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正衡临走时不放心,再三询问,“你当真会入宫求见圣上?你可别拿话哄我。”
梅望舒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把老师放了,我便即刻入宫求见。”
齐正衡叹气,“你别赌气,哪有臣子拿话要挟天家的呢。”
话虽如此,还是撤了禁军的包围,回宫复命去了。
梅家大门敞开,以不变应万变,梅望舒便坐在屋里等消息。
消息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不到一个时辰,宫里快马来报,叶老尚书那边问话完毕,录下口供,和贺国舅的案子并无什么瓜葛,已经把人好端端地送出宫来。
梅家小厮飞快跑了个来回,证实叶昌阁已经在午前回返了城南回雁巷的家中,安然无恙。
梅望舒听了,转头吩咐嫣然取外袍。
嫣然露出忧虑的神色,“大人的身子……可以出门应酬整天了么?”
梅望舒安抚她,“连着在家里休养了半个多月,已经好转许多,应该不碍事了。”
嫣然这才取来了一套紫色仙鹤补子文官袍,“现在穿起来,还是等下出门再穿。”
“今日不穿官袍,拿个托盘来,把官袍折整齐了,和整套靴帽腰带一起放托盘里。”
在嫣然震惊的眼神里,梅望舒站起身,看看自己身上半旧的雪青色竹纹家居袍子,叮嘱道,
“取一件襕袍来。”
又找来了常伯,“把库房里收着的贵重御赐之物都找出来,放在一处。对了,书房里放的官印也取出来。”
——
梅望舒入宫时是傍晚,正好赶上外皇城的六部衙门散值,放值回家的官员三三两两地出来。
当头几名官员沿着宫墙转了个弯,迎面撞见穿了一身白襕袍进宫来的梅望舒,各个脸上都是蓦然一惊,同时停了步,几双眼睛惊疑不定地打量过来。
常伯不能入宫,换了宫里的内侍托举着梅家送进来的木托盘,趋步跟随在她身后。
托盘上一件件整整齐齐摆放着绛紫官袍,玉钩腰带,铜铸官印,最上方赫然是那件斑斓耀眼的御赐孔雀裘。
众官员看在眼里,个个神色复杂。
礼部尚书叶昌阁昨天夜里被禁军登门围家,带走查问的事,早已经私下里传开了。
又有消息灵通的暗中道,一大早看见禁军又往城东梅宅方向去了,流言传得绘声绘色,说什么的都有。
没想到还没出宫门,迎面就撞上了人。
几名出宫的官员纷纷停了步,视线觑着梅望舒身上的襕袍,又去看托盘里的官袍官印。
这边驻足观望,后面又走过来一拨人,领头的鸿胪寺卿俞光宗,和梅望舒平日里是有几分交情的,冷不丁撞见这场面,愕然片刻,走过来见礼,
“梅学士,许久不见。”
梅望舒回礼,“是有一阵没见了,鸿胪卿。”
俞光宗指着那托盘,叹息道,“好好的官袍不穿在身上,这又是什么意思?梅学士难不成要效仿前朝那些归隐山林的大儒,挂印而去?”
梅望舒从容道,“不敢草率挂印而去。实在是在下病势沉疴,难当重用,有负圣上厚爱。今日特意来宫中觐见圣上,当面拜别,辞官归乡。”
俞光宗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道,“最近京城里局势混沌……梅学士若是身子不适,辞官回乡养病一阵,也好。”
他退开两步,“圣驾在紫宸殿。”
梅望舒沿着长长的朱红宫道,刚转过一个弯,远处显露出紫宸殿外的鎏金铜钉宫门,迎面撞见苏怀忠抱着拂尘,气喘吁吁地从宫门里小跑出来。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苏怀忠显然提前得了消息,顿足道,“梅学士,人在气头上,别做气事!快快,把官袍穿起来,官印收回去!”
梅望舒并不回应,轻飘飘撇过话题,问,“圣驾在紫宸殿?”
“圣驾在殿里,但你——”
“那就好。劳烦苏公公把官袍官印转交御前,跟圣上禀明:京城秋冬过于凛冽,臣入京十年,病体难支,再难担当重任。恳请放归故乡养病,安度余年。”
苏怀忠双手托着木托盘,站在原地,整个人都懵了。
就在这时,十五六年纪、一副青涩生嫩面孔的小桂圆公公,从紫宸殿方向飞奔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
“梅学士留步!传圣上口谕——”
“他要走,就按重臣走的章程办。叫他把官袍穿上,人进殿来,当面跟朕请辞。”
——
梅望舒重新穿上那身仙鹤补子文官紫服,缓步登上紫宸殿最高处的楼阁时,正是掌灯时分。
星星点点的宫灯,从皇城四处逐渐亮起,从高处望下去,四处忙碌奔走点灯的宫人小如蝼蚁。
多日不见的天子,背影宽阔,独自凭栏,眺望着京城暮色。
“雪卿,”他并不回头,声音低沉,“你来了。”
“臣来了。”梅望舒走到两步外,敛首俯身,准备行稽拜大礼,“臣前来拜别陛下。”
刚刚才动了下,手臂已经被牢牢扶住,托着起身。
洛信原把人扶起,却又闪电般松了手,往后缓缓几步,退回了阁楼外的栏杆处。
“昨夜整夜未睡。“他转身又对着暮色浓重的天穹,
“朕对着头顶明月,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记得你我上个月,东暖阁赏月时……明明还好好的。”
他抬起右手,露出拇指上的玄鹰玉扳指,晃了晃。
“看,朕至今还戴着。”
梅望舒的指尖在袖中细微地攥动了一下,抚过自己空着的右手拇指。
虽然没有戴在手上,她却也还记得当夜的君臣月下散步,谈笑间赐下的一对玉扳指。
那时候的相处情形,虽然有了些波折,却还是有往日的情分在的。
她恍惚了一瞬。
“臣愚钝,不知哪里出了错。”
“你没有做错什么。”洛信原撑着扶栏,哑声道,“是朕的私心作祟。”
梅望舒默然无语。
君臣两人,隔着三步的距离,彼此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昨夜出动禁军,把叶老尚书从家里请进宫来,还是安置在东暖阁里,只是问了几句话,午前就把人放归了。”
“早上齐正衡去你家之前,过来问了一句。当时朕……整夜没睡,脑子混沌,气怒攻心,就想着用些激烈法子,把你从家里逼出来……”
“朕……错了。”洛信原转过身来,平日里幽亮如深潭的眸子,如今黯淡无光。
远方灯火跳跃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半是期待半是恐慌,他艰涩地道,“雪卿,别恼了朕。”
梅望舒垂下视线,避过帝王恳切热切的眼神。
“陛下言重了。”她侧过脸去,平静地回道,“身为臣下,怎么会恼了君上。”
远方跳跃的灯火映照在她的容颜,映亮了线条柔和的侧面脸孔。
神色温和而淡漠。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洛信原看在眼里,一颗急促跳动的心,仿佛溺入了冰寒深潭,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伴驾十年,朝夕相对。
京城里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像他一般地了解他的梅卿。
梅雪卿其人,外圆内方。
温和淡雅的谈吐下,藏着一颗孤直狷介的心。
他的雪卿,向来待人平和大度,说话极少说死,做事总留一步余地。但一旦下定了决心……没有人能改变。
他这个天子,也不能。
洛信原缓缓后退一步,身形退入了阁楼檐角的大片阴影之中。
“今天的请辞……势在必行了?”他自嘲地笑了声,“什么理由?还是抱病?”
梅望舒的声音也有了些涩意,“确实抱病已久。”
一瞬间,心念电转。
她想起曾在某个夜里和嫣然提起的打算。
等过了年,慢慢筹划,一步一步请辞,留有充裕的时间,好好拜别御前……
声音里不由带出一丝细微的感慨。
“年前请辞,实在仓促了些。但如今看来……势在必行。”
她后退半步,再度端端正正地稽拜下去,“臣,梅望舒,病势沉疴,难当重任。特来拜别陛下,请辞归乡。”
洛信原这回没有拦她。
阁楼高处沉寂良久,玄衣广袖的帝王抬头凝视着已经完全变成墨色的天幕,淡淡对身后道,
“朕知道了。梅卿,起身吧。”
他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从紫宸殿最高处看京城,天地展露面前,抬手可摘星辰。“
“朕曾经有几次半夜起了兴致,想召你来赏月,喝酒,吟诗,下棋。你总是推说有事忙碌,从不过来。后来朕见你经常出城踏青,却从不登高望远,这才隐约猜到,或许你怕高?因此次次找借口搪塞。”
梅望舒拢袖垂眸,“陛下明察。臣小时候顽皮,从院墙摔下来过。从此惧怕高处。”
洛信原极低地笑了声,“小时候摔过,现在呢,还怕?”
梅望舒抬眼,扫过楼阁周围的景色,“怕倒不至于。但站在空旷过高的地方,心里总是有些不舒坦。”
“不为难你。”洛信原手肘撑着木围栏,并不回头,“你就站在殿里回话,别出来外廊了。”
“想要归乡的念头,有多久了?”猎猎呼啸的晚风中,他开口问道。
“陛下恕罪。”梅望舒如实答复,“一直都有。”
洛信原垂下眼,俯瞰着紫宸殿下方忙碌行走的大群宫人们。
“一直都有。”他轻声重复了一遍。
“是,近来几个月,朕对你苛刻了,是朕的错。但这么多年了,往日对你不够好?不够掏心掏肺?何处薄待你了?”
梅望舒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细微触动了一下,想起家里收着的那块足金免死金牌。
当初赐下时,少年天子紧握着她的手,将他亲手打磨的令牌塞进她手中,眼神澄澈坚定,也曾是奉出满心赤诚。
她的眼角微微地湿润了。
“陛下往日里对臣极好。只是,”梅望舒将情绪深深压下,平静地道,“人各有志。臣志不在朝堂,常常有隐退山水之心。”
洛信原回过头来,极犀利地盯了她一眼。
“这时候还不肯说实话。”
梅望舒神色风平浪静,纹丝不动,“句句属实。”
洛信原深吸口气,掌心用力握住扶栏,手指逐渐攥紧。
“年方二十六岁的翰林学士,抛下大好前程,辞官回乡,山居静养。”
他一字字说完,咬着牙关,又问了一遍,
“当真是你此刻的心中本意?不是试探?不是想知道朕心里,是否对你存了‘飞鸟尽,良弓藏’的心思?”
对着面前的暮色京城,广袤天地,洛信原极压抑地吐出一口气,
“日月在上,朕身为天子,一言九鼎。”
“之前许下的相位,虚位以待。留给你。”
“你我携手,勠力同心,开创一段太平盛世。将来写入青史,必然是罕见的君臣佳话,足以令后人称颂千年。”
“雪卿,”他极郑重地道,“朕挽留你。”
一瞬间,梅望舒脸上闪过触动的神色。
暮色笼罩的天穹下,她微微展眉而笑。
那清浅的笑容却乍现即隐,下一刻便褪得无影无踪。
随即露出伤感的神情。
“谢陛下爱重。只是,臣不适合。”
背对着她的天子没有察觉她细微的神色变化。
“果然是郎心似铁。“洛信原对着眼前逐渐深沉的暮色,喃喃地道。
神色渐渐浮起阴晦,尾音沉了下去。
“就连朕亲自开口挽留……也无法留下你了?”
平静话语下隐含风雨,仿佛深海里缓缓酝酿的旋涡。
梅望舒回想起了这几日的遭遇。
刚才被蛊惑得有点发热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过来。
“臣子请辞,归乡养病,是人之常情。陛下也当面挽留过了,算是成全了这段君臣情分,实在没有必要再三挽留。实在要强留的话……“
她笑了笑,“可以召齐指挥使来,把臣投入诏狱,搜查和国舅爷勾连的证据。”
洛信原半晌没说话。
许久后,才深吸口气,“昨夜折腾你老师,你心里怨了朕了。”
梅望舒冷淡道,“此非明君所为。”
“是你会说的话。”洛信原闭了闭眼。“行了,朕知道了。”
“你我君臣相识相知一场。“他遥望天边暮色,声音低沉,
“十年陪伴情谊,若你今日挂冠而去,倒成了个笑话。你不必急着走,在宫里多留几个时辰,这身官袍再穿一日。”
他召来苏怀忠,扬声吩咐下去,“传宴临水殿,送别梅学士。也算是……你我君臣一场,成全了十年情分。”
话说到如此地步,自然没有再拒绝的道理。
梅望舒后退半步,三度拜倒,“多谢陛下盛情,臣铭记在心。”
——
当晚的宫宴虽然举行得仓促,却规模盛大。
宫宴请来了众多的知交熟人,都是多年前便投效天子的心腹重臣。
甚至连刚受了一场虚惊的叶昌阁都被请了来。
梅望舒今夜喝酒的动作没停过。
天子当先敬酒。叶老尚书第二个敬酒。
在场熟人开始依次敬酒,一轮敬下来,就是二十多杯。
宫宴用酒其实并不烈,但架不住一杯接一杯的喝。
她很快便醉了。
醉到病态苍白的脸颊泛起动人酡红,人人都看出她醉了,她却依然本能地维持着平日的仪态,衣袍纹丝不乱,在长案后坐得笔直。
有人醉后聒噪,有人醉后安静。
梅望舒喝醉后根本不说话。
只坐在座位,抬头注视面前敬酒的人,安静微笑。笑得深了,露出平日里几乎不会显露的浅浅笑涡。
酒过三巡时,谁都看出,梅学士醉到坐不稳了。
苏怀忠里外招呼着,收拾出东暖阁,招呼小桂圆过来,带领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内侍把人搀扶过去。
东暖阁里的床铺被褥早已铺好,小桂圆殷勤服侍,把人扶到床头躺下,湿毛巾擦了脸,跪地替梅学士除了靴子,正要给人脱官袍,梅望舒半梦半醒间忽然一个激灵,伸手过来,死死按着自己的衣襟不放。
小桂圆折腾到满头大汗,也没能把官袍剥下来。
他无计可施,正跪在床边发愣,忽然听到门外一声动静,有人推门进来。
小桂圆回身去看,立刻又吓了一跳,原地噗通拜倒,
“陛下!”
洛信原换过了一身袍子,带着身上未褪尽的酒气,在呼啸的穿堂冷风里跨进门来。
对东暖阁里宫人内侍的行礼恍若未见,径自走近床边,低下头,看了眼帐中人脸颊酡红的醉态,笑了笑,
“醉成这样子,竟还不忘仪态,把那身官袍护得死死的,生怕在宫里衣冠不整。”
抬手把她被手肘压住的官袍袖口理了理,皱褶按平了。
小桂圆跪倒进言,”陛下,梅学士就这么睡下了,着凉了可不好。奴婢想替梅学士宽了衣袍,睡下得舒服些,但他死活按着袍子不松手……”
“你出去吧。”洛信原淡声吩咐,“所有人退下。”
小桂圆茫然惶惑地起身,带着东暖阁里的所有宫人行礼退了出去。
床边微微一沉。
洛信原坐了下来。
神色复杂难测,动也不动地坐了片刻,缓缓俯身下去。
面孔几乎对着鼻尖,近距离地,近乎狂热地凝视着那张沉睡中的清雅容颜。
那眼神太过隐忍炽热,梅望舒在梦中似乎也有所察觉,含糊地梦呓了一句,往床里翻了个身。
她死死捂着袍子,睡姿却不怎么老实,几下踢开了小桂圆才替她掖好的衾被。
一对细绫罗袜好好地穿在脚上,宽大的绸裤管往上卷起,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脚踝,压在银绣梅枝的素色衾被上。
洛信原的视线,便落在那一小截光裸如白瓷的肌肤处。
眸光晦暗。
定定地看了许久,他伸手过去,替她重新拉好被子,把腿脚严严实实地盖上了。
随即放下帐子,站起身来,对着门外道,
“进来。”
门外等候的邢以宁背着医箱,裹挟着一阵寒风进来暖阁,“臣在。”
洛信原走到旁边交椅坐下,低沉地嘱咐下去,
“邢以宁,过去查验看看。他身上的病势,是否当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病势沉疴,难当重任,必须回乡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