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娃娃毕竟年岁还小,被几个禁卫抱起,连哄带骗地取下手里的碎砖,抱进后宫寻随侍宫人去了。
梅望舒目送着背影远去,问了句,“是哪位宗室家里的孩子?以前没见过。“
苏怀忠叹道,“要不然怎么咱家心慌呢。本来都好好的,梅学士一出京城,到处都出幺蛾子!那两位小爷……住在皇城里,名不正言不顺的。”
两位小娃娃的出身,确实是宗室血脉。
但按理说,也确实不该留在皇城里。
他们的父亲,如今住在京城五十里外的东北皇苑行宫。
正是元和帝的嫡亲兄长,曾经的东宫太子,因为性情傲慢,忤逆不孝,被先皇一道圣旨废为庶人,圈禁在皇苑行宫。
洛信原亲政后,将兄长的庶人身份废除,重新封了爵,但因为曾经的太子身份过于敏感,始终不曾召回京城。
废太子在行宫里无所事事,终日喝酒行乐,孩子生了一堆。
这两位小爷,便是那几十个孩子里特别出色的两个。
梅望舒出京的那段时间里,太后以‘深宫寂寥,孩子热闹’的理由,传下懿旨,从行宫召来两个小皇孙入京,在慈宁宫暂住陪伴。
梅望舒听完,吃了一惊。
“此事荒唐。圣上怎会同意?”
苏怀忠叹气,“圣上当然不喜,懿旨没能出宫就被追回了,太后在慈宁宫哭了整夜。但事情传出后,朝中的诸位老大人却纷纷上书,都说天家仁厚,怎能坐视太后娘娘悲伤。废太子终身不能入京,太后母子生离,已经是人伦惨剧;请两位小皇孙入京陪伴祖母,太后含饴弄孙,是人之常情。”
他瞥了眼梅望舒,“礼部尚书,叶昌阁老大人,带头联名上奏。圣上看完,什么也没说,第二日便下旨招了两位小爷入京。”
梅望舒抬手,揉了揉眉心。
“老师没有和我说过。”
“叶老大人怎么想的,咱家是不知道。反正一道圣旨传过去,行宫那边高兴疯了,下旨第二天,就乐颠颠把两位小爷送过来。嘿,从此住在太后娘娘那边,再也没提回去的事儿。”
梅望舒点点头,听明白了。
两人默默地继续往宫门那儿走。
苏怀忠盯着她的腿琢磨了一路,忧心忡忡,“梅学士这腿,似乎伤到了?“
“被青砖边缘划了一道,破了点皮而已,“梅望舒松开捂着划伤处的手,”能照常走路。不碍事。”
苏怀忠:“虽然没怎么伤着,但事态严重。今天这事儿,得跟圣上说。”
梅望舒平静道,“不必往御前报。咱们自己解决。”
“咱们自己解决?怎么解决?刚才两位小爷张口闭口都是‘皇奶奶’,可把咱家给吓个不轻——”
“这三个字,再也别提了。“梅望舒立刻阻止,“就是因为有慈宁宫掺和在里面,才不能闹到御前去,坏了圣上的名声。”
见苏怀忠张口要说话,她一摆手,轻声道,
“今日之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劳烦苏公公把事情压下,后续由我来处理。”
两人在宫门口告别,梅望舒忍着腿疼,照常行走过了金水桥,上车回府。
大腿被青砖划过的伤处,刚开始只是热辣辣地疼,倒不觉得怎么着。
但一歇下来,疼得反而越发厉害了。
从家门口往正院走的那段路,走着走着,血迹渐渐渗出了几层绸裤,从膝盖上方浸了出来,常伯一眼看到,给吓得不轻,赶忙要派人去交好的邢御医府上请人。
梅望舒把人拦住了。
小孩子力气不大,扔不了大石头,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捡来一小块碎砖,但不巧青砖凸出来的锋利碎面正好划过大腿,划出一道极长的伤口,她又若无其事走了老长的路,牵扯到了创口,导致流血不止。
嫣然在正院里给她烧了整锅泡澡的药水,正好顺便清洁伤口。
“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破事。”嫣然一边包扎创口,气得眼角都发红,
“天子眼皮子底下的内皇城里,居然也能被人砸伤了?简直是匪夷所思。话本子里都没这样离奇的桥段。”
梅望舒趴在木桶边缘,没忍住笑出声来,露出唇边极细微的梨涡,
“话本子算什么?等入了官场就知道,匪夷所思的事情多了去了。抄家的,发卖的,西市斩首的,哪个不是身居高位的重臣。碰到西市行刑人数太多的时候,普通小官分量不够,想挨一刀都轮不上他,得先升官晋职,按资历排队。”
嫣然原本眼角摇摇晃晃挂着一滴泪,被逗得哭笑不得,拿手打了一下。
“大人别贫嘴。跟你正经说话呢。”
她仔细清洁了创口,包扎完毕,扶着梅望舒披衣起身,到床边躺下。
“腿脚不便,今日就早些歇息吧。”
梅望舒看看明亮的窗外,“天色还早,不急着歇下,拿份空白奏本来。笔墨也拿过来。”
嫣然吃惊道,“才卸了差事,回京两日,就要上奏本?”
“极要紧的事,不能不上奏。”
今日的天光极好,映照得屋里通亮。
梅望舒就着庭院里斜照进来的极亮堂的日光,靠在床边,以平直方正的台阁体写起了奏本。
稚子无知,小孩儿被撺掇着做下错事,需要惩戒的不是小孩儿,而是他们背后的大人。
但两位小皇孙,确实不能任由他们继续在京城住下去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上一世,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她眼睁睁看着盛世局面,逐步走向衰败。
一方面,暴君启用酷吏,随意诛杀大臣,朝中人人自危。
另一方面,因为暴君无子,前任废太子的两个幼子又在太后身边教养长大,算不算是宗室皇孙,有没有资格继承皇位,引发了漫长的储君之争。
朝堂大臣们分为两派,互相攻讦,最后终于导致一场席卷全国的内乱。
梅望舒盯着空白的奏章,想起年幼的小皇孙嘴里吐出的那句‘皇奶奶’,“砸死他”。
又想起那句‘姓梅的大奸臣’。
她没忍住,笑了一下。
从太后娘娘那边来看,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确实是个大奸臣?
你看,自己这个奸臣刚回京城,又要上奏谏书,蛊惑圣上,把太后娘娘好不容易召来身边的两位乖孙,送回五十里外的行宫去。
太后娘娘多半又要关在慈宁宫里哭,真是委屈她了。
梅望舒提笔蘸墨,继续往下写奏本。
太后娘娘那个人,她是了解极深的。一旦日子过得舒坦了,就会想要更舒坦一点。
废太子是她的心头肉,第一步含饴弄孙,把孙儿养在皇城里;下一步她就会想方设法把废太子弄出来,来个母子相认。
天下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委屈太后娘娘,就要委屈圣上。
两相比较,还是委屈一下太后娘娘吧。
梅望舒一气呵成,写完奏本,啪的扔了笔,倒在床上。
“明日遣人把奏折呈上去。再去宫里值房告个假,就说我病了,近期不能御前当值。”
“病了?”嫣然诧异问,“不是腿伤了,行动不便么?”
“谁说我腿伤了。”梅望舒把被衾拉了拉,盖住腿脚,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告病的原因,是京城天气太冷,受寒病倒。”
嫣然站在原地没动,“若是宫里派来了御医,给大人诊病,那岂不是……”
“啊,有道理。”梅望舒吩咐道,“正好邢医官新送了药,把每月吃的那种药再煎一副来。那药寒凉,一个月里连吃三副,今夜应该就会发热了。”
“……”嫣然怄得半死,摔门出去。
——
第二天,梅学士果然发起低热,‘不胜风霜摧折’,‘受寒卧病不起’。
她的奏章也顺利递了上去。
文名就叫《逐皇孙书》,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她这本奏章,奏请天子驱逐两位嫡亲侄儿,彻底把‘皇权’排在了‘孝道’前面,迎面打了朝中推崇孝道的老臣们一记耳光。
‘卧病’在家的梅大人,以病中不便起身的理由,闭门谢客,把所有拜访的官员拦在门外。在朝中一片谩骂攻讦之中,清清静静地关在家里喝茶写字,抚琴打谱。
‘卧病’第三日,宫里传来消息。
天子采纳谏书,遣送两位小公子出京。
浩浩荡荡一列禁卫车队,载着无数宫里赏赐的奇珍异宝,以及两位哭哭啼啼的小皇孙,径直往东北行宫方向驶去。
——
“干爹说,梅学士若是病未痊愈,不妨再歇几日。”小洪宝亲自跑了一趟梅学士邸,替他干爹苏公公传话,
“为着两位小爷之事,慈宁宫那边一直在闹。等过些时日,那边闹够了,宫里清静下来了,梅学士再回来也不迟。”
“我这儿不急。”梅望舒举着一卷古棋谱,研究了半晌,慢悠悠地落了个黑子。
“说实话,如此闭门悠闲的好日子,恨不得一直过到年后才好。”
小洪宝哈哈笑着告辞,走出去几步,叮嘱了一句。
“圣上新近提拔的周玄玉,周大人,梅学士见面时多留意着点儿。这人邪乎。刚才咱家出来时,宫道里迎面碰着了,他那双眼睛哟,盯得咱家心里冒寒气。”
梅望舒点头应下,“留意着呢。”
下句话小洪宝犹豫着该不该说,视线扫过对面宽大衣摆遮盖的腿脚,“梅学士的腿……可是最近几日不太利索?”
梅望舒手里落子的动作一顿,抬眼望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
小洪宝摸摸鼻子,“咱家怎么知道的不重要。反正咱家都知道了,宫里知道的肯定不止咱家一个。您留神着点儿吧。”
梅望舒想了想,“还好歇了几日,将养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销假上朝,走慢些,不叫人看出来,这事就算过去了。”
小洪宝赞同,“能遮掩过去最好。”
当天晚上,梅望舒梳洗完毕,正要入睡,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慌忙惊乱的脚步声。
常伯连同外院几个管事,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正院,
“大人呢。快,快起身。”
常伯喘着气拍门,“圣上微服登门探病。”
“……什么?”
梅望舒几乎以为听错了,匆忙披衣起身,发尾的水还没擦干,那边正院门已经打开了。
数十禁卫明火执仗,鱼贯而入,站满了庭院四周。
梅望舒匆忙迎出去之时,正好看见洛信原裹挟着一身秋霜寒气,从院门外跨进来。
自从她告病,这还是三四日之内,君臣首度会面。
隔着那么远,天色又那么黑,看不清天子的五官眉目,只感觉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冷意,顺着那道黑黝黝的目光,刺了过来。
梅望舒带着嫣然上前几步,拜倒迎驾。
“不知陛下驾临,匆忙出迎——”
“扶住他。”洛信原开口吩咐。
过来两个御前禁卫,把行礼到一半的梅望舒扶起身。
那道冰寒的视线扫过来,在她的腿脚处转了一圈,洛信原背手打量片刻,弯了弯唇。
“梅学士是个守礼的。被人用砖头砸伤了腿,还能拜?朕佩服得很。”
“……”
梅望舒被那两名禁卫搀扶着,起身站稳。
抬起低垂的眼睫,和身侧的嫣然飞快交换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