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熙野逸之风, 在时下已然不太流行,并没有黄家富贵之风受到广大的热爱。
眼下,温雪翡以徐熙野逸之风铺底, 再往上延展点缀黄家富贵之风。
很明显她的鱼均统一是“黄家富贵”的基调,细笔勾勒,但不同于“黄家富贵”上色鲜艳, 而是整体偏为素淡,这又藏了几分徐熙野逸的风格。
以至于,大家看到后面,已经分不清温雪翡到底用的是哪一种风格。
好似两者彼此,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就在这时,一柄折扇出现在温雪翡和温胭脂中间。
雾隐居士带笑的面容出现在温胭脂眼前。
“温大小姐,你若是再看, 你这幅画可就乱了哦。”
温胭脂倏而回神, 脸上瞬间一白。
知道这是雾隐居士的好心提醒, 若她再踟蹰着陷入对温雪翡的竞争心思,她自己的心思也会乱掉, 继而没办法好好呈现自己的作品。
可温胭脂内心的震撼,没有一丁点减少。
她记得刚刚温雪翡干净利落的细笔描绘, 虽她也可以,但她非常重视这次斗画, 她不能全然相信自己能一气呵成地画出直如尺, 圆如月,弯如石拱桥的墨色线条。
而“黄家富贵”之风,线条必须精细,不能有丝毫出错。
温胭脂不敢有丝毫的差错。
可……
她抿了抿唇。
温雪翡…为何敢?
她竟对自己如此自信至斯?
旁人不知, 温胭脂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温雪翡学画画不过一个来月。
缘何如此自信笃定?
要知,她学了这么多年,也不敢有放弃碳笔的自信。
温胭脂越想,心思越有些慌乱。
她似乎冥冥中感觉出了些什么。
但她不敢让自己深想,赶忙遏制住了自己的杂念。
调整呼吸。
等到眸子里越发清明,温胭脂确信自己再次落笔不会受到影响后,她才再次握住了笔端,面色沉凝。
郑重而又认真地继续作画。
似乎也是因为温胭脂受到影响,雾隐居士担心两人作画会受到很多场外因素干扰,后续直接让宫女围起了人墙,等到最终出画前,谁也没得看。
这下,众人可就抓心挠肝了。
一些人期盼看到温胭脂的成品,但更多的人却是被温雪翡引起了浓浓的兴趣。
他们都想知道,温雪翡最后能呈现出一个什么样的成品。
当然,他们大部分都觉得此路不通。
甚至各自在脑海里想了一下,黄家富贵之风同徐熙野逸之风的结合。
却均没能想出个好结果。
一时,不看好温雪翡的人倒是越发多了些。
只觉,她是否觉得自己的水准比不得温胭脂,走了那偏门的心思。
先前,虽然众人初初发现了温雪翡的惊人天赋。
但温胭脂也是极具天赋的画画好手,且以魏子行的言论而言,温雪翡不过学了半年,饶是再有天赋,在经验上,却是同温胭脂有着极大的差距。
即使她先前有瞬时的线条一气呵成,也不能保证她每一笔都能做到这样,只要但凡有一笔偏差,她都会输。
高手之间的对决,看得就是分毫的细节。
无怪温胭脂即使多年经验,也不舍碳笔。
所以,大部分人认为温雪翡多半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想以奇制胜。
约莫又过了两刻钟,温胭脂收了笔。
她等着画干之时,心态已然放平了下来,想法同周遭差不多。
虽温雪翡有天赋,甚至这天赋,在她第一次看到温雪翡画作时,已然被惊诧。
但温雪翡学画的时日实在是太短了。
而她有十几年的经验。
再者,她不认为自己的天赋会比温雪翡差很多。
温胭脂仔细回忆起了初次看到的那幅温雪翡的画。
也是鱼。
那一次直接用的“徐熙野逸”的风格。
这风格并不是时下流行的,所以温胭脂不擅长。
对于不擅长的风格,其实是很难作同类比较的。
温胭脂琢磨,温雪翡的天赋或是比她多一点点,但眼下的功力定然比不上她。
而学画一途,天赋虽也重要,但据她了解,雾隐居士也见过不少极其有天赋的画手,可均没有入他的法眼。
比起天赋,雾隐居士定然还会看一些别的东西。
这也是温胭脂撕破平和,也一定要同温雪翡斗画的原因。
温雪翡的天赋只比她高一点点,她多年努力足以弥补。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输。
可温胭脂还是忍不住攒了攒手。
让她承认温雪翡的天赋比她高,虽只是一点点,也是让温胭脂耿耿于怀。
可这样也好。
能逆袭天赋比她高的温雪翡,成为雾隐居士的徒弟。
以后,她便能永永远远地将温雪翡甩在身后。
在她唯一的优势上,依然能压过她。
温胭脂既然完成了画作,接下来只要等着温雪翡完成便好。
这场斗画并没有限时。
不过,若是温雪翡比温胭脂晚很久,对于最终的评判依旧会产生一些看法上的影响。
事实上,众人也觉得温雪翡该是会比温胭脂晚很久。
毕竟他们先前看到温雪翡用“黄家富贵”之风勾勒鱼之时,才是第一条,池塘里那么多鱼,温雪翡该不能在很短的时间勾勒完。
可就在众人这般想着的时候,温雪翡停了笔,但却未有把笔放在一旁,而是有些愣怔地看着自己的画。
过了会,她眼神开始慌乱,耳后甚至还攀上了些许微红。
众人观其神情,心里越发笃定。
这应该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温雪翡想的出奇制胜,多半成了一篇废稿。
而温雪翡的墨尖还抵在画布之上。
她笔尖还有一些润湿的墨汁,这稍稍顿停的功夫,墨汁缓缓成型,眼看着温雪翡再愣神一会,墨汁就要滴落在画布上。
届时,不管温雪翡是不是画成了一幅废稿,她铁定要输。
但好在电光火石的关键时刻,温雪翡忽而收回了手,墨汁落在了画案上。
有些想看温雪翡笑话的围观者,不太开心地撇撇嘴,譬如三公主。
其后,三公主更不开心了。
只见,温雪翡收回手后,下意识看向辜长思所在的方向。
两人倒也没说话。
只是彼此互相看着。
辜长思立在原地,微微环胸,他看见温雪翡完成的瞬间,第一眼便是找寻他所在的方向。
辜长思嘴角微有了些许弧度。
温雪翡漂亮的杏眸冲他眨了眨,好像有些胆怯忐忑。
辜长思递过去问询的一眼。
温雪翡却忽然像是受惊的小兔,赶忙挺直了背,冲着辜长思摇头,摇的跟个漂亮的小拨浪鼓一样。
辜长思嘴角的弧度缓缓加深。
之后,温雪翡同辜长思说着口型。
“宴席散后,你会等我吗?”
温雪翡想的是找辜长思问明白今日的事。
却不知,她眼下的动作在旁人看来,却是小女儿冲着情郎的撒娇约定。
三公主愤愤于心,“啐”了一口,气得别过了脸。
而辜长思则是肯定地冲温雪翡点点头,也同她说着口型。
“一会有想吃的吗?”
“千里居的桃花蜜鸭,醉香楼的沙鱼脍,还是琳琅阁的羊肉片川小萝卜……”
温雪翡本来第一反应是不用,她就说两句话的功夫,也不用吃一顿饭这么久,可辜长思不知怎的,说的每一道菜都是她喜欢吃的。
温雪翡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脱口说着口型道。
“千里居吧。”
而她刚说完口型,台阶之上的平乐帝“咳咳”两声。
“眼下还是斗画要紧,其他事等此间事了,你等再去商量。”
平乐帝心里苦啊。
宝贝女儿看上的未婚夫,眨巴眼就没了不说,他明明是当个评判画画的评委,为什么还要看人秀恩爱。
看人秀恩爱就不说了,他还看饿了。
平乐帝心里决定今晚他要吃桃花蜜鸭,沙鱼脍,羊肉片川小萝卜。
平乐帝的心声,几乎是在场围观群众的心声。
甚至有些肚子都冒出了咕咕叫。
他们慢慢回想起今日来的初衷。
明明只是来看温雪翡笑话的。
为什么感觉最后被笑话的是他们。
单身的世家公子小姐不配有姓名吗?
温雪翡倒是丝毫没注意这些,反倒是温胭脂走在她身旁的时候,低了低声,冷淡道。
“打情骂俏留着以后,我同你的比试,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对待。”
温雪翡赶紧收神,有些小声的辩驳。
“姐姐,我没有。”
听见温雪翡还叫自己姐姐,温胭脂顿了顿,但也没纠正她,耳边边,温雪翡的话语再次响起。
“姐姐,你也觉得辜长思今日说的那番话是真的吗?”
温雪翡的话语俨然透露着对至亲姐姐的信任,才将自己隐藏在心的心思,微微暴露了些。
温胭脂闻言,微微撇撇嘴,三公主都知道她对辜长思起了心思,温雪翡竟然没能察觉。
她只要否定,再加以引导,温雪翡和辜长思想成,也定然会有一番曲折,而她便可趁此机会,乘虚而入。
温胭脂张了张口。
温雪翡却在此刻偷偷扯了扯温胭脂的衣角。
“姐姐,我还是有点害怕,以前你面对这么多人都不害怕的吗?好厉害哦。”
温胭脂神情微顿,过了一会,她转过脸,轻轻从温雪翡手里拽出衣角。
“雪翡,你要分清楚主次。”
“正如圣上所言,眼下你我斗画之事最为重要,情爱一事,等此间事了再说。”
“还有,我二人眼下是对手,你不要再向以前那般依赖于我,毕竟比赛场上,我手里的刀是指向你的。”
“在一定程度上,我是会伤害你的那个人。”
温胭脂冷冷地说完这番话,也不管温雪翡作何神情,径直往前走了一步。
“姐姐。”温雪翡看着温胭脂的背影,呆了呆,有些喃喃。
她心里略微有些不平静。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只是一场斗画比赛。
她却觉得,姐姐同她之间,好像不如以前亲近了。
***
画作在风干之后,各自先卷好,其后再由两个宫女小心地展览。
首先展览的便是温胭脂的画作。
当一幅极具“黄家富贵”之风的《池塘鱼戏图》出现在众人跟前时。
众人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饶是他们见过温胭脂的花鸟图,也不由为眼前的画面惊叹着。
对于画“鱼”,古往今来的画作家们都有默认的鉴赏规定。
便是这鱼,要画“活”。
而温胭脂的《池塘鱼戏图》,便将这一要点贯穿了全画。
她画的一撮儿鱼群簇拥在水里的画面,所以,她所画的鱼非常的多。
但每一条都几乎同真鱼所差无二,就连身上细小的鳞片都极其到位。
而且色泽鲜亮富贵,深得主流人群的喜爱。
平乐帝更是连说了三声“好”,拍掌赞扬道。
“温胭脂所画的这幅《池塘戏鱼图》,设色鲜亮绚丽,鱼鳞真实清晰,活灵活现,宛若真鱼,且群鱼追逐之时,水波微荡,生机盎然,难得一见的佳作,便是朝廷内画院的院派第一画师,也比不得这幅画的水准。”
平乐帝的话音落,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
要知“黄家富贵”这一流派真正的大师正是出自朝廷里的画院。
院派第一画师定然是“黄家富贵”这一流派的巅峰人物。
而平乐帝此言,明显给温胭脂不知抬高了多少个身价。
众人虽惊诧,但温胭脂毕竟才名已然流传盛京已久,再加上她的画作,大家挑不出任何毛病,毕竟自己也画不出这样的话。
大家也觉得温胭脂是实至名归。
这下,更有许多人看温雪翡的好戏了。
温胭脂强到令人发指,温雪翡怎么能超越?
便是三公主不待见温家双姝,也乐意见着她二人姐妹争夺。
平乐帝看完温胭脂的画作,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
温胭脂的水准,都没能让雾隐心动。
那温雪翡到底强在哪里。
在温雪翡的画作揭晓之前,平乐帝偏偏头,小声同一旁淡定饮茶,仿若眼前一切同他毫无相关的雾隐居士道。
“你是不是选错人了,先前我可听说,没在画之赛事上找到温雪翡的画作。”
“你是不是把温胭脂的认成温雪翡的了?”
雾隐懒洋洋地抬眼:“回圣上,草民比您还年轻些,不至于如此老眼昏花。”
“不过,您确实有一句话说对了。”
“什么?”
“草民确实没能在画之赛事上寻得温雪翡的画作。”
“!?那你如何会选温雪翡?”
“这般草率,不像是你的行为。”
雾隐难得认同点点头。
“眼下我也觉得草率了,所以这不是让他们重新比一次,您来作评判,我也好再看看。”
“话是这么说。”
平乐帝睨了雾隐一眼,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恍惚间有一种上了某种圈套的感觉。
平乐帝也懒得费心思再去猜。
很明显在场众人今日都等了许久,他们都在等这个结果。
所有人凝眉屏息着。
只等平乐帝一声令下。
“展,温雪翡之作。”
两个持着画卷的宫女小心上前。
两个宫女先是朝着平乐帝方向,背对着众人,画卷亦是背对着众人。
从这个角度看去。
平乐帝能看见,长公主能看见,雾隐居士能看见,温雪翡和温胭脂亦能看见。
紧接着,温雪翡的画作缓缓映入了五人的眼帘。
众人没能看到画作,只能仔细先观察着平乐帝的神情去判断。
起初平乐帝是惊讶了一瞬,但其后本是想笑的弧度,却是垂了下来,眉头紧锁,他再次仔细看了温雪翡的画作几眼,越看眉头越是紧锁,接着便是快速同雾隐咬起了耳朵。
众人见着平乐帝是这般神情,而一旁的温雪翡神色也越发忐忑。
心里倒是越发坐实,温雪翡可能画出了岔子。
平乐帝不好直言,所以先找着雾隐居士说叨说叨。
但当平乐帝大手一挥,让画卷转向,供给世家子弟或是小姐们看时。
这个想法,烟消云散。
……
世家子弟里,或是有画画的庸才,但英才更不在少数。
这群人眼下一个个,瞠目结舌。
真,瞠目结舌。
他们是评判的出一幅画的好坏。
所以,当温雪翡画作出现在这群人眼前之时。
他们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所受到的冲击。
温雪翡,真的做到了。
将“黄家富贵”同“徐熙野逸”之风相融,成为了一种全新的画风,且十分别具一格。
温雪翡的鱼均是用“黄家富贵”的风格描,但又在这个基础上,加入了“徐熙野逸”的素淡,所以,她同温胭脂在色彩上有极大的区别,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幅水墨画。
鱼群写实,可温雪翡的山水池塘却是直接用的“徐熙野逸”的写意风。
虚实结合之间,宛若调和了光影,非但没有格格不入,却恰到好处的融洽,鱼儿灵动写实,山水意境悠远。
人们一边想着,一边俨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地讨论了起来。
“虚实结合,造就了兼工带写的新方法。”
“先前我竟以为这种方法是异想天开,可当真正见识,这才发现此法原是可行的。”
无怪大家觉得异想天开,觉得当时温雪翡的做法是惊世骇俗。
“黄家富贵”之风,一直以来就是主流的花鸟审美,“徐熙野逸”之风也有人画过,但大多不受欢迎,久而久之,这个风格便不再受人待见。
很少有人会想到将这个风格融入“黄家富贵”,这就宛如金子里添石头,怕毁了一幅画。
再者,即便有人想到,也不一定有温雪翡这样的功力,能完美融合,若是不能完美融合,久而久之,众人也觉得两者结合不可取。
若是仔细言说,温雪翡的山水透着灵动野趣,温雪翡的鱼儿,却是工整如真鱼,因着色彩的和谐统一,所以一点都没有显出突兀。
反而像是真鱼在画之意境中玩耍流淌,也就是所谓的虚实结合。
“而这只是第一层。”一位清秀的世家子弟愣愣神道。
清秀的世家子弟有些面生,众人一时没想起来他是谁。
过了会,才有人惊讶说出他的身份。
竟是这段时日,在盛京极为有名的那位江南才子。
听闻他此次“月迟雅集”拿了双门响,不仅在“书之赛事”中拔得头筹,还被“画之赛事”另一位厉害的有名画师看上,想收他为徒弟。
只不过,这位江南才子似乎也是冲着雾隐来的,没有立刻答应。
他的身份曝光,说的话便有了分量。
众人瞧着他,只等着他再往下分析。
江南这位才子道。
“第一层是技法上的成功,也就是先前我们看到的虚实结合的兼工带写的新方法。”
江南才子未说,便是这第一层也是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流派,温雪翡此举意义深远。
“而第二层,便是画鱼图的主旨核心,大家知道,画鱼图是讲究一个活,先前温大小姐的作品,你们也有看到,她的鱼群众多,也每一条的非常鲜活,将黄家富贵之风运用到极致。”
但这也是个弊端,江南才子顿了顿,在心里补了一句。
“而温二小姐她为了融合两种风格,鱼色非常素淡,这点上其实是温大小姐略胜一筹,鱼色接近真鱼,她的鱼按常理来说,该是要比温二小姐的更真。”
江南才子在这里用了一句“按常理”,便是埋下了伏笔。
众人亦是了然,因为当他们看见温雪翡的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温雪翡的鱼没有温胭脂的鱼“活”。
这里好些人是一种直观的感受,江南才子则是替他们梳理,这种感觉缘何产生。
“你们瞧她画的水波,线条粗野,有动荡之美,这池塘里的水便成了活水,其里鱼尾轻摇,更是细节处理到水之动荡,萍藻用的是淡漠,勾出了若隐若现的美感,仿佛有看不见的水在抚摸萍藻,这里也展现了水之韵动。”
而这些便是温胭脂画里体现不出来的生机。
也是“黄家富贵”之风的弊端。
太过艳丽端庄,就仿佛框在了一个既定好的规条束缚里,反而失了灵动。
“而且,温二小姐并不只是运用了技法,去展示“活”,她更展示了画面之外的独特的绘画语言。”
“你们瞧,左边那处的山石边缘,是不是落了一些树叶,这树叶来源于旁边的垂树。”
“但你们转头去看看真正的池塘,此处是没有落叶的。”
江南才子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分外笃定,显然他已然印证过了,果不其然,众人匆匆转身看过去,又匆匆转身看了回来。
温雪翡画里那处落叶,现实是没有的。
有那不怎么懂画的人便是道。
“温二姑娘这画得不写实啊,是不是方才观察的不够仔细?”
江南才子却是嗤笑了一声,摇头不置可否,他只是问询着众人道。
“眼下是何季节?”
“是秋。”
“你们看,温二姑娘的画里,已然有了秋的痕迹,便是这落叶,这是将现实中的实景融于了画。”
“这便是独特的绘画语言,是比人眼更精深的观察,方才我有问宫里的打扫宫女,这处池塘是有落叶的,只是她们为了美观,每日清晨都会将这些落叶拾走。”
“绘画是一门艺术,取材于生活,更流动于想象,温二姑娘这幅画完美诠释了这一点,这便是第二层。”
众人听到这,那些不怎么懂画的,俨然已经咋舌不已。
江南才子用的言语非常通俗,他们自然是明白的,便是他们不懂画,也在此刻忽然感受到了温雪翡的厉害之处。
更别说,那些真正懂画的人的感受。
这一回,这群人是打从心里对温雪翡刮目相看。
再无人敢把她当成“草包”对待。
而这还不是结束——
“还有第三层……”江南才子的表达欲有些旺盛。
却被另外一个人抢了先。
“第三层,画之意境。”是魏子行的声音。
虽然今日魏子行被大家看了笑话,但魏子行的才名比肩温胭脂,有着比江南才子更为响亮的名声。
所以,他说的话,比江南才子更有分量。
他开口之后,众人的视线便集中在了魏子行身上。
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而魏子行却是久久地盯着温雪翡的画,看了好一会。
江南才子被魏子行抢了风头,自是有些不乐意。
眼下见他如此神情,忍不住撇撇嘴道。
“有些不知人是宝,眼下再论,也是迟了。”
江南才子的话很直白,众人听得分明,可众人又觉得不对,他们不像江南才子,他们常年在盛京的,自然知道魏子行是心有所属,才不喜欢温雪翡的。
即使,他知道温雪翡有所才名,该是也不能改变心意的…吧。
本来这群盛京常驻人士是笃定的,但看见魏子行眼神黏在温雪翡的画和温雪翡身上,竟半点眼神没分给温胭脂。
瞬时起了惊诧,更犯起了嘀咕。
不过,魏子行很快继续说着话,众人被他的话语吸引,将此事短暂地抛之在了脑后。
“第三层,画之意境,温大小姐和温二小姐所出画作都有画之意境,但温大小姐重在表露鱼群的生机盎然,她没有更深层次的挖掘,停留在了表象。”
听见魏子行竟在说温胭脂的不好,众人的神情更是震惊,震惊到逐渐开始耐人寻味。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难不成魏子行真的变心了?
魏子行还不知众人所想,他还在说着话。
“但温二小姐的却不是这样,她的鱼群是由下往上游动,是逆着水流,你们可以从她的水流波纹发现这一点,且这群鱼群的动作皆是欢快的,若是我没猜错,这是在表达一种逆流而上,不屈坚韧的乐观意志。”
文人说话只说三分。
魏子行也是点到为止。
但在场大多都是聪明人,很容易一点就透。
温雪翡这份画之意境,便是直观反映她自身,眼下所面临的情景。
当所有人都不看好她之时,给了她一波又一波的打击,这些打击,就像是阻挡她前进的水,可她却像那条欢快的小鱼一样,摇着漂亮的小尾巴,活泼坚韧地一往无前。
用画反应自身之精气神,魏子行不觉得是温雪翡刻意为之。
她并不聪明。
最大的可能,是温雪翡在提起画笔之时,身心已然融于了画,不自觉在画笔流动中赋予了这份情感意境。
这才是魏子行真正觉得难得的地方。
技法的创新。
独特的绘画语言。
天生自然的画之意境。
再加上,非同寻常的天赋。
雾隐收温雪翡为徒,绝不是草率之举。
这样宛如为画而生之人,不该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而此时,魏子行也明白,他不会同温雪翡比画了。
他目前的水准,远远比不上。
不过,魏子行却也再盯着温雪翡的画看了一会。
旁边有世家公子问他。
“可还能看出第四层意思?”
魏子行顿了顿,抿唇,脸色有些许的难看,过了会却是摇头。
“没有了。”
魏子行如何感受,温胭脂便是如何感受。
甚至于先前平乐帝眉头紧锁,也是因为震惊发现这三层意思,赶忙去寻上雾隐,将这三层表达,问雾隐是不是闹着他玩,或是让他为温雪翡造势。
温胭脂虽厉害。
可…温雪翡……
这这这…两人根本没法比。
温胭脂聪明,极其聪明。
她看一眼就领悟到了这三层意思,也明了了平乐帝想的意思。
她有些愣怔地站在原地。
看着自己那幅先前被圣上连着赞扬了三声的《池塘戏鱼图》,刚刚有多引人注目,眼下就有多无人问津。
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温雪翡吸引住了。
与之相比,温雪翡是云,她便是泥。
而这样颠覆性的情况,温胭脂自从当上了“盛京第一才女”以来。
这是第一次。
温胭脂垂下了眼,整个人陷入阴影之中,不知在想什么。
结果如此显然。
温雪翡终是在大众跟前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成功地当上了雾隐居士的徒弟。
而且,也因为温雪翡碾压式地赢过温胭脂,先前本来气焰嚣张想找温雪翡一对一斗画的众人,在这场赛事后,也一个个都不说话了。
他们好些人连温胭脂都比不得,如何能赢过温雪翡。
便是有那么厉害的,譬如魏子行之类,也没有上前,因为,他们已然知道差距了。
之后,平乐帝一直缠着雾隐居士,想让雾隐居士说说,这三层意思里,到底是哪一点打动着雾隐。
雾隐被缠的没招,倒也直接了当。
“草民见过的温雪翡的第一幅作品,不是画。”
“而是一版木雕。”
也就是温雪翡在“美人登仙榜”上所做的那版木雕版画。
当时,温雪翡的右手受伤,所以只能用左手做木雕版画。
她一笔一刀地雕刻着在场数十位美人的神韵。
世人总觉得木雕是个不入流的东西。
可在雾隐心里,艺术没有高低贵贱。
能在画布上用墨笔展露线条意韵,同样也能用雕刻到在木板上展露线条意蕴。
线条,是画之根本和基础。
那幅所有人都未曾注意的木板画,被那一日被友人拉着去的雾隐注意到了。
在木板上的线条流畅,比在画布上要难上非常之多。
便是很多著名的木版画,其线条都有多次修改雕琢的痕迹。
可温雪翡的木版画上没有。
这是引起了雾隐注意的原因。
但即便如此,雾隐也不会收她为徒。
雾隐收徒有一个打从他出师以来,就建立在心的标准。
所以,他见过了那么多天才,都未能达到这个标准。
不是他们天赋不厉害,而是雾隐心中树立着一座崇高的印象。
他们无为派,在历史上是尝过一次失败的。
所谓的失败,便是那一任的无为派掌门并没有成为当时的画圣。
而当年,那一任的画圣的作品,雾隐看过,且心服口服,以他的水准,也不及那一任画圣。
所以,他收徒只有一个标准。
他徒弟的水准潜力,要能达到当时那位画圣的水准潜力。
很可惜,画之赛事上,依旧没有让他发现有这样水准之人。
他忽然便想起了令他起了兴趣的温雪翡,可在“画之赛事”上,却没能找到温雪翡的画卷。
雾隐也是不拖沓,直接赶往了温家,寻上了温父温母,请求看看温雪翡的画作。
温父温母亦是惊讶,未曾想雾隐竟然是想看温雪翡的画作。
可温雪翡学画确实时日太短,一个月的画作也是不算多,还有些是废稿,温母索性把温雪翡这些年做的木雕也拿了出来。
在那一张张画作,一个个木雕之中。
雾隐惊觉到了温雪翡惊人的天赋。
他最喜欢的作品,竟是温雪翡七岁时所刻的一个败荷木雕。
七岁孩童哪里懂得衰败的萧条。
可温雪翡的败荷木雕,却透露着浓浓的萧条之意。
雾隐知道这绝对不是刻意为之,或是温雪翡领悟而得,而像是执刀者在握住刀的瞬间,身心沉浸在画面里,继而自我产生了意识,随着她的刀尖舞动。
其后,雾隐发现温雪翡的每一个作品里,都有这样的痕迹。
再到最后,他从温母嘴里得知,温雪翡只学了一个多月的画画。
雾隐惊诧的同时,终于确定温雪翡便是他要找的人。
天生的绘画触感,融于情景的天然意境笔触。
这是他在那位画圣身上感受过的。
如今,他在温雪翡身上亦感受到了。
***
温雪翡有些拘谨地跟在辜长思身后。
这是她这么多日来,第一次出宫。
可辜长思毫无避讳,趁着平乐帝着急询问雾隐之时,拱手请下旨,要带温雪翡出宫。
想到先前辜长思在圣上跟前说的话,她脸颊又开始红扑扑。
若不是辜长思就在跟前,她真想捂住脸躲进小被窝里。
辜长思怎么…怎么能那么说话?
先前辜长思在圣上跟前道。
“若圣上无事,不知微臣可否将微臣的未婚妻带离出宫?”
“出宫作甚?”说话的还不是平乐帝,而是今日吃了好几波震惊,眼下也算勉强稳住心绪的长公主。
辜长思挑眉看过去,淡淡道。
“自是同微臣的未婚妻培养感情。”
长公主一噎,庆幸自己没喝茶。
可众人心里都被辜长思的直白惊了神,直道。
这…还是辜长思吗?
那个盛京的高岭之花?
温雪翡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对辜长思的印象,还停留在极其冷漠地对待她。
甚至于,她想去照顾生病的他,都被她拒之门外。
再次想起这件事,温雪翡好似又回忆起了当时的生气。
想到自己说要冲着辜长思的背影做鬼脸泄愤。
温雪翡看着前头专心上楼梯的辜长思,眼珠微微转,稍稍大了些胆子。
抬手,扯过自己的下巴,吐出小舌头,闭上眼睛,对着辜长思的背影,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哪知,她刚一睁眼,却见本是背对着她上楼梯的辜长思忽而转过了身。
而且…不只是辜长思,辜长思身后的走廊,还站着张管家,还有五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
此时,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
一贯稳重的张管家神情竟然显露出了难得的愕然。
而那五个面具人,虽然温雪翡看不到表情,也似乎感受到对方隐隐的笑意。
温雪翡倏而脸红,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攒着衣角。
被人如此抓包,她只想原地去世。
温雪翡把小嘴抿成了没牙的老太太,快速垂头,不敢看辜长思。
只想着,丢死人了!
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本也是不太能憋得住情绪的人,不然也不会戴着面具干活。
肩部微有耸动,这几人在憋笑。
但五号最先警觉,边上冷冷的凉意,让他无法忽视,他赶紧收声,推了推身旁的四号。
四号推了三号,三号推了二号,二号推了一号,一号…反手打了二号手一巴掌,差点还笑出了声。
但再怎么后知后觉,这群人也意识到身侧的凉意,张管家给了个眼神,他们终于领会,赶紧缩了缩脖子溜走了。
直至千里居的楼梯上,只剩下温雪翡和辜长思。
辜长思才往下走了几个台阶,走到温雪翡垂下的眼能看见辜长思的靴子时,才停了下来。
辜长思轻声道。
“走吧,我们去吃饭。”
“其他闲杂人等,我已经让他们先退下了。”
温雪翡却还是不动。
从辜长思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着温雪翡抿成老太太的唇。
辜长思想了想,清寒的眸子像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会,他道。
“还是不开心?”
温雪翡顿了顿,其后缓缓点头。
“嗯,好丢人。”
说话间,温雪翡耳后更红了,比蒸熟的螃蟹还要红。
“他们都看到了,你也看到了。”
“要不,让他们也给你做鬼脸,你也看到他们的了,这也算扯平。”
温雪翡愣了愣,微微抬眼,看到辜长思眼里的认真。
她脑海里马上转动了五个面具鬼脸,和张管家那张堆满皱纹的脸,冲着她做鬼脸的感觉。
温雪翡“噗嗤”一笑,没忍住乐了。
快速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别折磨张管家他们了。”
“开心了?”辜长思又问道。
温雪翡点点头,又摇摇头。
“张管家他们可以略过,可是…你也看到了。”
“我在你面前丢人了。”温雪翡有些懊恼地补了一句。
辜长思:“没有。”
温雪翡:“你骗人,你刚刚都看到我做鬼脸了。”
辜长思:“嗯,确实看到了。”
温雪翡撇撇嘴:“那你还说没有,你当我是小孩子吗,逗着我玩呢。”
辜长思却是眉眼有些许微弯。
温雪翡心头忽而一跳。
回忆道,辜长思今日好似笑了好几次。
她个乖乖,他笑得可真好看。
就在温雪翡心猿意马之时。
辜长思略微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做鬼脸。”
“很好看。”
温雪翡微愣,本是发红的面容,因这话更红了些。
她心下更是想确认了。
温雪翡眸子挣扎了几下,下一刻。
她微微仰头,身子前倾,凑近在了辜长思跟前。
两人眼眸对眼眸,鼻尖对鼻尖,嘴唇对嘴唇。
不过只隔了一个指甲盖的距离。
辜长思瞬而身子僵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