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离和燕闭月在湖边山谷住了一段时日。
那一段时日不长, 可是两个人都很开心，过着非常简单，只有彼此的生活。
重离回忆至斯, 觉得那应该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只是，好景不长。
重离教中出了奸细，将其位置以及迷障破解之法告知了重离在江湖上的最厉害的那几位仇家。
那几位仇家联手, 重离一人单打独斗自然也讨不了多少好处。
不过，重离想，至少燕闭月不会死，正派在这点上极其虚伪, 眼下，重离却第一次赞赏起了正派的虚伪。
他们道貌岸然，只会杀她这样在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魔头，不会滥杀无辜, 更何况, 燕闭月是信文侯家的小儿子, 他们想巴结还来不及。
重离耳力惊人，在知道有杀意靠近之时, 提前一步敲昏了燕闭月。
她自打初入江湖之时，便知江湖人的性命, 是于风雨飘摇之中，谁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只是……
此时此刻, 她竟心有了牵连。
她不想死，她跟闭月快乐的日子太短了。
她舍不得。
于是重离奋起反击，拼尽全力想逃脱。
可以一敌六，又都是顶尖高手, 哪有那般容易，便是她也只能战到两败俱伤。
只是对面的伤明显比她轻。
她力竭倒地，浑身浴血之时，对面的六人有三人还能站起，只要给她最后一刀，便能取她性命。
重离笑了笑，干倒一半，带着这样的战绩去见前任教主，也不会被揪着耳朵骂了。
她背靠着大树，微微抬眼，日头当空。
重离踹着粗气，血水不住从她嘴角冒出，她想，临死前没能看到月亮，真晦气。
月亮…闭月……
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
可惜，她再也看不见了。
重离感觉自己的眼皮好重，她余光好似看到离她最近的仇家，挥着刀向她砍了过来。
但就在这时，一道慌张的身影奋力跑了过来，挡在了她的身前。
重离瞳孔倏而一紧。
好似突然的潜力爆发，她已然没有力气的手，迅速提起身旁的剑，挡住了仇家落下的刀。
重离这才真正失了力气脱手，心却安定了下来。
没事，燕闭月没事的。
她气若游丝，却又快速道。
“走！你快走！”
燕闭月却是仰头看她，不知为何燕闭月唇角有些发白。
“重离，我不走，你若死了，我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再找一个便是，大燕好女子多了去了。”重离着急催促燕闭月离去。
虽她知道，这里的人应该不会伤害燕闭月，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燕闭月却死死抱住重离。
“重离，我不要，我只要你。”
“但这一次，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什么意思？”重离突然心头一慌，像是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却见先前燕闭月还发白的唇，逐渐变紫了起来。
重离瞳孔一紧，垂眸，这才看见燕闭月后背下方中了一个梅花暗器，其上涂了毒。
是先前倒下去的三人里，有人趁机想放暗器要了重离的命，只是被燕闭月挡了过去。
重离挡住了杀人的刀，却没拦住阴狠的毒。
重离瞬时愣怔在原地，她第一次手指发颤。
“闭月…闭月……”
燕闭月此时因毒素入侵身体，俨然开始力气流失，他躺在重离怀里，仰头看她。
抬手，压在重离的眼角。
“不许哭，我只是先帮你去探探路。”
“记得你方才的潇洒，大燕好儿郎多了去了，别记着我，重离，再找一个，好好活着。”
“不…我不要…我就要你！”重离扯着嗓子喊道。
燕闭月温柔地看着重离，给她轻轻地擦着泪，临死前的最后一句都是“不要哭”。
而重离没能承受住，在燕闭月咽气的瞬间，吐血昏厥了过去。
重离原以为，自己也能跟着燕闭月一起去了。
哪知……
她被后来赶到的辜长思和魔教中人救了下来。
而那个杀了燕闭月的人。
最后一刀是重离给的。
但重离见到那人的时候，那人已然半死不活，重离看着面沉如铁却红了眼眶的辜长思。
那是重离第一次见到辜长思动用极尽残忍，却会让人生不如死的酷刑。
重离了解了凶手的性命后，对辜长思道。
“你最该憎恨的人，是我。”
可辜长思却摇了摇头。
“我不恨您，这是闭月的选择，他无悔无憾，我亦尊重。”
“所以，请您也尊重闭月的选择，好好活着，师尊。”
重离顿了顿。
过了会，她看着辜长思的背影道。
“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徒弟了。”
“师尊……”辜长思像是愣了一瞬。
“我不配。”
重离轻轻留下了这句话。
重离默默守着燕闭月的墓，一守好几年，从来爱笑的她，那几年没有一丝的笑容。
她就睡在离燕闭月墓最近的大树上。
睁眼第一眼能看到燕闭月。
闭眼最后一眼也能看到燕闭月。
那几年，她养成了酗酒的习惯，到现在都没改掉，好似喝着喝着，她就能见到燕闭月一般。
后来，有一次信文侯家的人，来烧燕闭月的遗物。
重离没忍住拦了下来，挨了燕闭月父母的巴掌，抢走了遗物。
遗物多是燕闭月的随身或是常用之物。
只有一物，略微有些格格不入。
那本《暗恋手札》。
旁边还有一个锦囊。
锦囊里有着燕闭月写的纸条。
“重离，一定是你调皮打开了这本《暗恋手札》是不是，你可别乱动，这是我为辜长思特别准备的，我二人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了，身为辜长思唯一的朋友，怎忍心他再受相思之苦，不过，若是你真打开了，我就当你同意与我一起帮辜长思了，但我还不能确定此时我在不在你身边陪伴，要是我不在你身边，辜长思温吞，必要时候可使出特殊手段，特殊手段便由你补充，你的鬼点子可比我多。”
重离看了一会，默默收了纸条，珍重放回锦囊里。
燕闭月的愿望，就是她的愿望。
重离太知道辜长思对燕闭月的重要性。
若说重离是燕闭月生命里的快乐和欢喜。
那辜长思就是燕闭月在看不见尽头的夜路里，无数次祈祷，等来的那一盏明灯。
燕闭月是信文侯家的嫡幼子，本该出身高贵，受尽宠爱，可他打一出生，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所有人都忌讳提起他，避开他，视他为异类。
只因他出生之时，“天狗食月”。
“天狗食月”诞生之人，注定会带来灾祸，他是不幸之人。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燕闭月五岁。
幼时小小的燕闭月一点都没有后来的开朗爱笑，闷闷的很文静，不爱说话，因为没人喜欢跟他说话。
就连伺候他的下人也是。
久而久之，燕闭月自己学会了梳头穿衣，也不让下人伺候了。
虽是小少爷，可谁也没真正把他当小少爷看。
便是宴席，也只当他是空气，或者直接就不让他出席。
燕闭月只能眼巴巴扒着门缝，看着别家的小朋友们促在一起吃着美食，玩着时下流行的玩乐。
但五岁那年，他却认识了辜长思。
两人同样安静的性子，让两人成为了朋友。
当然起初燕闭月怕辜长思不愿意同他当朋友，早早就告诉了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就是代表他的身份。
天狗食月，闭月。
可辜长思听完只是“哦”了一声，继续同燕闭月做朋友。
辜长思不怕，也不避讳燕闭月。
从头到尾，他始终将燕闭月当成正常人对待。
对于燕闭月而言，辜长思是第一个，也是当时的唯一一个。
正是因为辜长思带上了燕闭月。
以前那些避讳燕闭月的人，才不得不接触燕闭月。
以至于后来，燕闭月越来越走向大众视野，并没有为旁人带来任何灾祸，反而跟随着辜长思带来了一次一次胜仗的消息，护佑一方平安。
大家这才慢慢接受了燕闭月，并琢磨着兴许是辜长思的麒麟之气能镇住燕闭月的凶煞。
所以，燕闭月永远忘不了，是辜长思带他走了出来，让他活得像个正常人。
那被乌云遮住的月，才能得以显露人前。
重离娓娓说完最后一句，身前的温雪翡一直都在沉默。
重离看向温雪翡，继续轻声道。
“你问我为何要帮辜长思？”
“其实，我只是想替闭月圆一个愿望，他说他这一生的光和景，是辜长思赋予的，所以，他亦希望辜长思能幸福。”
“可这件事，也确实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
“你若是要怪，便怪我吧。”
重离从做这件事开始，便已然想过揽下责任，闭月没有错，有错的是她。
温雪翡闻言，眉心缓缓拧在一起。
似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重离理解着这样的温雪翡。
不论这个动机起因，打着多么好听的名头。
欺骗是事实，对温雪翡而言，总归是不公平的。
这是一件不对的事，重离一开始就知道。
她愿意承担这件事的后果。
好一会，温雪翡终于看向了重离。
重离以为温雪翡会怪罪于她。
她已然做好准备，接受她所说的惩罚。
她想若是温雪翡要她性命也行，这样，她便能早些见到闭月了。
可是重离知道，温雪翡没这么残忍。
温雪翡看着重离，忽然深呼吸了一下。
才是道。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有没有对我下过，我喜欢辜长思的暗示？”温雪翡声音很轻，手却紧紧攒住了衣角。
***
一刻钟后。
温雪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起身离去。
而重离手上多了一张薄纸。
温雪翡说，这是她在《暗恋手札》最后一页的夹层找到了，想来是燕闭月所写。
上面确实是有燕闭月的字迹。
【若你心中有疑惑，可去寻南华寺苦无大师开解。闭月留】
这是留给温雪翡的，想来也是燕闭月想着万一有一日温雪翡发现了，可以给她一个解释。
只是，那个时候的燕闭月或是没想到自己的结局，以为自己能给温雪翡解惑。
重离看着燕闭月留下的薄纸，她眼神有些微空。
闭月的愿望，她已然做了。
之后，又该怎么好好活着呢。
重离缓缓捏紧那张薄纸，抬手扶住额头，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独自喃喃。
“闭月，好好活着，好难啊。”
但就在这时，重离好似突然想起什么。
她捏着薄纸的手一顿，其后，她再次将薄纸置于自己眼前，从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子，快速在那张薄纸上来回扫了扫。
过了一会，本是白白的一张纸，逐渐显露出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重离看着薄纸上的字，手里的火折子落了地，眼眶瞬时晃动。
这是她告诉过闭月的法子，加热显字法。
“重离。”
“不，小离儿。”
“我第一次同你写情书，你允我任性一次，可好？叫重离太冰冷无情了，我又不是辜长思，克制不住对心上人的喜欢，小离儿。”
“当你看到这封情书的时候，想来我这个大计划你已然知晓，并且陪同我实行了，还替我收拾了烂摊子，帮我同温二姑娘做了解释。”
“不管我因为什么原因没出现在你身边，让你帮我收拾烂摊子就是我的不对，所以特奉情书一张，小离儿可别生我的气。”
“见信如见吾，若是在温二姑娘那受了气，你可立马来找我，无论我在何地，在做什么，想怎么惩罚我都行，便是让我当着我那一众士兵手下跪搓衣板也行。”
“说归正题，情书要有情书的样子。”
“虽然你从未问过我，为何会喜欢你，好似相信了我那句一见钟情。”
“但事实上，这句话有些许的掺假，可别生气，接着往下看。”
“若我只因容貌便心悦于你，你亦会觉得我肤浅，小离儿，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赏月吗？”
“那是你第一次夸我，夸我皎洁如月，人如其名，只一句，我为之怦然心动，我的父母为我取名，并不是希望我皎洁如月。”
“他们视我为异类，即使有辜长思庇护于我，可真心与我亲近并且夸赞我的人，却没有。”
“可小离儿，你不一样，你让我觉得我该是如此，该是天上那轮皎洁的月，而不是被世人害怕的血月。”
“小离儿，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可是你曾说过，相遇就会有别离的一日，我很害怕这一日的到来，若是真的到来，我又该怎么活下去。”
“但有一日，我却是想通了。”
“若是你先走，我不会独活，小离儿，请你原谅我的任性，这世上，除了你和辜长思，我了无牵挂。”
“可若是我先走，小离儿你能不能晚点再来找我，你同我不一样，你的人生里不只有我，我希望你好好过完余生，将你的经历一句一句讲给我听。”
“届时，我们再一起看着地府的月亮，赏月喝酒可好？也不知，地府有没有月亮。”
“奇怪，这明明是一封情书，怎么被我写的好像遗书，小离儿莫怪，我只是想的很长，长到把我们的一生都想完了。”
“希望我变成白发老翁，牙齿掉光光的时候，你还能一直一直喜欢我。”
“至于为什么不是你变成银丝老婆婆，因为小离儿在闭月眼里，永远都是最美的那一个。”
“燕闭月会永远永远喜欢重离。”
重离手里的薄纸颤了颤，不知是被风吹拂，还是因为手抖。
须臾。
她的手背，滴上了晶莹。
一颗两颗。
顺着重离修长的手指，落在了她手里的薄纸上，晕开成了通透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