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望舒半晌没吭声。
她只是含蓄夸了一句宫女清丽,意外引出‘皇嗣’和‘立后’话题,寥寥几句委婉言语,陛下便发作了她这个宠臣。
由此看来,陛下心里对女子的厌恶……只怕比她以为的还要强烈百倍。
心病难医。
眼前的局面,还得想办法圆回去。
“臣……”她盯着桌面上那只金镶玉镯,缓缓回禀。
“身为正常男子,见了美人如玉,自然是喜欢的。只是家有内子,新婚不满半年,若做出什么对不住她的事,臣无颜见她。因此,”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说得艰难,语气带出几分无可奈何,“有负陛下厚爱,这四位梅兰竹菊,愧辞不敢受。”
洛信原以指尖抚摩着腰间悬挂的淡紫色平安符,许久没说话。
最后笑了笑,“说到最后,原来,还是要为尊夫人守身如玉?”
梅望舒只能认下,“是。”
“不错,梅学士是个长情的。”不知是对屋里的其他人说,还是对他自己说,洛信原唇边带着笑,神色却有些意兴阑珊,
“把你留在宫里,是为了好好休养腿伤的,你却又站着,感觉不到腿在发晃么?坐下吧。”
看了眼庭院里的日晷时辰,不再停留,起身往门外走去。
满屋宫女内侍齐齐跪送。
元和帝几步走到门口,脚步却又一顿,并不回头。
“你的老师先上了奏本,催朕立后生皇嗣,你又来说‘梅兰菊竹’。话里话外的意思,当真以为朕不明白?朕在你眼中,就是如此好糊弄?”
“陛下乃天下之主,臣对陛下之心,苍天可鉴。”梅望舒站在原地,拢袖垂眸,平静行礼,
“臣恭送圣驾。”
片刻后,响鞭开道,步辇起驾,内侍禁卫前后簇拥,往政事堂方向浩浩荡荡而去。
只留梅望舒独自在暖阁里。
如果说圣驾驾临的东暖阁,安静肃穆,各司其职,仿佛位于缥缈云端的仙人白玉京。
圣驾离开的东暖阁,由云端瞬间跌落,成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冷宫。
她在屋里坐了半个时辰,试着开门,想要出去庭院走走,却被门外禁卫客气而坚决地拦了回来。
只得坐回窗边,从书柜里随手抽出两卷书,借着窗外映进来的日光翻阅,打发时辰。
午膳时送进来的居然是那道豆腐活鸭汤。
梅望舒用银匙搅了搅鲜香浓郁的清汤,“该不会还是上次贡进来的那批鸭子?”
端盘进来的清秀内侍看起来眼熟,正是今早领她来东暖阁,刚才又送镯子进来的那位。
二十出头年纪的清秀小公公笑道,“陛下口谕,难得碰着梅学士喜欢的菜品,那十只江心洲活鸭,梅学士进宫一次,现杀一只。这才第二只,其他八只还在御膳房好吃好喝地养着呢。”
梅望舒喝了口汤,放下汤匙,“敢问公公的姓名?”
“免贵姓元,入宫后起了个喜庆小名,叫做元宝。”
“元宝公公看着眼生,新近调来御前伺候的?”
元宝笑了笑,“在御前伺候几年了。只不过从前都在外殿伺候,梅学士未留意罢了。”
梅望舒又寒暄了几句,这才问起元宝,“小洪宝公公犯了事,不知去了何处受罚?”
“哎哟,这个奴婢如何得知。梅学士别为难奴婢。”元宝笑吟吟地收拾杯盘,擦拭桌面,把话题岔开了。
梅望舒若有所思地盯着元宝忙碌的背影。
是个嘴巴严实的。
但说是嘴巴严实,却又不经意露了一句话出来。
“圣上刚才去慈宁宫啦。”
元宝感慨道,“原本圣驾太忙,早晚给太后请安的规矩搁置了一阵,最近圣上得了空,便惦记起太后娘娘,去慈宁宫探视请安。前殿的老大人们若是得知了,必然称赞圣上仁孝。”
梅望舒沉思着,用完了热腾腾的汤膳。
那‘仁孝’里面有多少分量,只有圣上自己知道了。
元宝也再没说话,收拾干净了杯盘桌面,行礼离开。
下午时分,苏怀忠带着邢以宁前来东暖阁探视。
梅望舒颇有些惊喜,刚打了个招呼,“苏公公,前几日究竟是……”
苏怀忠闷不吭声,行了个礼,转身出去,站门外守着。
梅望舒盯着苏怀忠的背影出神片刻,邢以宁已经背着药箱过来,绕着她转了两圈,叹气。
“这才多久,下官怎么又见到你了,梅学士。”
梅望舒也很无奈,“原本没打算麻烦邢医官。”
“得了吧,下官奉了口谕,这两天得盯好梅学士你。喏,榻上躺着去。”邢以宁打开药箱,
“先看看你的腿,再看看你身上的寒症。”
自从前夜出了意外,梅望舒再没敢穿那种贴身保暖的窄口夹裤。
今天穿得是宽口绸裤,虽然不抵寒,胜在方便。
直接把裤腿挽了几道上去,露出膝盖上方包扎的伤处。
“对了,今天被圣上留宿宫里,事出突然,劳烦邢医官散值后去我家里知会一声。我怕内子担忧。”
听到‘内子’二字,邢以宁露出古怪的神色,嘴里还是应承下来,“小事一桩。”
“对了,还有件事。”
梅望舒心里惦记着叶老尚书,问起了老师的病。
“听说前几日,老师病倒了。圣上派你去登门探病?有劳了。老师的病势可严重?”
邢以宁摆摆手,“宫里的正经主子没几个,御医们整天闲得打叶子牌,跑一趟倒也没什么。”
“叶老尚书身子没什么毛病,全是心病,”他指了指心口,“嘴上起水泡,急怒攻心,窝了满肚皮的火。你出宫后,赶紧看看你老师去。”
梅望舒张嘴还要继续问,邢以宁拦住了。
“别看叶老尚书年纪大了,身子强健得很,比梅学士你强。你身上的寒症日积月累,以后发作起来,可不只是秋冬手脚冰凉,浑身关节阴天酸痛这点麻烦。”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小腹位置,隐晦地道,“按月开的那药,药性凶猛,可不是梅学士如今这种吃法。一天一剂,哼,以后若有什么意外,可别怪下官。”
梅望舒看他手势,明白了几分,邢以宁身为大夫,顾虑的多半还是‘宫寒’,‘闭经’,‘无嗣’之类在他看来,对女子极重要的大事。
自从服药之后,她确实感觉小腹冷痛,时有下坠之感。
原本规律的女子癸水,也变得迟滞停缓,时间逐渐拉长,上一次还是年初的事了。
但如今的局面下,‘闭经’对她的好处,是远远大过虚无缥缈的‘子嗣’的。
“用药的分量,我自己有数,怨不到邢医官身上。”
她想起元宝说的‘圣上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之事,疑点颇多,压低嗓音,刚问了句:“听闻圣上……”
守在门外的苏怀忠突然推门进来,对暖阁里两人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随即去黄梨木方桌边,蘸着茶水,在桌上一字字写下:
“元宝是天子耳目。小洪宝获罪,由此人告发。”
梅望舒立刻闭了嘴,起身开窗。
庭院里清脆的流水响竹声,连同呼啸的冷风卷进了暖阁。
元宝脸上带着清秀的笑意,从廊下过来几步,“梅学士身子不能受凉,窗户还是关上罢。”
梅望舒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客气道,“多谢元宝公公关怀。实在是暖阁内地龙烧得太热,有些气闷。”
元宝立刻大声吩咐下去,外殿伺候的众多小内侍飞奔忙碌,把炕道地龙里烧的炭火取出许多。
不过片刻后,暖阁里地龙的温度就降了下去。
梅望舒道了谢,在元宝远远的注视下,重新关上了木窗。
和邢以宁,苏怀忠三人对坐互看,谁也没再说话。
邢以宁给她的腿部创口换了药,嘱咐了几句,‘少思虑’,‘清淡饮食’,‘可以适当走动’,和苏怀忠两人起身告辞。
当夜,梅望舒遵守医嘱,天黑不久便洗漱就寝,东暖阁里的灯早早熄灭。
——
半个时辰后。
元宝在西阁外求见圣驾。
跪倒在地,将今日东暖阁内的见闻一一转述。
“梅学士留宿宫里,担心夫人不知情,请邢医官放值后登门告知。”
“梅学士忧虑叶老尚书的病情,仔细询问了一番。”
“用午膳时,奴婢说了陛下前往慈宁宫请安的事,梅学士什么没说,也没追问。这事儿便过去了。”
他趴在木长廊地上,磕了个头,“奴婢不敢妄自揣测梅学士的想法。看梅学士当时的表情,却并不似怎么欣喜,反倒现出怀疑、忧虑的神色。”
西阁原名‘夕照阁’,位于皇城西边。
矗立于山坡高处,阁楼建有一圈回廊,临风观景,可以俯瞰皇城。
因为地势偏高,位置又不像东暖阁那么便利,历代皇帝少有驾临此地,自从修建完成后便没有翻新过,至今保持着初时的简朴形制,连地龙都没有烧起。
清冷朴素的西阁内,烛火黯淡,只有周玄玉一人佩刀随侍。
御前长案摆放的三足博山炉,燃起缭缭烟雾,笼罩了西阁上方的黑底金字匾额,也挡住了凭栏俯瞰夜色的年轻天子的面容。
“担心夫人,忧虑老师。”他轻笑了声,“梅学士心里惦记的人不少。”
“还好,他听了朕的消息,同样也怀疑、忧虑,担心于朕。”
洛信原的手肘倚在朱漆斑驳的木廊栏杆上,“不像朝中那些个大臣,满口都是‘天家母子和睦’,‘天下大幸事也’。那么多双眼睛,只盯着皇帝的一言一行是否合乎儒家伦常之道,是否符合他们心目中的圣明天子,又有几人在乎他们口中的‘圣上’,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元宝没敢接话,磕了个头,“陛下圣明。”
洛信原黑黝黝的眸光泛起一丝嘲意,嘴里却道,“今日做的不错。为何选你在东暖阁伺候,想必你自己也是明白的。”
元宝低头回禀,“因为奴婢嘴严。”
“嘴巴严实的,皇城里多的是。“洛信原漠然道。
元宝趴在地上,愣了片刻,”因为、因为奴婢忠心!奴婢心里只有陛下,陛下吩咐什么,奴婢就去做什么!”
闻言,洛信原轻轻笑了一下,“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
“刘善长没了,御前掌印大太监的职位出缺。原本朕是属意小洪宝的,他也算是御前的老人了,可惜就是犯下了‘自作聪明’的毛病。以后换你在御前,望你引以为戒。”
元宝愣了片刻,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来,不断重重磕头,“奴婢叩谢天恩!奴婢叩谢天恩!”
黯淡灯火摇曳,在风中明灭不定,天子高大的身形笼罩在阴影里,不回头吩咐道,
“回去东暖阁,明日继续好好伺候着,有事奏报。”
周玄玉把人送了出去。
西阁外有两名宫女提着宫灯,等候多时。
见西阁里有人出来,那两名大宫女急忙上前,和周玄玉说了几句,递过一个装饰华贵的朱漆镶玳瑁提盒来。
周玄玉提着提盒,踩着木长廊回来,取出里面热气腾腾的一碗甜汤,双手高捧到御前,跪倒回禀。
“慈宁宫遣人送来了一碗百合银耳汤,说是太后娘娘亲手煮的,陛下小时候最喜欢的羹汤。请陛下尝一尝。”
洛信原靠在围廊木柱上,接过汤碗,银匙漫不经心地拨了拨。
“慈宁宫说,朕小时候最喜欢百合银耳汤?”
周玄玉回禀:“是慈宁宫来人的原话。”
洛信原把银匙往汤碗里一掷,随意道,“赐你喝了。”
“这、太后为陛下亲手烹煮的甜汤,只此一碗,”周玄玉捧着汤碗,受宠若惊,“臣不敢……”
“她记错了。最喜欢百合银耳汤的,是太后自己。”
洛信原唇边带着淡笑,转过身去,对着皇城点点灯火,“记得朕小时候最恨黏糊糊的银耳,又不喜百合气味,有时太后心情好,多余的百合银耳羹赐下一碗,朕不愿意喝,太后便生气,责令朕一口口喝个干净。朕小时候是个倔脾气,为了黏糊糊的银耳羹,不知挨了多少打骂。”
回忆起过去往事,他嘲讽地笑了下,视线转过来,催促道,“怎么还不喝。你也不喜百合银耳汤?”
“臣尚可。”周玄玉反应过来,立刻捧起汤碗,保持着跪倒姿势,仰头喝了个干净。
“喝完了,把空碗送回去慈宁宫。就说朕喝完了。”洛信原又吩咐道。
“太后言语教唆朕的两位侄儿,以至他们欲以石头砖块砸死‘姓梅的大奸臣’。梅学士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却宁愿瞒着,哄着,骗着,隐藏真相,也不愿把事情戳到朕面前,就是怕天家母子失和,传出去,毁了朕的好名声。——朕近日对他过于严苛了。“
黯淡摇曳的灯火下,洛信原的指尖缓缓摩挲着腰间的淡紫色平安符,神色不知不觉温和下来。
“雪卿对朕有如此心意,朕便顺应他的心意,给他个‘母慈子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