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微服登门探病,探到一半,提前匆匆离去,倒把邢医官扔在了梅家。
她腿脚不便,不能远行,提着一盏风灯,把人送出庭院外。
“刚才看禁卫破门而入的架势,不像是探病,倒像是问罪,把我吓了一跳。还好你背着医箱出来,我才放下心,原来确实是来探病的。”梅望舒慢慢走着,说道。
邢以宁一摊手,“问罪不至于,恼怒是真的。不知你怎么想的,皇城里受伤的大事也隐瞒不报,那位恼得不轻。”
“被不懂事的小娃娃闹了一下罢了,哪是什么大事。将两位小皇孙请回东北行宫才是真正的大事。”
梅望舒低头看了看腿,无奈道,“圣上连大事都办妥了,为何却在小事上纠缠。”
“所谓大事小事,我只是个大夫,分不清。”邢以宁叹道,“我只见圣上憋了满肚子的火气,登门来寻梅学士的晦气。刚才正屋里闹腾一场,希望积攒的火气都撒完了吧。”
两人互看一眼,同时想起天子强令翰林学士当面褪去下衣验伤的撒气法子……若是传出去,实在不怎么明君。
梅望舒的耳后慢慢浮起一层绯红,把话题挪开了。
“此事已经过去,再不要提了。对了,前两个月急病没了的刘善长,刘公公,到底得了什么急病,你身为御医之首,总归知道的吧。”
邢以宁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谁说刘公公是得了急病没的?他出事的前一天,人还好端端的,我和他见面还打了个招呼。第二天人就突然没了。我在当值的御医里打听了一圈,谁也没被召去诊病。”
“……所以,不是急病?”
“肯定不是急病。”邢以宁回忆着,“刘公公一夜之间没了,御前少了个掌印大太监,皇城里的事务却有条不紊,苏公公第二日便兼任了掌印差事。不论刘公公出了什么事,肯定得了上意默许的。”
梅望舒思忖着道,“刘公公出事时,正好是我出京办差的那段时间……”
“特意选的日子,免得你有所察觉,开口求情。”
梅望舒点点头,默然走了几步。
“刘公公最近两年,风头是太盛了。京城里新买了大宅子,安置了美婢豪奴,跟朝中官员走动得也过勤了。我听说了不少收索贿赂的传言。”
邢以宁感叹道,“毕竟是御前跟了八年的老人。”
“做事过界。“梅望舒平静地道,”圣上忍了两年,不忍了。”
黑暗夜幕下,两人借着微弱灯火前行,邢以宁抬头望着闪烁星辰,声音唏嘘。
“八年的老人哪。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我认识梅学士,都不满八年?”
“七年。”梅望舒数了数年份,“七年前的某个冬日,我在宫中被罚。深更半夜的,邢医官背着医箱过来救治我。”
“原来也这么久了?”邢以宁跟着数了数。
“圣上今年二十了,我跟了御前七年。梅学士呢,除了苏公公是自小侍奉御前,记得你是我们当中最早随驾的?”
“不错。”梅望舒神色间多了些触动,“十年前跟随的御前。时光如梭,倏忽而过。”
两人走到垂花拱门前,邢以宁停下脚步,看看周围庭院。
“时光如梭,物是人非,世道怎么变得这么快呢。今年此刻,你我在庭院里提灯漫步;却不知明年此时,你我是否还能同样闲适自得。”
梅望舒把风灯递过去,慢悠悠道,“只要不在西市刑场碰头,其他都好说。”
“你……”邢以宁噎了一下,满腹伤感情怀散了个干净,仰天翻了个白眼。
“受教了。告辞。”
“慢着,还有件事请教。”梅望舒站在拱门边,若有所思,“宫里那位的身体,始终是由你专责调养的。”
邢以宁一惊。
梅望舒打开院门,确定四周无人,重新关好门,隐晦提起,“身体康健?并无任何异常之处?我听苏公公提起,起居注至今未有任何召幸记载。”
“年轻康健,气血旺盛。”邢以宁极简短地回答,“至今未曾召幸宫人,这个……至少不是身体的问题。”
梅望舒点点头。
“身体没有问题,那就是心病了。”
邢以宁的说辞,和苏怀忠对上了。
送了邢医官出去,回返路上,脑海里有思绪隐约翻滚,有个念头呼之欲出,似乎遗忘了某段极重要的细节,想要深究,却抓不住。
天子成长的年月,哪里都不对,处处都出岔子。
先帝早逝,失了父亲教导;郗贼大逆不道,施下种种虐行;慈宁宫那位,又冷漠苛待幼子。
她苦苦思索着,若是心病的话,到底是哪段经历影响最大……
迎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是嫣然得了消息,从后院一路小跑,亲自送来了手炉和披风。
梅望舒本来发着怔,见了跑得鬓横钗乱、气喘吁吁过来系披风的嫣然,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陛下今夜前来,庭院中望向嫣然的那个冰冷眼神。
极度厌恶,极度嫌恶。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仿佛春日的第一道惊雷,炸得脑中嗡嗡作响。
“不好。”她喃喃地道。
“怎么了,大人?”嫣然愕然问。
梅望舒接了手炉,对嫣然道,“没事。天气冷,你先回去歇着。”
夜风呼啸的院门边,她拢紧身上披风,目送嫣然回去,半晌没说话。
分明身体机能没有问题,却从不召幸宫人。
又几次三番,言语敲打身边近臣的夫妻内帷之事,表达不满。
今夜分明是他第一次和嫣然见面,身为天子之尊,却对亲信重臣的正妻露出了嫌恶神色。
于情于理,绝不该如此。
她倏然想到,难道是……作为天子生母的太后,理应从小给予温柔呵护、最为亲近的人,却给幼小圣上带来了极大创伤的缘故?
先皇薨逝,太后身为寡母,与辅政权臣郗有道偷情。
郗有道虐打小皇帝,太后不闻不问。甚至几次向郗有道提出,废黜皇帝,接回行宫里的废太子,取而代之。
反倒是郗有道忌惮废太子已经成人,屡次拒绝。
后来,自己和圣上费尽心机筹划,将郗有道全族诛杀,余党诛灭,圣上临朝亲政。
亲政后首次踏入慈宁宫,刚刚跪下请安,喊了句‘母后’……
迎面掷来一个笔洗,砸在圣上的额头之上,鲜血淋漓。
太后披头散发,状如疯癫,口口声声要亲生儿子‘还郗郎的命来!’‘换你下黄泉地府!’
当时,她随侍身侧,只在旁边看着已经受不住,不等太后撒泼疯癫完,直接喊一声“护驾!”护着血流不止的元和帝出了慈宁宫。
还好天家年轻,额头上那处破口很快消失不见,连个疤痕都没落下。
她还私底下庆幸了一番。
但此时此刻,梅望舒突然想到——
如果身体机能没有毛病,但是被太后这位母亲刺激太过,从此憎恨天下所有的女子,拒绝和女子亲密,连带着连身边近臣的内眷都厌恶起来……
之前所有不能解释的疑问,就全可以解释了。
想到这里,她缓缓长呼了口气。
仿佛眼前遮蔽视线的林间迷雾,日出消散,露出真容。
原来如此。
圣上亲政至今,礼部的奏章上了几次,连皇后人选都没有定下。或许……问题出在慈宁宫身上。
***
送完人回来,梅望舒在床上辗转反侧。
和邢医官的对话,刘善长的事,激起她的重重思绪,大半夜没睡着。
她半夜披衣起身,点亮了床头小桌的烛台,趿着鞋打开箱笼,翻找起旧物。
一块沉重的长方形状足金令牌,沉甸甸地压在箱笼最底下。
那是元和帝十三岁那年,赠给她的‘免死金牌。’
两斤重的足金令牌,虽然贵重,在宫里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之物。稀罕的是金牌上的阴刻隶书字体,是君王亲手打磨半个月做成的。
元和帝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梅望舒曾经病重濒危过一次。
那天,少年天子不知为什么事触怒了辅政权臣郗有道。
罕见地当众言语顶撞起来。
具体原因,梅望舒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郗有道当时铁青的脸色,和砸在皇帝脚边的碎茶杯。
十三岁的少年天子,已经不像一两年前心怀恐惧,在郗有道的厉声质问声中,始终端坐在龙椅之上,无声冷笑,拒不低头。
作为对不听话的小皇帝的惩戒,随侍御前的梅望舒被拖了出去。
一身单薄衣裳,站在冰天雪地的宫墙下,从傍晚站到半夜,几乎冻成了一个冰人,睫毛都结了霜。
邢以宁当时是个才入宫当值的小医官,还没有资格称御医。
被刘善长公公连哄带骗、趁夜狂奔过来救人时,梅望舒正被少年天子抱着,在宫墙阴影下无声地哭。
当时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十三岁的少年紧抱着她,下巴搁在她肩头,无声无息地流着泪,一滴滴热烫地落在她的脖颈上。
黯淡灯下,梅望舒掌心托着分量十足的纯金长条牌,抚摸着上面稍显稚嫩的‘免死九次’四个隶书大字,失笑。
当年,年仅十三岁的圣上并不清楚,所谓的‘免死金牌’,丹书铁劵——是铁制的。
赐下这块足有两斤重的金牌来。
梅望舒在灯下久久地凝视着分量十足的‘免死金牌。’
天子之心,也曾赤诚如金。
只不过,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已经长大了。
***
隔天,梅望舒销假上朝,顶着两个发青的眼底,站在金銮殿里出神。
盯着御前丹墀上的缭绕紫烟,满脑子都在想着……
如何在离京归乡之前,化解圣上对女子的心病,扭转乾坤正轨。
也算是她京城伴驾十年,离别前的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