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世界中、在无数因选择与条件变化而被书写下来的“世界”中, 如今的横滨,也不过是无数的“可能世界”之一而已。
这是太宰治年轻时从主世界的自己那里成功继承记忆后就知道的事。
得知这样的事,其实并不会令人惊惧,毕竟平行世界理论早有人提出, 如今他得到的记忆也不过是再次确定了这样的一点而已……所以像他这样的人, 到底是为什么才会接下港口黑手党这个令人头疼的麻烦?
他又是为什么要主动将维护“横滨”维护“世界”这样的任务抓在手中、一直走到现在的?
大概, 是为了守护这唯一一个织田作还活着、还写着他的的世界吧。
为了这样的世界,他可以一直等待,等待着被他选中的两人历经磨难后共同沉入死之深渊,又在理解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后,再携手合作, 重回人间。
而到了那时,就是他卸下这一切之重担, 回归永恒的时刻了。
没错——在“一年六百四十二天”来临前, 太宰治一直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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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声悠扬的咖啡屋中, 森深雪与太宰治对视着,唇边都带着相似的微笑。
在瞬间窒息般的沉默后, 森深雪主动开口。
“在这之前,其实我也想问你一件事。”她面带微笑,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明明在这之前,你都已经相信了我的身份了, 不是吗?”
身份拓展包对身世的编造是非常完美的。
竹下千鹤也好, 遗物遗书也好,都确有其人、确有其事。面前这位港口黑手党的现任首领, 也正是确认了这一点, 否则他也不会托人给她传来那样的一句话, 诱她去往黑手党总部、自投罗网。
可对方的笃信只持续了不到一周。
一周后的现在, 他就干脆推翻了自己手上的证据与认知,从一层层的真相中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为什么?
“难道说这也是你那异能力的作用?”森深雪好奇发问。
太宰治微笑:“又或许只是因为我格外聪明?”
“也对。”森深雪赞同点头,“人是很难推翻自己的既定认知的,特别是当那认知是自己历经千辛万苦、艰难得到的时候……但不巧的是,世界上就是有这样喜欢对既定答案、对他人和自己反复质疑审视的人,而这样的人,往往是对世界和他人并没有多少信心的悲观主义者。”
太宰治的眼神有些冷了。
森深雪一笑,微微向后靠去,又搅拌起了咖啡:“所以问题来了——这样的你怎么会向我问起世界?你想要我为这个世界带来生机,还是带来死亡?”
这一次的沉默降临得更快,也持续得更久。
然后,太宰治缓缓道:“森小姐,我来给你说个故事吧。”
“关于你的故事?”
“不,是关于一对年轻兄妹的故事。”
于是,接下来,在太宰治过分优秀的口才中,森深雪听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多年前,贫民窟里,有一对兄妹相依为命。他们艰难地活着,哪怕在活着的过程中受尽磨难,甚至如同流浪的野狗一样被光明世界的人们厌恶驱逐,他们也挣扎着想要活下来。
但就算如此,意外还是发生了。
五年前,这对兄妹为了活下去而加入的多人小团体,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得知了一群不法分子的不法交易地点和交易时间。这对这群抱团取暖的少男少女们来说,是非常不幸的事,因为他们很快被对方发现,接着又被那群暴.徒枪杀,最后只剩这对兄妹逃脱。
兄长在这场袭击中受了重伤,但在侥幸逃脱后,他并没有理会妹妹的劝说,而是带着无尽的憎恶和愤怒之情追上了这群暴.徒,以自己的性命为诱饵,将这些仇人全部杀死。
可沉湎于暴怒的他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妹妹。
所以,当这位濒死的兄长完成复仇,拖着沉重脚步回到藏身处后,他骇然发现,原本应该留在藏身地的妹妹此刻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惶然无措,甚至生出了对自己的憎恶:他怎么能够只想到死去的同伴,而没有考虑过还活着的妹妹?在贫民窟这样的地方,妹妹走失后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他甚至不敢想象。
于是,从此以后,他的生命里只剩下了一件事,那就是找到妹妹。
听完这个故事后,森深雪若有所思。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森深雪问。
“因为这是森小姐你的这位小跟班,芥川的故事。”太宰治说,“如我这样无关之人、无趣之人的故事,对森小姐你来说当然也是无足轻重的,但如果是这位芥川的故事,森小姐你在听后或许会对其生出怜悯……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可怜的孩子,不是吗?”
“你想利用他来打动我?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没问题吗?”
“应该没问题吧,反正我也并不是什么擅长谎言之人。”太宰治无辜笑了笑,纯良道,“所以在面对这样聪明的森小姐你时,我唯一能够选择的,大概也只有以情动人了。”
森深雪:“……”
不擅谎言,以情动人。
不知道为什么,森深雪总觉得有点反胃。
她喝了一口咖啡,压了一下自己的吐槽之心。
“好吧,你说对了。”森深雪说,“那个小朋友的事,我的确有点关心……”
其实在这个故事开始没多久后,森深雪就已经明白,那能够让芥川这个铁头娃向侦探社低头求助的,大概也就只有他那位走失的妹妹的下落了。
而她也的确不忍心让芥川止步在得到答案的黎明前夕。
“不过你也有一件事搞错了。”森深雪摇头道,“无论是世界的生机也好还是死亡也好,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去影响它,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异界来客这种身份,或许对一些人来说挺厉害的,但我必须申明,不是哪一个异界来客都有毁天灭地扭转乾坤的能力,而解决‘一年六百四十二天’这种问题,抱歉,我也的确做不到。”
森深雪是在得到轮回眼后,才从世界的混乱规则中骤然醒悟过来的。在这件事上她甚至都比不上这位太宰治清醒。
而在清醒过来后,森深雪就立马打包从那个有着令人发毛的漩涡、时间逻辑也奇奇怪怪的世界里跑掉了。
所以,如果说这位找上门的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是希望她能够拨乱反正、将同样时间混乱的横滨导入正轨的话,那森深雪就只能说爱莫能助了。
太宰治露出像是松了口气般的神色,然后清爽地笑了起来。
“太好了!事实上,只要得到森小姐你愿意帮助我们、帮助这个世界的答案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其它更得寸进尺的想法,我们当然不会有。”
森深雪:“……”
她什么时候说过要帮助这家伙了?
还说不会“得寸进尺”,这打蛇随棍上的本事不是挺大的吗?
森深雪多看了他两眼:“既然你不是为了解决‘一年六百四十二天’这种问题来的,那你也一定有着别的目的吧?”
“森小姐果然很聪明。”太宰治毫无被揭穿的心虚,笑吟吟道,“其实这次我会来求助森小姐,的确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麻烦。这样的麻烦将我手下的一位得力干将都陷了进去,没有了音讯,所以最后我思来想去,觉得如今的横滨唯一有能力处理这件事的,或许也只有森小姐你了。”
森深雪就知道这种家伙会主动找上自己准没好事:“但我又为什么要帮你呢?”
太宰治毫不犹豫:“当然是因为有趣。”
“哦?”
太宰治笑眯眯道:“森小姐,其实我们港口黑手党到现在,还有一个干部的职位是空缺的。”
“……”
“如果能够什么事都不干就领两份薪水,一边理直气壮地刷老板的卡,一边糊弄老板的生活,想想应该也挺有趣的吧?”
“……”
太宰治轻飘飘道:“而且我不但可以给森小姐你发工资,还能帮森小姐你打掩护哦!”
森深雪“啧”了一声。
“行吧。”她将咖啡一口灌下,“我们先去看看那‘麻烦’是什么吧。我先说好,术业有专攻,我不一定有解决那个麻烦的能力,只是答应帮你去看一眼而已。”
太宰治笑道:“这就足够了!”
他轻快从卡座上跳了起来,歪头看森深雪的动作疑似恶意卖萌。
“那么现在,让我们先甩掉门外那个碍眼的小朋友吧!”
·
乔装打扮的森深雪,只多戴了一副墨镜,就大摇大摆地从芥川眼皮子底下跑掉了。
之后,两人很快来到了港口黑手党的总部大楼,乘坐电梯一直到达顶楼。
“其实只要够足够高的地方,应该都能看到那个东西。”
电梯里,太宰治向森深雪解释着。
“但不巧的是,最高也最方便到达地方,好像也只有这栋黑楼了,所以我也只能请森小姐你来到这里看看。”
森深雪古怪瞥他一眼:港口黑手党的总部大楼,是“最方便到达的地方”?
这个逼装的森深雪愿意给他一百分。
“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森深雪反问。
而这一刻,电梯也到达了终点。
叮——
门打开了,太宰治与森深雪走出电梯,在黑楼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前站定。
而后太宰治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就是这里。”太宰治说,“这就是我想让森深雪你看到的——另一个世界。”
森深雪一顿,顺着太宰治的目光望去。
在她的视线尽头,那片本该是海面的地方,骤然裂开了一道仿佛通向深渊的巨大的裂痕,如同大海被无形的伟力一把撕开,露出了那个属于地狱的世界!
可更令人悚然的是,那“地狱”之内却竟然并非充斥着火焰与恶魔,而是浮现出一个与横滨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世界。
——像是海市蜃楼,又像是恶魔的倒影。
“哇哦。”
森深雪发出了惊叹,转头就去敲系统。
[系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什么什么?]
[……你没有看到吗?]
[严格来说,我们作为系统是没有视觉的,一切都是依靠数据的检索与反馈。而现在你身处的位置数据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异常反馈,所以你说的“看到”是指什么?]
[……哇!]
简短的对话,却昭示出了不一样的讯息。
直到这时,森深雪对那道裂痕真正生出了兴趣。
她饶有兴味地看向身边的太宰治,道:“这是什么?你有去过吗?”
太宰治微笑:“当然没有,我可是首领啊!”
森深雪眉头微挑:“看来是去过,但没有成功进去。”
太宰治:“……”
森深雪若有所思:“这么看来,你的异能力的确有方便的地方,也有不方便的地方……对了,你那位跑进去就没能出来的干部是谁来着?”
太宰治再度恢复了微笑:“他叫中原中也,是个傻乎乎的矮个子,如果森小姐你看到的话,或许会很喜欢他的。”
森深雪一呆,有些震惊:“矮个子?难道他一直没长高吗?”
这一刻,太宰治一顿,侧头看她,眼中泛出了奇异的色泽,唇边的笑意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但他很快收回目光,笑吟吟道:“对啊,看来似乎是这样的。”
森深雪并不在意太宰治的打量,吐了口气,回归正题。
“那么这个裂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十天前。”
森深雪愣了愣,心中有些惊讶。
因为十天前正是她进入横滨的时间。
巧合吗?
森深雪继续问道:“那中原中也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三天前。”
“才三天……”森深雪侧目,“你就这么关心他呀?”
太宰治像是卖惨地叹息:“没办法,像我这样手下可用人才不多的首领,只能更多地关注我手下仅有的人才了。中也他啊,虽然一根筋,脑袋笨,年轻时候还不知道被谁蛊惑了,竟然一心想要当什么诗人,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种才能……但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是希望他能够平安回来的。”
太宰治假惺惺地说着,就差没有挤下几滴鳄鱼眼泪。
森深雪看了他两眼,古怪道:“你这不是很放心他嘛,感情还不错?”明明年轻的时候就差打出狗脑子了。
太宰治抽了口气,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地看她,好像她说了什么惊人之语一样,满心不服地还想说点什么。
但在他开口前,森深雪突然出声:
“等等,那是——”
森深雪蓦然摘下墨镜,不可置信地向裂痕之后的“恶魔倒影”望去。
而像是察觉到了森深雪的视线,在那里——在那片不可思议的影子和世界里,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也在此刻拉下眼罩,骤然望向天空,望向遥远的森深雪。
此时此刻,两双如出一辙的湛蓝眼瞳,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猝不及防对上了视线。
森深雪不可思议地捏紧了手上的墨镜,过去的记忆汹涌而来。
“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