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洗尘

洛信原神色愉悦,在此地主人的接引下,一路往主院方向而去。

占地广阔的主院当然早已提前收拾好了。

三间主房,两侧厢房,中间一个极宽敞的庭院,庭院行道两边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松柏。

“院墙那边种了整排的是银杏。”

梅望舒边走边指点给微服前来的帝王,“陛下若是秋天过来的话,推门进来,满地的银杏落叶,景致是极为动人的。”

对着如今刚发了新芽的光秃秃的枝干,她感觉自己的举止有点像画饼充饥,没忍住,微微笑了一下,补充道,

“今年秋天吧。银杏黄时,恭迎圣驾。”

并肩走在身侧的君王低沉地应了句,“好。”

微服出巡的帝王,今日换下尊贵龙袍,换上了一身质地极好的鸦青色襕衫,轻薄的绢料更衬托出宽肩蜂腰。

两人并肩前行时,梅望舒意外发觉,两三个月没见面,年轻帝王的个头又长高了几分,她的个头竟然只能到对方的下颌了。

她的目光在对方的下颌处停滞片刻,对方便立刻察觉了,转过头来,也打量了一眼,

“入京这么多年了,似乎没怎么见你长个子?”

洛信原的手抬过来,虚虚比划了一下。

“朕记得,当年头次见面时,朕的个头只到你的胸口。当时你过来行礼,朕防备心太重,就想往旁边夺路而逃。你拦了一下,朕发狠撞过去,额头正好撞到你胸前,差点把你撞飞在地。”

这么多年了,当初那景象,梅望舒居然还记得。

她轻轻吸了口气。

当时,她十六岁,胸部已经发育。自从有进京的打算后,便用布带紧紧裹起,刚刚勉强习惯……

却被不懂事的少年天子直接撞上去,当时痛的眼泪便渗了出来,强忍着含在眼眶里。

“朕记得,当时把你撞哭了。”

松柏道下,洛信原背着手慢慢往前走,悠悠地回忆着,

“当时朕便想着,这个就是外头送进来给朕的侍读?似乎不怎么厉害嘛。”

他笑了下,“之前听说有侍读进宫的消息,朕担惊受怕了好几天,生怕又遇上恶人,被人欺负了去。后来见你泪汪汪地从地上爬起来,细手细脚的,眼睛像猫儿,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朕便突然不怕了。”

梅望舒无言以对。

跟着往前默默走了几步,说,“臣不好欺负。”

洛信原笑起来,将手又抬起,比划着她的身高,比到了自己的下颌。

“雪卿确实不好欺负。”他在阳光下背手前行,愉悦地说,

“雪卿善谋划,擅长布局。想要欺负雪卿,需要随机应变,出其不意,才能胜出一筹。”

梅望舒听得微微皱了秀气的眉,“陛下……”

洛信原已经仰头大笑起来。

“随口的玩笑,你当真了?”

少年老成的帝王,自从十八岁亲政以来,平日里连笑容都少,更极少纵声大笑。

如今偶尔一次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声里带着的愉悦,极富有感染力,回荡在松柏林间,齐正衡跟随在圣驾后,已经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梅望舒抬手揉了揉隐约作痛的太阳穴,看看神色愉悦的君王,看看左右的空旷庭院,心里默默暗想着,

果然还是那座皇城太过拘束压抑了。

离开了皇城的天子,仿佛变了个性子似的。

她带引着圣驾继续往前走。

“这个院子里的摆设陈列,都没有什么特殊的,这里有的物件,皇城里尽有。只有一样,是当初修建别院时特意做的。有些新意,希望陛下喜欢。”

她穿过正屋的明堂,通常悬挂字画的粉墙上赫然多了道门。

“这里的门,直通后院。”

她走近那扇看起来寻常的木门,轻轻推开——

一座精巧椭圆形状的露天温泉池,便热气腾腾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京城附近没有天然温泉,臣便引了山里的活水,在此处盖了个汉白玉池子,附近加了个小厨房,只做烧热水一件事。池子里的水时时刻刻温热着,也算是个温泉了。”

她把温泉池展示给洛信原看。

“冬日落雪的时候,在池子里泡泡温泉,喝点温酒,人生一大赏心事,不亦乐乎。”

洛信原的神色微微一动,视线往她这边看了过来。

“你从前秋冬养病,便是在这个温泉池子里泡着?”

梅望舒当然泡过。每个冬天都这么做。

她带着笑哄他,“虽然如今是春天,没有冬日积雪的意境,但陛下不妨也试一试。”

洛信原应下,想了想,又问,“朕居住在这处正院,你住哪里?”

梅望舒早有准备,往东边一指,

“东边有个杏林苑,是仿着正院这边修的,规模小一些,也修建得极雅致。那边栽满了杏树,距离这边也不远。臣便在杏林苑住下。”

“杏林苑……”

洛信原若有所思,“那边有没有修这种露天池子?你是别院主人,如果只有一处温泉池子的话,朕不好独占着。”

梅望舒笑起来,“既然花大力气修了温泉池子,怎么会只修一处呢。”

她安抚道,“杏林园有个极类似的露天温泉池,正对着杏林。此时满山的杏花盛开,那边的景致也是极雅致的。陛下不必顾念着臣,只管安心在正院里歇下。”

洛信原的神色间带了笑意,应下。

“雪卿是喜欢温泉的。君子不夺人所好,问清楚,朕便能安心住下了。”

约好了今晚的接风洗尘宴,梅望舒叮嘱圣上好好休息,自己出了正院。

出来时,齐正衡正好在查验正院附近的暗哨,梅望舒停下步子,递过去一个眼神。

齐正衡丢下手头的事务,几步过来,“怎么了?梅学士这边有事?”

“先跟你这边通个气。梅家别院里住着个人。”她轻声道。

齐正衡一愣,“什么人,什么来历?”

“沾亲带故的老家亲戚,按辈分算是我的远房表妹。丧夫无子,走投无路时投奔梅家,暂时居住在此。”

齐正衡倒吸一口凉气,眼神都变了。

“梅学士,这,这,别院里还有个外人,你早些跟我说啊。前两日排查时怎么漏了。”

他心急火燎地拉着她就要走,“快快,带我去表姑娘的那处院落看看。”

别院极大,又是在山腰上修建的,地势不平,连带着院落间的路也七拐八绕,齐正衡跟着梅望舒身后,兜兜转转地抄近路,差点转晕。

“哎哟,梅学士,前几日看主院通大门那边的路还算平直好走,两边的其他院子是怎么回事?你家别院怎么修建得这般古怪,这么多小路,卑职回去要赶紧重新布防。”齐正衡叫苦不迭。

梅望舒倒是安稳得很,安慰他。

“半山腰的地势不平,导致院落修建得高低起伏。若是抄小路的话,路程近些,但是不熟的人容易迷路;初来乍到的客人,安安稳稳沿着抄手游廊走,路程绕远些,但绝不会迷路。——我们到了。”

她停了脚步,指向前方的一处幽静院落。

那处院落建在山坡上,地势比其他高出一截,倒像是平地拔起的一座楼阁。

院落门半开着,阁楼的窗户也开着,窗边隐约显露出正在低头刺绣的年轻女子的窈窕身影。

“暂居的表妹就在这处了。同住的还有两名贴身大丫鬟,两名粗使婢女。”

梅望舒客客气气道,“齐兄可要当面查验相貌来历?”

齐正衡摆摆手,“见到人,我这边的职责就算是到了。既然是梅老弟你府上借住的亲眷,不好惊扰。就有只一点,劳烦传达给令亲眷,圣驾在此处的几日,若无通传,不可擅自出院落。”

“那几名仆妇自然无事不出院子。”梅望舒回应他,

“但是连表妹也拘着,不大好。表妹家中遭逢剧变,夫婿意外离世,我劝她在山间多走走,散散心,这些天的精神才好了些。可以劝她少出来走动,但明令拘在院子里,若是她想不开……”

齐正衡可不敢担着这风险,连忙道,“既然是梅家亲眷,如今又在梅家别院,当然是你这主人自己拿主意,劝表姑娘不要乱走动便是。”

梅望舒要的就是这句。

指点着不远处的抄手游廊方向,目送齐正衡匆匆赶回去正院后,转过视线,看了眼眼前僻静院落里点亮的灯火。

林思时那边选来的女子,只比圣驾提前半天到来别院。

常伯已经打点好别院这边的人事,此刻就在这处西边靠山的枫林院里候着。

坐在窗边,是在等她这个雇请的主家来。

梅望舒过去见了一面。

不知道林思时是怎么想的,挑选的那女子,无论是眉眼五官还是周身沉静的气质,依稀和她有三分相似之处。

“那女子名叫阿苑。”

出京前,林思时曾和她通过气。

“出身书香门第,今年二十有五。夫家意外过世,没留下一男半女。身世飘零,度日艰难。求的是京城一个二进小宅子,白银八百两。以梅家表姑娘的身份和贵客见面,说话时周围必须有人,踏青出游时不可饮酒玩乐,过了午时便要下山。”

梅望舒放缓声线,温声和阿苑交代今日的行程。

“端庄素雅的打扮即可。从今日起,你便是暂居在梅家别院的表姑娘。”

“别院里的贵客出来踏青赏春,主要由我陪着,你只管跟着我。那贵客喜爱温柔平和的性子,你这样就很好。“

“不需要你刻意作什么,只需跟随左右。”

“若贵客注意到了你,说几句闲话,清谈些诗词都可。若是贵客出言刁难,能够轻松化解最好,若不能便把话题引开,决不可反唇相讥,决不可拂袖而去。最重要的是,让贵客知晓,天底下多的是你这样温婉体贴的女子。”

——

洛信原闲居院中,花了整个下午,字斟句酌,写了封极风雅的信笺。

反客为主,邀请此间主人,花间月下宴饮。

酒是现成的,这次带出来四坛宫廷私酿的好酒。

他的手边翻着宫里带出来的黄历,反反复复地思量着,选哪个吉日宴饮最好,地方选在哪里最佳。

琢磨了一下午,眼看着日头渐渐西落,暮色渐浓。

他把信笺收起,坐在庭院中,耐心等人过来,给他接风洗尘。

掌灯时分,别院主人果然准时到来。

梅望舒换下了京城里最常穿的紫袍官服,换了身家中燕居的雪青色春衫,只以一支玉簪簪起乌发,素白手中提着一盏朱红宫灯,从黛色山水间缓缓走近。

周围分明还有许多其他人,但看在洛信原的眼里,天地间只剩了她一个。

那人似乎也望见了他,停下脚步,明眸转来,微微一笑。

洛信原的呼吸都停了片刻。在怦然剧烈的心跳里,站起了身。

正要迎上去说话。

却见梅望舒在院门口停步回头,跟身后人说了句什么。

定睛细看,原来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位温婉动人的娘子。

洛信原:“……”

脸上笑容缓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