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难为苏公公这么短时间跑了个来回,从箱笼底把东西淘挖出来。

梅望舒在御前当场打开锦布,拎起她一时兴起求来、千里迢迢带进京城,却意外掀起波澜的平安符。

回京路途中不慎沾染的白檀香,经过了一夜还未消散,隐约飘散在暖阁空气中。

梅望舒的眼角余光扫过黑檀木大书桌后正襟危坐、仍在奋笔疾书的帝王侧影。

目光专注,眉峰舒展,侧脸轮廓比少年时瘦削了些,显露出具有压迫感的锋锐弧度。

肩背宽厚了不少,五官眉眼倒没怎么变,还是她极为熟悉的的俊朗模样。

这么多年来,她一点一点地看着面前的人,从当初那个深宫中孤僻厌世的小少年,成长到如今城府沉稳的帝王。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们这对相伴多年的君臣,并肩走过多年风雨,天子待自己依然亲厚非常,乃是罕见的一段君臣佳话。

但实际的情况,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自从陛下亲政后……她越来越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了。

就像这次进献贡礼,错估了圣上的反应,猜错了对方的偏好。

表面显露出来的,并不是内心真正期待的事。

怫然不悦时,也不知道对方究竟为何恼怒。

圣心难测。

五彩丝绦挂起的小巧的平安符,被梅望舒郑重托在手心。

她转身往御案方向走去几步。

洛信原察觉到她的动作,停下了笔,身躯从原处坐得笔直,视线居高临下,扫过素白掌心躺着的淡紫色如意平安符。

年轻的天子笑了一下。

君臣两人的视线交汇了瞬间,洛信原垂下眼,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狼毫,视线往下,暗示性地扫过他自己的腰封位置。

原本宽大形制的广袖龙袍,因为扣紧的宽边腰封,勾勒出年轻帝王劲瘦的腰线。

梅望舒托着平安符,跪坐在天子身前。

纤长的手指在金绣行龙海波纹的腰封处逡巡,生疏地解下玉带钩悬挂的一枚玉佩,将平安符挂了上去。

极为浅淡的白檀香气弥漫开来。

洛信原的视线落在身前人低垂的沉静面容上,又笑了笑,“回京路上一直随身带着?全是你身上惯常用的熏香味道。”

梅望舒当然不会提平安符被她随手塞进香囊、差点忘在里面的事,只含糊答了句“是随身带着。”

洛信原用指尖细细摩挲着平安符,又追问了句,“当日在江南寺中,只给朕求了一个平安符?你没给自己求一个?”

梅望舒当然给她自己也求了一个。

她估摸着圣上的意思,抬手探入圆领袍服的脖颈处,从修长白皙的脖颈间拉出来一根五彩丝带,轻轻松松地笑答,

“臣给自己求的平安符,随身带着呢。”

洛信原神色微微震动,半晌没说话。

梅望舒遵循古礼,直身跪坐在帝王面前,始终没起身;而他自己,是坐在檀木椅上的。

从他的角度,一眼便望见对面那人拉动袍服圆领的那个瞬间,扯动了几层中衣,里衣,露出层层包裹的一截白皙纤长的脖颈。

像极了上好的定窑瓷……肌肤如玉,白得发光。

洛信原搁在膝头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一瞬,捏皱了厚重锦绣衣摆。

下个瞬间,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

“起身吧。”

他抬手托住梅望舒的手肘,往上一抬,“不过是给朕系个平安符,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梅望舒借力起身,笑问,“平安符给陛下系上了,臣这回能坐了吧?都罚站快两刻钟了。”

“在朕跟前站着回了几句话,就口口声声说罚他的站。”

洛信原弯了弯唇,

“去个人催一下,看看御膳房的活鸭汤炖好了没有。”

***

御膳房里的御厨们今日忙得几乎豁出了命去。

东暖阁里,平日用膳的方桌放不下,换成了外间明堂的大圆桌,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铜汤镬端了上来。

君臣两边落座。

御膳房大费工夫做出的豆腐活鸭汤,滋味妙绝,比起江南农家的当地做法更添一番风味。

梅望舒喝汤喝到鼻尖渗出细细晶莹的汗来,就连平日饮食看不出喜好的洛信原,也破例多喝了一碗汤。

这顿午膳用得热闹,吃得也够久的,等洛信原终于放筷,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梅望舒这两天觉没睡够,但吃喝的可不少,喝了两碗热汤、捡新鲜鸭肉吃了几筷子,用了半碗米饭,肠胃就开始撑得慌。哪里还能吃得下?

吃到最后,已经在用筷子一下一下地夹米粒,挑在嘴里,咀嚼几下,扫一眼不停布菜的御前内侍,视线略过圣上面前半满的碗碟,再挑一粒米。

洛信原看在眼里,忍着笑意,故意又多吃了一会儿。

待午膳饱足,两人端茶漱口后,洛信原又坐回黑檀木书桌后。

目光重新落进摊开的奏章里,指尖依然餍足地抚摸着腰间的平安符锦纹。

“千里迢迢,只求了一个。”他声音里带了笑抱怨,“又是这般浅的紫色。若是不慎脏了,污了,却要如何打理。”

梅望舒抱着软衾,面对着御案这边,侧卧在贵妃榻上。

隔着傲雪梅枝的金丝木隔断,半阖着眼,睡意浓重地回答圣上问话。

“臣当时临时起意过去寺庙里求的,虽说是保平安的吉利物件……”

她抬手掩住呵欠,“却也并不是高僧开光那般罕有的法器。陛下不必忧心,若是脏污了,臣手边还有些,可以再贡进来。”

洛信原抚摸的动作倏然停下了。

“还有些?”

他的嗓音冷淡下来。“还有多少?”

“四五个?五六个?”梅望舒睡眼朦胧,强撑着困意回答,“臣回去再找找……”

洛信原的目光已经沉下了。

“为何求了那么多?”

下个瞬间,他自己反应过来,“是了,给你家乡的父母,叶老尚书,各自求了一个。“

眸光幽暗,声线低沉,“……还有令夫人,也有一个?”

梅望舒从半梦半醒间惊醒了。

她仔细数了数数目。

父亲,母亲,老师,嫣然,常伯,邢以宁。

除了贡进宫的,和自己身上佩着的,手边还有多余六个。

“臣手边的平安符不止四个,足够陛下取用。”她笃定地道。

“……”洛信原深深地吸了口气,“你歇着吧。今日再不要说话了。”

目光重新落进摊开的奏章里。

暖阁里响起了沙沙的笔墨声。

梅望舒昨夜翻来覆去了整夜,实在缺觉得厉害。

暖阁地龙烧的温度又实在太舒服了。

几乎人躺下的瞬间,伴随着御案上沙沙的笔墨声,她便立刻陷入了黑甜梦乡。

安静的暖阁里,除了笔墨转折的书写声,炭盆里火炭的噼啪声,不一会儿,便响起一阵极轻微的小呼噜声。

伏案批阅的天子微微一怔,停下笔。唇线上扬,无声地笑了笑。

那浅淡的笑意却又很快消退了。

洛信原抬起视线,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对面陷入深眠的身影。

指尖又不自觉地抚上腰间悬挂的平安符。

“都下去吧。”他吩咐道。

苏怀忠躬身退出。

跟随在苏公公身后,暖阁里伺候的所有内侍,宫女,全部鱼贯退出了暖阁。

作为最后出去之人,苏怀忠反手带好两扇木门,透过雕花缝隙,神色复杂地望了眼软榻里沉睡的纤瘦身影。

细微平稳的呼吸声中,他看到天下最尊贵的那个身影从御书桌后起身,走到窗边的贵妃榻旁,低头久久凝视。

随即单手撑着软榻扶手,极珍重地俯下身去——

织金行龙衣袖划过贵妃榻上铺着的锦缎被褥。

陛下的手接近到白脂玉般的沉睡面颊半寸处,只需要稍微往前一点,便能碰触到微微张开的水红润泽的唇。

却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停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