉头。

她能看到的舱体内部数量更少,在她上面的舱内情景更是完全看不见,不知道祁邪正躺在哪一个急的舱中,还是已经接受完‘净化’被送出地窟了。

就在她沉思时,所有交错托举着机械舱的巨大铁臂同时动了,半旋转着将每一个机械舱往上送了三到五米的距离,而后又停了下来。

元幼杉看到最顶端的柱子上爆发出一阵白光,而后暗淡。

随着机械臂移动,停留在柱顶旁边的那一个圆舱被拖着举出了地窟的边缘。

她心中沉思,大概明白了。

如果她猜得没错,‘污染源’的本体应该就在这高台之上,正是那个闪烁着白光的物体。

他们这些需要被‘净化’的污染人员,会先被迷晕在机械舱中,像货物似得从特定的秘密通道送进隐蔽的核心区,从下到上被机械臂拖着移动。

直至被送到‘污染源’的旁边,一个个进行‘净化’仪式。

元幼杉的位置在中下方,按照现在的移动速度至少还需要半个多小时。

她重新获得‘胞丝’力量后耳目一新,感官提升到了极致。

空气中游动的细微尘粉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竭力放空意识去感知,慢慢听到了一些极其细小的声音。

那是高高地窟边缘之外的研究人员,隔着数层的超强的防震、防污染金属玻璃,正在小声交谈、观测着‘净化’的数据和‘污染源’的动向。

地底没有安装摄像,因为‘污染源’极度扭曲的力场下,那些设备根本无法使用。

就是安置在墙体中的那些机械臂,也并非电力驱使的,而是用最古老老的方法,在墙体内部安装了复杂精密而坚固的齿轮,同时带动数十个机械臂移动。

因此那些观测者能看到的区域并不多,主要还是柱台上,地窟下面都是视线死角。

他们看不见在地窟的中下放,本该深度昏厥的一个少女直挺挺坐在舱中,神情复杂。

感知到这一切后元幼杉松了口气,她压下心中的激动和焦虑,重新躺入积液中装作沉睡的样子。

含有过量药物的水液一入侵鼻腔,那种沉沉的麻木感又爬上了大脑。

这一次她死死掐着手心,主动运转体内的孢丝,让自己保持清明。

一阵阵机械齿轮摩擦转动的声音,机械而反复地响起,那些承载着沉睡之人的圆舱不断向上匀速移动,也越来越接近苍穹顶端。

在这期间元幼杉为了防止意外暴露,没有睁过一次眼。

既然联盟和议会如此大费周章,要将所有‘污染种’迷晕了,通过这种颇为累赘、像祭祀一样的方式送至最终地点,为得就是这些参加‘净化’的人看不到‘污染源’的秘密;

若是她被发现早已苏醒,恐怕会引发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的暗淡的光线逐渐变得明亮刺眼。

当发亮的白光照射在元幼杉闭合的眼皮上,就像直面一颗瓦数巨大的白炽灯、一轮正在放射光芒的太阳,那是污染力量凝缩到极点时放射出的光芒,意味着她距离‘污染源’已经很近了。

元幼杉的心脏几乎都要跳出胸腔了。

哪怕闭着眼,她也能感知到四周金属玻璃外的视线都凝固在中心区域,以及就在不远处的、属于‘污染源’的力量。

那果然是一种超出人类范畴的力量波动。

污染一浪一浪地向外扩散,并不刺激,哪怕表面是温和的,仍然强烈到有种让人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拥有同级力量的元幼杉,更是能精准感知到藏在温和表皮深层的,压缩的恐怖波动。

但她疑惑不解的是,这股力量就像是被套上了枷锁,温和不过是无法挣脱之下的表面;

难道联盟有什么特殊方法,已经能够彻底禁锢‘污染源’了?

不等元幼杉细想,只听'滋啦’一声响,她身下的舱体忽然晃了晃,力量和行动轨迹变了方向,不再是向上升而是平行着将舱体推入一圈轨道。

移动声中,连跟着她的心也狠狠颤了颤。

'孢母’的馈赠于她来说是意外之喜,是对抗‘污染源’更有保障的力量,但她隐约感觉到这股力量并不是无限存在的,很有可能几次、甚至只有一次机会,就会把它耗尽。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次接近‘污染源’的机会,所以这次一定要成功。

过于紧张和兴奋的情绪让她绷紧身体,更产生了耳鸣。

四周那些窥探的目光和声音不知为何也更激烈了一些,让元幼杉有种自己已经暴露的紧张感和错觉。

随着移动的轨道‘咚’地停在尽头,机械舱颤了两下,平躺的角度开始向上,到40度左右彻底停住不动了;

舱中的积液从倾斜的脚下往外流,溢出淡淡水声。

'扑通’、‘扑通’……

心跳声中,元幼杉几乎被包裹在了污染力量的海洋中,那种无孔不入的侵蚀感钻入她的骨髓,游荡在她的体内,让她不住打了个激灵。

一片死寂中她眼睫轻颤,慢慢睁开了双眼。

最先射入瞳孔的是无尽的白光,没有薄薄眼皮的阻隔,那近在咫尺的污染力量直接贴近了元幼杉的眼珠,像一把白色的光剑狠狠劈入她的大脑,造成短暂性的失明。

元幼杉陡然闭眼,一股尖锐涩痒刺激得她眼角溢出生理泪水;

待逐渐适应被污染力量包裹、渗入之后,她再一次试探着掀开了眼皮。

这次她漆黑的瞳孔缓慢聚焦,世界也在莹白的光芒中变得清晰。

看到白光之后的影子时,元幼杉那几近半躺在舱体中的身躯倏忽紧绷。

不知她看到了什么东西,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孔上的神情有些割裂般得扭曲。

她的嘴唇不住地轻颤,目光石化,凝固在白光之后的人影上。

地中高台的正中央,是一个类似十字架的支撑物,上面缠绕着手臂粗的特殊金属铁链,比市面上流通的材质更为坚固;

一旦被这种铁链缠住,身子骨一般的人很可能会被活活压死,更别提挣脱锁链逃脱了。

而就在这本该安置着‘污染源’的高台上,在这十字架上,用沉重铁链锁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双臂同后方的支撑金属死死缠绕,像个即将被焚烧致死的罪犯,在等待他最后的审判。

男人上半身没有穿衣物,露出肌理苍白结实的身体。

尽管肤色白但却并不弱气,块状的胸腹肌肉分明,覆在骨骼上起起伏伏,就像上帝雕刻得鬼斧神工的雕塑体。

因为失去意识低垂着头颅,他半长的黑发尽数垂下,掩住了他的面孔。

饶是只能隐约看到一点轮廓,也让人心中确定这是个五官锐气逼人的英俊男子。

旁人或许认不出,但作为恋人、以及共同辗转多个副本的元幼杉,在视线看到他轮廓的那一刻,她便认出了他的身份。

祁邪。

被五花大绑如献祭邪神的祭品的人,是她的小狗!

任谁也能看出他的情况并不好,就像一个傀儡木偶被吊在金属十字架上,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毫无生机、任人摆布。

元幼杉想冲出去,把祁邪身上陷入皮肤的铁链斩断,想把他从上面放下来、唤醒他。

但她却浑身发冷。

那些贴合在她的皮肤上的水液几乎要把她冻上,令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以至于无法从机械舱中踏出步子。

在她漆黑如镜面的瞳孔上,反射出一簇冰晶似得光点,熠熠生辉呼吸起伏。

光的源头,正是从祁邪的胸前发出的。

元幼杉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她的幻觉。

祁邪如玉似的胸腔破了个大口,被人归归整整地剖开,就这么露出了猩红的心腔;

本该是血流不止的伤口没有丝毫泥泞,就像他体内的血液早已流干了。

而心脏的部位,跳动着一颗‘鲜活’的白光。

那光源同人类的心脏一般大小,能够完美嵌入祁邪暴露的心腔空洞,丝丝光线穿插在球心和祁邪暴露在外的血肉经脉中;

白光就像是真正的心脏,正在随着祁邪的呼吸频率强有力地跳动。

每一次跳动,都会从中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污染力量,同整个地窟中弥漫的本源力量如出一辙。

祁邪的心脏,就是‘污染源’。

也就是说,‘污染源’一直在祁邪的这具体内,并和他融为一体。

那些过去生活中、以及任务中的种种异样,还有祁邪的独特性、联盟对他的算计和掌控欲……在这一刻所有被忽略的、解释不清的细节,都在元幼杉的脑海中串联成一条线。

早在联盟建立的几十年后,当时的人们便发现,‘污染源’长期处于不稳定和进化的过程中。

尽管收容它的处所不断加固,金属的硬度和韧性也在不断增加,面临着日益变强的‘污染源’仍然有收容失控的危险和困境。

它虽然是缔造这个世界污染的存在,同样也是污染力量的一种,其诞生的使命就是侵蚀物种,传播污染。

它是从废墟和辐射中产生的新神,是另类的种族入侵。

可以说‘孢母’和‘污染源’的形态、力量方式都截然不同,但它们扎根、吞噬这个世界的本质目的和方式都是相同的。

它们要把这个小世界的人类变成新神的子民,要从血肉的温床中汲取能量,才能成为新物种中至高无上的神。

鉴于污染物的特性,一些疯狂的科学家提出了一种假设:

如果能有一个身体极其强大的生物,可以抵抗‘污染源’的侵蚀,成为‘污染源’的内置的容器,就能解决本源力量不稳定的问题。

这个假设提出时,当初的议员们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污染源’是神,没有人的身体能强大到成为神的容器;

且这种实验必定涉及到非法改造和人体实验,是有违公理人伦的。

但面对日益严峻的收容情况,‘容器计划’仍然在暗中开启了。

最开始联盟局限于普通的人的血肉之躯,他们只是在人类身体的基础上,加入改造;

结果那些实验者连‘污染源’都未植入成功,只是近距离靠近本源力量,便直接炸成血肉碎末。

后来他们开始尝试更复杂困难的实验,人开始变得不像人,承受的力量和揉杂的污染力量也在增加。

但总的来说还是失败的。

最后几近疯狂的研究者,彻底打破了身为人类的底线,将实验推向了不可预测的深度。

他们用各种畸变源、以及十数个高级生物体基因、细胞,融合在一起,经历了几十年的失败,它们创造出了一个真正的怪物。

是一次决定成功的实验。

那个怪物拥有完美的人形,以及极其可怖的体魄,却没有人类的思维意识,完全就是一个肉块堆积而成的人形武器,就是‘祁邪’。

'他’的诞生完全是为了成为‘污染源’的容器,但联盟却没想到,一堆肉块中竟能自行诞生出智慧和灵魂。

当意识和身体彻底融合,这具身体能够承受的力量更是达到了峰值。

'污染源’完美地被植入了这具身体,没有崩溃,不会四溢,情况远比联盟想象得还要稳定,堪称奇迹。

从此祁邪就是‘污染源’就是祁邪,祁邪也是‘污染源’。

只要他的意识一天保持着清醒,没有在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强烈痛苦中失控、变成‘畸变种’,‘污染源’就一天不会脱离控制。

这也是为什么每次祁邪情绪失控时,联盟都会如此紧张。

他们根本不是担心祁邪会对周围和百姓造成破坏伤害,而是担心‘污染源’打破了‘容器’脱离。

这样的情况年年都会发生,但一直安稳无事到今天。

毫无疑问,祁邪就是最完美的‘容器’。

每年到了今天,这所谓的‘净化’仪式其实都是利用祁邪昏睡的期间,把他胸腔剖开,让其中内置的‘污染源’本体吸收其他人身上过多的负面力量。

那些降低的污染度和负面情绪,根本不是凭空消失了,而是都转移到了祁邪的体内,成为了他日复一日的折磨。

怪不得他一个人类,却拥有能够重创‘科技树’本体,让001为之忌惮的力量。

001早就知道了,他就是‘污染源’。

所以它才那么笃定地对元幼杉笑道:你赢不了。

天秤的一边是深爱的恋人,一边是同爱人性命攸关的通关钥匙,当他们同时摆放在你的面前,让你做出抉择时,你会选择哪一个?

作为和光脑001同体的本源污染物,‘科技树’拥有007在‘极限环境’的记忆,它知道元幼杉这个女人是一个看似理性,实际上对感情拥有绝对无法割舍的人。

换而言之,她很难做到游戏中大多数人的选择——摒弃感情。

再加上曾经的曹冲也来到过‘污染源’的面前,那时‘污染源’还没有植入祁邪的身体,连靠近都很难。

曹冲费尽心力用尽了所有,成功接触到了‘污染源’的本体,然而当他手中的刀插入‘污染源’中时,就像插入了一团流动的水、一团空气。

转瞬间那团白光就吞噬了他的武器,只差一点点他就要被当场发现。

半神的本源,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冷热武器可以摧毁的,哪怕是最高破坏力的激光。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科技树’从没想过元幼杉能走出这个S级副本。

时间凝固似得陷入寂静,本该万般纠结犹豫的元幼杉,心底莫名平静。

她目光贪婪地落在祁邪的脸上、身上,忽得从半倾斜的舱体中撑起了身体,踏了出去。

高台的四面八方,是一圈无比厚重的观测墙,所有能知道最高机密的观测者和研究人员、议员以及联盟总理傅诚,都看到这一幕。

霎时间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他们的药物都是经过反复升级、确定人类绝对不能清醒的。

厚重的金属玻璃内,有人震惊有人忌惮也有人恐惧,一时间乱成一团。

“怎、怎么可能?!这个女人到底怎么醒的?”

“快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她想干什么?绝对不能让她靠近本源力量!”

“不要慌,‘污染源’如果是这么简单就能被损坏的,我们早就把它拆分了,她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地窟里面,只要她一出来立即押起来……”

“……”

元幼杉屏蔽了空气中那些细微的波动和声音。

她走近了十字架上的祁邪,近距离用肉眼去观察那鼓动的‘污染源’力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白玉般胸肌上狰狞可怖的伤口。

指尖从下至上,最后撩起了他垂落的半长黑发,露出一张双眸紧绷面孔惨白的英俊脸庞。

因为距离‘污染源’实在太近了,元幼杉蕴含着孢子力量的身体内,两种同级却不同源的力量之间产生了对抗。

她脆弱的肉体不堪抵抗,猩红的血从她的鼻腔中缓缓溢出,但心情却愈发平静;

甚至生出一股莫名的依赖和亲近之意。

元幼杉想起当初同这具身体融合的‘污染种子’,就是从‘污染源’的本体中抽出的一股精粹力量,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都靠‘污染源’如此近,仍然没有没扭曲成肉沫。

她本身复杂的情绪,以及‘神光’鼓动着想要亲近本源的动向,促使她抬起手臂,描摹着青年的眉眼。

“祁邪……”

元幼杉蹭了蹭男人的鼻尖和唇瓣时,触及到的温度是一片冰冷,她低声喊着祁邪的名字,如热恋时的爱人在耳鬓厮磨。

鲜活和冰冷的交织,让这幅画面多少有些诡异,但她全然不在乎。

“你能听到吗祁邪。”元幼杉胸腔中生出一股酸涩和委屈,她自认为自己足够坚强,但在这一刻抉择和无法预知的未来,还是让她生出了恐慌。

“你知道吗,即将离开每一个世界的那一刻,我都会觉得对不起你,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游戏中迷失了本心……”

“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我也知道你不是被拘泥于副本中的玩家……”

在她的喃喃自语中,原本一片寂静的地窟中忽然响起了清晰而躁乱的人声,是那些全副武装的人冲了进来,试图登上高台,将她扯下来。

元幼杉没去看也根本不管,她轻轻搭在祁邪冰冷胸膛上的手掌开始畸变。

纤细柔软的五只逐渐变得薄而尖锐,像野兽的爪尖,在她血肉发生变化的那一刻,无数孢丝自发催生着,同畸变的手掌缠绕融合在一起,在她冰冷的手部皮肤上刻下千万缕银痕。

“你什么时候能亲口告诉我?”

微微用力,元幼杉的爪尖扣住了那团跳动的白光,滋滋啦啦的腐蚀声从她铁质化的掌心冒出,但她毫无知觉,只是定定看着青年苍白的眉眼。

她眼角的皮肤在剧烈波动的污染力量下开始溃烂,溢出一颗颗猩红的血珠,从脸颊一直流入纤细凝白的颈子,没过之处都开始一寸寸腐蚀。

她面色平静,抬起了脚尖,仰头吻到了青年冰冷柔软的唇,陷入‘污染源’的指尖却在用力收紧。

这一刻元幼杉的情绪才有了较为剧烈的波动,她心底疯狂叫嚣着,试图阻止她的动作,她清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舍。

她毛孔渗出的血和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但她还是慢慢用力,抓紧了那团的‘污染源’。

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祁邪,这次该换我去找你了。”

从元幼杉的机械的掌心中溢出大量的白丝,蛇信般地卷入‘污染源’中,疯狂汲取吸收着本源力量,同时也在进行两种同级力量的博弈。

身体被一点点瓦解是疼的,也是轻飘飘的。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时,双眸紧闭的男人睁开了眼。

他一双黛紫色的眼瞳正在褪色,露出原本底色,饱含的情绪像有形的大网,骤然笼住元幼杉的所有心神。

意识彻底消失时,元幼杉也分不清自己真的听到了,还是只是她情绪强烈波动下产生的幻觉。

她听到祁邪说:“我会等你……”

飞烟之下,高台上只剩下一个四肢被紧缚在金属十字架上的高大男子,他头颈无力垂下一动不动,身前没有任何人。

那个女人消失了。

她的身体就那么被污染力量瓦解,半分钟的时间内散在空中。

地窟中暴动的力量饶是有最完备的防具,也让十数名进入地窟的人瞬间炸成血花。

此时随着那女人的湮灭,地窟中的污染力量也陡然减轻了许多,让苦苦挣扎支撑的众人都松了口气。

有人得意道:“我就说吧,谁能动得了‘污染源’啊,那女的肯定被腐蚀得连渣子都没了。”

“走,过去看看。”

众人满怀紧张靠近了高台上的‘祁邪’,却赫然发现他大开的胸腔空空如也,原本不腐不烂、拥有逆天修复力的身躯上,竟已经出现了斑驳的红紫斑纹,还在逐渐扩散。

他的‘心’被人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