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时,齐正衡依旧守在门外。
守门的两个丫头依旧在酣睡。
齐正衡还挺担心,“这梅家别院的丫头小厮们也太不尽责了。一个个睡得跟猪似的,万一遭了贼,他们都不会醒啊。”
洛信原背着手往院外走,幽幽道,“别院清静少人,又在深山里,里面的人心神松懈是极正常的事。别说屋外两个丫头了,屋里那位主子还不是睡得跟小猪似的。”
十几人趁着夜色疾步出了别院,洛信原吩咐下去,
“改变行程,今夜休整一夜,明早提前返京。”
齐正衡啊了声,“爷,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在这儿多看看梅学士了?”
“不留了。”洛信原淡笑,“早些回去,把梅学士回京复职的章程准备起来。”
齐正衡大为吃惊,失声道,“但,梅学士还病着。万一他回不了京城……”
洛信原回身看了他一眼。
齐正衡浑身汗毛顿时激灵灵炸起,打了个寒战,闭上了嘴。
天子分明什么也没说,面色也平静。
但不知怎么的,那平淡一眼里,却带出无尽的压抑阴翳。
仿佛浓云压城,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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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燕居的日子,并不像梅望舒以为的那么平静。
虞五公子遭了事。
就在下山回程的路上,迎面撞到一群彪悍军爷,把殿前司的鎏金铜腰牌一亮,粗声粗气道,“殿前司天武卫,秘密出京,执行公务!虞通判官场上犯了事,事情闹大了,要即刻押解入京!”
如狼似虎,把人押解了便走。
虞家乱成了一团粥。
碍于梅大公子的身份威望,虞家不敢直接闯入温泉别院,却也来了好几拨人,请求拜见大公子。
梅望舒出面应对了两次,出言解释她不知虞五公子犯了什么事,当日见面时,虞五公子并未提起官场事,梅家把人好好地送下山去,几个管家和虞家的随行小厮都可以作证。
听说把人押走的是殿前司天武卫,她倒是吃了一惊。
天武卫,应该是周玄玉麾下的人。
她思忖了一阵,回应,“此事应该是京城那边直接下的缉捕令。我已致仕归乡,远离朝堂,只能告知贵府这点消息。”
但虞家不肯罢休,日日登门求见,开口便是看在亲家的份上,希望梅大公子替他们出面,走动州府以上级别的官府门路探听消息。
如此几个来回,她心里也冷了几分,索性把门一关,闭门谢客。
虞家再有人登门,喊着,“我家老夫人遣我们来的,彼此都是亲家,还请梅大公子出面!”
常伯连门都不开,隔着门喊回去,“前天是你们老爷遣人来,昨天是你们夫人遣人来,今天又是老夫人!早和你们说过了,我们大公子已经辞官致仕,归乡养病!天下除了当今圣上和叶昌阁老尚书登门,我梅家不会拦,又有什么人配我们大公子日日抱病见客?管你们是哪家的老爷老夫人派来的,便是河东道的知州亲自来了,我家大公子也不见!”
没过两天,河东道的知州大人还真来了。
驱车出城二十里,亲自到山中梅家别院拜访,被毫不客气地挡在门外。
费尽了唇舌,喊门喊了半个多时辰。
“大人,有客拜访。”傍晚时分,常伯站在温泉别院门口,回禀道。
梅望舒正在用晚食,听到‘有客’两个字,便微微地蹙起眉,停了筷子。
“又是虞家的人?当日虞五公子夜间拜访的每句对谈,我已经全部写于书信上,并无一字提及官场事。他们若再问,直接把手书给他们。”
她这几日在家中思索,重生一世,有越来越多的事件走向和上一世截然不同了。
上一世,她父亲官运亨通,三十出头便升任了京官,她也随着父亲早早入了京城。
留在临泉家乡的虞氏,和梅氏的走动自然而然变少了。
两家幼时似乎也曾笑谈过娃娃亲,但后来虞氏在本地寻了良配,梅家也在京城定了亲,两边不约而同再未提过此事。
这一世却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虞长希没有在本地寻亲,一直等到如今。
思来想去,两世的第一处不同,是当年院墙高处摔下来的那一跤;第二处不同,便是上一世入京的梅家,是虞家攀不上的路子;而这一世归隐乡里的梅家,是虞家能攀得上的了。
常伯见她精神不太好,才用了几口的晚食就停了,赶紧回禀道,
“这次是河东道知州大人,还有一位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的大人,联袂来访。说是京城传来快讯,关乎社稷安危,极度重大,必须得和大公子当面讨教。”
常伯继续道,“就算是京城来使,本来老仆也不打算惊扰大人的。但后来那京城来使露了面,老仆认识他,原来在京城时便登门过,和大人有些师门渊源,这才来回禀。”
梅望舒放下碗筷,和嫣然对视了一眼。
……
嫣然身穿素色衣裳,眉间愁容紧锁,引着两位来客进入主院。
“两人大人,夫君病重,不能起身,最近又吐血吐得实在厉害……伤了咽喉,难以对话。因此夫君做主,今日请两位大人入内室,当面将京城的大事说清楚。夫君如有什么要问的,便在纸张上写下问话,由妾身转达。”
河东道知州赞道,“是个极好的主意!”
他站在内室门边,并不进去,搓着手尴尬道,“大公子避居山中养病,原不应来打扰。但京城近日传来一件极大的消息,我等日夜不安,再加上京城来了贵客……不得不前来拜访叨扰。下官就不进去了。”说完,旁边侧过一步,恭谨请出身后的京城来使。
那京城来使除下披风,转过身来。
赫然正是京中二品大员,梅望舒的同门师兄,林思时。
林思时神色冷峻,大步过去,不顾嫣然的阻拦,直接入了苦涩药味弥漫的内室,唰得掀开几层帷帐,和床头半卧着的梅望舒面对面互看了一眼。
借着室内隐约灯光,仔细查看她的面色。
看完冷哼一声。
“老师担忧你的病情,死活阻拦我不许出京。当时我便说,梅师弟心思百窍,并非那种书读多了的迂直之人,他这次告病回乡,才归乡就突然重病,只怕里面有蹊跷。哼,如今便看你气色恢复了不少,哪里像是病入膏肓的样子。你这病,果然是……”
梅望舒和他平静对视一眼,镇定地拿起纸笔,写下,
“病入膏肓,不能言语,不能起身。师兄恕罪。”
林思时:“……”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一个不能言语,不能起身……也罢。你不言语,我便坐在这里,说给你听。”
梅望舒撕开另一张纸,写下,“洗耳恭听。”说完从林思时手里夺过帷帐,层层放下,只露出一个朦胧的身影,躺了回去。
林思时深吸口气。
自己给自己搬来一把交椅,端端正正坐在床边,正色道,
“圣上今年二十有一,尚未迎娶皇后,也未有后嗣。老师屡次催促,圣上始终不肯松口。虽然过去两年,朝中政局清明,万民生计蒸蒸日上,看起来是一副盛世景象,却埋下了一件极大的隐患。”
他慨叹,“如今,隐患爆发了。”
林思时千里奔波而来,京城又是那种局势,忍耐不住,对着帐中的身影,咬牙喝道,
“圣上病危!”
“未有后嗣!”
“储君之位空悬!”
“朝政如今几位老大人联合主事,宗室有人提议,将太后从行宫迎回京城,商议储君之事!“
“太后已经传话过来,打算在行宫废太子的子嗣里挑选一人,过继给圣上名下,为下任储君!“
“……”
低垂的帷帐,被从里一把撩起。
梅望舒神色冷若冰霜,把长发绾起束拢,披衣下床。
将墨迹淋漓、刚刚写成的一张纸塞进林思时怀里。
“圣上为何突然病危?说清楚。”
——
林思时身为朝中重臣,以居家养病的借口私自离京,已经是言官可以上书弹劾的罪名。
他言简意赅,半个时辰之内把京城最近发生的大事讲清楚,连一晚上都不停留,上马便走。
只留下梅望舒坐在屋里,久久没有言语,心里有如惊涛骇浪。
圣上早已痊愈的惊恐狂暴之症,居然又复发了。
紫宸殿封闭。
天子以黑布层层封了寝殿,蜷缩于寝宫内殿,不看,不听,对外界不闻不问。
群臣慌乱,群龙无首。
以叶老尚书、程右相为首的朝臣,和宗室诸王势力,为了要不要迎回行宫的太后、商议储君人选的大事,已经在朝堂上交锋数次。
原本清平安定的政局,短短数月之内,忽然变得浑浊危险。
这两年才隐约显露出来的太平盛世气象……岌岌可危。
梅望舒的视线盯着地,保持着手里端茶送客的姿势,久久地思虑着。
听到一阵奇异的声响,才意识到,是自己端着茶盏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怎会如此。”她低声自语,“怎会如此。上一世并未……”
“上一事?”嫣然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茶杯,听到只言片语,惊讶借口,“大人说的是哪件事?”
梅望舒倏然反应过来,闭了嘴。
“没什么。消息太过突然,有些过于吃惊。”
她掩饰性地举杯喝了口茶,放下茶盏时,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在带着袖口细微发抖。
升起火炉的室内,她感觉一阵胸闷,起身去窗边,推开了两扇窗,深深吸了口迎面扑来的寒气。
“嫣然,”她开口道,“我感觉事态不对。”
“龙椅上的人都要换了,京城的事态肯定不对了。”嫣然走近过来,心疼地关上一半窗,“大人身子还在休养,莫要又冻病了。”
“不。不只是京城那边的事态不对。”
梅望舒轻声道,“圣上病危,太后议储。政局若是到了太后的手里,她定然不会安安分分的,后面还会有许多事发生,牵一发而动全身……”
“嫣然。”
她喃喃地道,“你说,我是不是要回京城看看。”
嫣然吃了一惊。
“咱们才回来多久?圣上病危的消息传过来也要四五天,我们过去至少要半个月。一来一回的,大半个月就过去了。回去时说不定正好赶上国葬。文武百官天天哭灵,大人的身子哪里撑得住。”
梅望舒一下子怔住了。
从林思时突然拜访,到听到京城噩耗,她花了不少时间应对,理智分析了许久。
但直到听到嫣然的‘国葬’,‘哭灵’,她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天子病危’,四个字背后的冷酷含义。
天下万民百姓向来敬畏皇权,从不吝惜把种种的恭敬称呼,加在天下最尊贵的那人身上。
天子所到之处,处处顶礼膜拜。
天下万民百姓却又最为冷漠无情,只需龙椅上坐着的人选变更,种种的恭敬称呼,便会丝毫不差地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同样地顶礼膜拜。
究竟有几个人在乎,在‘天子’,‘圣上’,如此的尊贵称呼下,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个血肉之躯,究竟叫什么名字,偏好什么,曾经有过什么哀乐喜怒。
然而,如今高坐龙椅之上的那人,却是她相伴十年,亲眼看着当年个头才到她胸口的小少年,一步一步艰难跋涉,穿过重重刀光剑影,好不容易长成到今日的模样。
十年。
从十岁冲龄,到成年弱冠。
她费尽心思,倾尽全力,一路哄着,劝着,引领着,护卫着,在他惊恐时抚慰,在他狂暴时拦阻,在他冲动时权衡,在他颓废时鼓舞。
少年天子长成的那十年,又何尝不是她自己铭心刻骨的十年。
她倾尽全部心力,驯养了她的君王。
令猛兽蛰伏,收起利爪。
掩藏凶性,温和示人。
她的君王,虽然成年之后,到底按捺不住本性,对她用起了威慑手段……
却也不是没有过一段,赤诚以待,贤君良臣的好日子。
她用心护着的那个深宫里孤僻寡言的小少年,也曾经冲过来试图护着她,抱着她无声落泪。
也曾在冬日里和她挤在一张罗汉床上,哼哼唧唧地喊疼撒娇,仿佛奶虎袒露出柔软的肚皮。
读书读到兴头上,大半夜的和她挑灯争论。
摸黑早起,将齐正衡教他的拳脚招式一招招地演示给她看。
扳倒权党,亲政那年,十八岁的天子在金銮殿里接受群臣山呼万岁,神色沉稳,岿然如山;
却在下朝之后,急匆匆拖着她登上紫宸殿最上层的阁楼,指着眼前辽阔天地,意气风发,豪迈放话:
你我君臣携手,共治天下,开创一个福泽万民的清明盛世。
言犹在耳……
那个曾经赤诚待她的小少年,如今远在京城的天子,病重了。
“信原。”梅望舒喃喃地道。
一阵剧烈的抽痛,从她的心底升起,她站立不稳,肩头晃了一下,单手撑住了窗。
“哎呀!”
嫣然赶紧把窗户全关上了,抱怨道,“山里风大又冷,就跟大人说不能开窗!有没有冻着了——”
她回头时,看清梅望舒此刻脸上的神色,蓦然吃了一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梅望舒怔怔站在窗边,浓睫沾湿,闭了下眼。
一滴晶莹热烫的泪滚落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