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金玉是从单位同事口中听说了厂长家的事。
二十多年前的医疗水平还不够完善, 当时白君洁被送入产房,后生产不顺,顺产转为剖宫产, 在生产过程中, 医生操作不当, 误用产钳夹了婴儿的头, 再之后, 大龙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二十多年前,是五十年代,孟金玉在上一世看过相关报道, 当时的剖宫产率不过是1%-2%!
若不是生产时的情况太危险,白君洁的娘家和婆家人又怎么可能同意把她送进手术室呢?
孩子出生之后, 给白君洁带来了很大的打击。
但她的性子很坚韧,慢慢地,走出了阴影,开始专心照顾大龙。
大龙小的时候,是经常出来玩的。
不过白君洁观察之后,发现他每次出去之后, 再回来时, 便会显得更加呆滞,她怀疑外头有同龄小孩偷偷欺负他。
大龙自己不会告状,即便被人欺负了,也只是傻傻地笑,不管吃了什么亏,都只是吞到肚子里去。
因此,白君洁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便将他留在家里, 不让他出门。
所以直到现在,孟金玉都没见过大龙。
听同事说,莫厂长和白君洁,偶尔也会在晚饭后带着大龙出来遛弯。
大龙智力低下,但看起来干干净净,而且很有礼貌,大家都说,他能被照顾得这样好,与白君洁无怨无悔的奉献与付出是分不开的。
“大龙哥哥可好可好啦,是柚柚在职工大院最好的朋友!”柚柚软软糯糯地说。
孟金玉揉了揉柚柚的脑袋瓜子。
这二十多年,大龙已经受了很多罪,如果包筱艳试图接近他来讨好处,那就太混账了。
……
包筱艳咬着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大龙身上。
他坐在地上吃奶糖,嘴巴“吧嗒吧啦”的,吃得津津有味。
“白姐,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我父母说。”她轻声道,“给我一些时间,行吗?”
白君洁叹了一口气。
大龙越来越大了,二十多岁的年纪,若是正常人,早就已经结婚了。
但是,他这么特殊,怎么可能娶得着媳妇呢?
大龙的婚事成了她和丈夫的心病,两个人担心得不得了,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没想过去祸害其他小姑娘。
直到包筱艳出现了。
那天,包筱艳来家里,说了自己在家的遭遇,恳请领导给她分配一间独立的住房。
这在单位是没有先例的,毕竟包父在厂里工作几十年,单位给他们家分配的住房不小,够一家四口住了。
只是,莫厂长和白君洁刚要拒绝她时,却突然发现,她与大龙相处得很好。
大龙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朋友,包筱艳主动陪他说话、跟他玩,就像是,一点都不嫌弃他似的。
之后,包筱艳经常来莫家,每一次上门,大龙都会高兴地缠着她。
白君洁感动不已,但之后包筱艳说的话,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包筱艳说,她愿意嫁给大龙。
白君洁考虑了一段时间。
她的身体不太好,并且,他们夫妻俩总会老去的,如果有一个合适的女孩愿意嫁到莫家,照顾大龙,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心动了。
但虽然这是包筱艳自愿的,白君洁还是觉得,这样做不太厚道。于是她对包筱艳很好,看见什么好东西都要买回来,还破例让包筱艳晋升,成为成衣组副组长。
只是,好几个月过去了,包筱艳对于结婚的事情,闭口不提。
大龙的奶奶见包筱艳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疑惑道:“小姑娘,你是不愿意吗?我们家从来没有勉强你,如果你不愿意,可以直说的。”
包筱艳低着头,眼睛红红的。
白君洁也愣了一下:“没关系,如果你认为不合适,以后我们就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包筱艳咬着唇,双手绞在一起。
白君洁和莫厂长对视一眼。
包筱艳的心空落落的。
她不愿意嫁给大龙,但也担心自己被穿小鞋。
她的眼泪,缓缓落了下来,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小媳妇——小媳妇——你不要哭了。”大龙跑过来,拿出自己兜里的手帕,要给她擦眼泪。
只是手帕握在手中时,他呆愣地犹豫片刻,又用力地攥了攥。
这手帕是他用来擦鼻涕的,不干净了。
他又快步跑向自己的屋里,拿了一条崭新的手帕,给她擦眼泪。
“不、不哭——小媳妇。”
包筱艳摇头:“我不是你的小媳妇。”
大龙想了想:“那就是好朋友!”
“算了,我能理解的。”白君洁说道,“你回去吧,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包筱艳离开时,大龙依依不舍地望着她,还摆摆手,让她下回记得来探望自己。
包筱艳一个劲点头,又一个劲说着对不起。
直到她离开许久之后,莫老太气愤地坐在椅子上,拍了拍桌子:“没见过心眼这么多的小姑娘。什么副组长的位置,别让她当了,给她拽下来!”
白君洁沉默片刻,说道:“她对大龙的好,到底是真心的。只是,我们家孩子这样,也不怪她接受不了。”
莫厂长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饭后,孟金玉将碗拿到过道上洗。
柚柚闲不住,一块儿出来帮忙。
没过多久,她们余光扫见包筱艳回来了。
包筱艳的脚步很轻盈,眼圈虽然还有些湿润,但唇角却已然微微扬起。
刚才照白君洁的意思,结婚的事,应该是取消了。
这样一来,她虽然有些尴尬,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再加上,大龙对她死心塌地的,白君洁就是看在大龙的面子上,应该不至于让单位领导给自己穿小鞋。
只可惜了那条丝巾。
想起白君洁从百货大楼买的丝巾,包筱艳的心中有些怅然。
那么美的丝巾,不能带回家自己用,怪可惜的。
“金玉姐。”包筱艳笑着打了声招呼。
孟金玉轻轻点头:“吃过了吗?”
“还没呢。”包筱艳犹豫了一阵,走到她身边,“金玉姐,你最近和沈组长在忙什么?你们是不是在私底下做什么事情?能带上我吗?”
“还能忙什么呀。”孟金玉笑道,“你是组里的副组长,我平时做些什么工作,你最清楚了呀。”
包筱艳碰了个软钉子,但也没放弃,等到孟金玉又进屋拿盘子了,就将柚柚拉到自己的面前。
“柚柚,你妈妈最近在忙什么呢?”
柚柚知道妈妈这阵子可忙了。
家里的喇叭裤堆得满满的,前阵子才全部卖出去。
不过小团子不会把这事说出来,便奶声道:“忙着送柚柚和弟弟去上学、忙着上班、忙着做饭。”
包筱艳的眼珠子转了转:“还有吗?”
“当然还有啦。”柚柚轻轻点头。
“还有什么?”包筱艳抬眸看了一眼孟金玉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跟筱艳姐姐说说。”
只是她话音刚落下,就见小团子将小手甩了甩,甩了她一脸的水。
包筱艳愣住了,随即脸色一变,刚要指责,却听见柚柚开口了。
“还有洗碗呀。”柚柚歪了歪脑袋,乖巧道。
包筱艳自讨没趣,眸光沉下来,抿了抿唇,转身回家。
一进家门,她就被包母拽到了一旁。
“我早上碰到厂长家里的老太太了,她说你最近经常去他们家。”
“筱艳,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和大龙有什么?”
包筱艳脸色一变。
即便她和厂长家来往密切,但单位里的同事,从没有胡乱猜测过。谁不知道大龙的情况是什么样的,怎么可能认为她能看得上他呢?
“妈,你别胡说。”包筱艳跺了跺脚,“怎么可能?”
包母神色失望:“我倒是觉得你跟大龙一块儿也挺好的,他家条件好,父母为人也好。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亏欠了你,能给很多彩礼,到时候你有这靠山,在单位里的待遇也能往上涨,说不定还可以混个主任当当。”
包父也走上前:“何止是主任?要是厂长和厂长媳妇器重你,就算给你当更大一点的领导,也不是不可能的。”
包筱艳向来知道她父母和其他父母不一样,但亲耳听见他们让自己嫁给一个傻子,心里还是难受不已。
她红着眼眶,小声道:“就算不靠他们,我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当领导。”
这阵子,她突然想明白了。
她要摆脱现在的家庭,就只能靠自己。只是当一个副组长而已,都能让周遭人对自己改观,那么,如果她当上组长,当上主任,甚至再往上爬……
包筱艳咬了咬唇。
沈瑜青与孟金玉肯定在暗暗做些什么,只要她揪出她们俩,立了功,就能凭自己的本事往上升了。
这一刻,听到隔壁传来的争执声,孟金玉已经能确定,包筱艳能够当上副组长,是利用了莫大龙。
照这样下去,她或许能得到更多的机会,而自己和沈瑜青,在单位里的发挥余地将越来越小。
同时,以莫厂长保守的做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应该做出制度上的改革,要是他仍旧故步自封,恐怕再过几年,这单位就跟不上时代了。
趁着柚柚睡下之后,她拿出自己藏好的铁盒子。
里面已经有一千多块钱了。
这一千多块钱,能不能让她有更好的发展?
比如说,离开这个城市。
孟金玉打算趁着统购统销政策取消之前,好好赚一笔。
但是她得等。
这政策是在八十年代初被取消的,如今距离那会儿,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
一大早,柚柚背着她的书包,和弟弟一起上学校去。
城里的学校事儿真多,开学才两个月呢,又要进行期中考试。
柚柚不喜欢考试,因为考试时,大家伙儿太安静了,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小家伙经常会被哄睡。
好几回她醒来时,都正好对上金老师脸,金老师的脸在她眼前放大再放大,柚柚都要被吓懵了。
后来,金老师还把她喊到办公室,说考试时不能睡觉,就算已经完成了答卷也不行,影响不好。
柚柚不明白了。
她写她的试卷,写完了就呼呼大睡,能碍着人家什么呢?
不过,她是个乖巧又懂得配合老师的好孩子,既然金老师都这么说了,柚柚就得听话。
此时在期中考试中,小团子完成了试卷,无论如何都硬撑着,不睡觉!
眼皮子上下打着架,铅笔在卷子上磨出的沙沙响声实在是太催眠了,柚柚用两只小手撑着自己的眼皮,打了个哈欠,脸蛋红扑扑的。
“柚柚——柚柚——”突然,有人在身后戳了戳柚柚的背。
柚柚正要伸懒腰,被这么一戳,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奇怪地回过头:“怎么啦?”
身后的小男孩犹豫着,扭了扭自己的身子:“你能把你的卷子借我抄抄吗?”
柚柚一个激灵,这是作弊!
陆正南居然喊她作弊!
“不行。”小团子压低了声音,认真地说。
陆正南的小脸垮下来:“我真的写不出来。要不,你就把身体往边上挪一挪,我自己看,行不行?”
偷看?
当然不行!
柚柚顿时挺直了胸脯,将自己的试卷护得严严实实的。
“你马上让开,把卷子给我抄。要不然,放学之后,我就揍你!”他又说。
都这样说了,柚柚应该会认怂吧?
陆正南这样一想,便心安理得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偷看答案。
可是,当他开了这个口之后,柚柚就开始认真作战了。
她一会儿往左边移一移,一会儿又往右边移一移,最后还一本正经地侧过脸,用自己胖乎乎的脸颊挡住了最后一丝缝隙。
陆正南都快要急哭了。
他好几回踮起脚尖,想要看看答案,可讲台上的老师终于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缓缓地看向他的方向。
陆正南老实了,蔫儿了吧唧地趴下来,望着自己的卷子,一筹莫展。
下课铃声响了。
试卷被收上去。
陆正南气呼呼地站起来。
在这个班级里,他是出了名的高个子,这回被安排坐在柚柚的后排,是因为老师怕他跟不上,才安排的。
此时,他气愤地瞪着柚柚的背影,决定好好揍她一顿,出出气。
然而,正当他伸手要去揪柚柚的小辫子时,她转身了。
柚柚一转身,将自己的课本放在陆正南的课桌上。
“刚才的题目好简单,你居然不会写。这样吧,我来教你!”柚柚说。
只是她话刚说完,就发现,陆正南居然鼓着脸站着,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柚柚不高兴道:“试卷都做不出来了,还站起来往外跑吗?不准去玩,坐下!”
陆正南呆住了。
半分钟之后,他被“小老师”柚柚拽着,坐了下来,开始学习。
“这数学题,你会做吗?”
“会、不会……”
“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呀?”
“会一点……”
“那你得动动脑子,好好思考呀!还有,你的字写得好难看,像小狗狗爬似的。”
“我、那我练练?”
“是得好好练习啦!”
望着这一幕,金老师欣慰不已。
成绩优异的学生,带动相对不足的同学,一起学习、一起进步,这就是榜样的力量啊!
……
一晃眼,几个月过去了。
转眼到了七九年的下半年。
孟金玉估摸着,统购统销政策在年后就会取消,便拉着沈瑜青,商量接下来的方向。
她想偷偷拿出一笔钱,在外面开一间绸布店。
如今还需要凭票购布,她们先去购买“的卡”布,通过沈瑜青多年累积的人脉关系,找到印染厂进行加工,再进行销售,这其中的利润是很大的。
她们的“的卡”布不需要布票,又因为减少了中间环节,估计能赚一大笔钱。
这一回的计划,有些冒险,但沈瑜青却听得眼睛一亮:“政策要变了,我也听说了一些风声,有人说,可能布票会被取消。这一次,我们还是悄悄地做,像上回喇叭裤一样。”
孟金玉算了算时间,统购统销政策很快就会被取消,到时候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商品经济,就算有人发现她们做的事,也不会按“投机倒把”的罪名处理。
当然,还是谨慎为好。
两个人说干就干,制定好计划之后,就开始行动起来。
包筱艳发现,虽然孟金玉与沈瑜青在单位工作时没有出任何纰漏,但两个人只要凑到一起,就会嘀嘀咕咕着什么,像是商量什么大事。
再加上,孟金玉就住在自己隔壁,她晚上经常出门。
包筱艳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这几个月,厂长家已经不会时不时喊她去吃饭,并且白君洁也不再给她送礼物了,包筱艳唯一的底气,就是和大龙保持的良好“友谊”。
她猜想,厂长夫妇还抱着一丝的希望,所以对她还是比较客气的。
既然如此,她就得乘胜追击。
只要能查出孟金玉与沈瑜青在做的事情,到时候,沈瑜青职位不保,她就能升上去了。
晚上,趁着大家都下班了,包筱艳拿着手电筒,偷偷回到单位。
她进了沈瑜青的办公室,之后又去孟金玉的办公桌,打开抽屉。
最后,包筱艳找到了一些布料。
她捏着这些布料,成竹在胸。
……
“大龙呢?怎么不在家?”白君洁进屋子里找了个遍,没见到儿子的身影。
“大龙和他朋友出去玩了。”莫老太说。
白君洁心急如焚,跑出门去。
她怎么不知道大龙有朋友?
大龙虽然不小了,但是对她而言,他就跟个孩子似的,一个人跑出去,要是被其他小孩欺负了怎么办?
白君洁越想越担心,加快了脚步。
这个点,院子里有不少孩子,但其中并没有大龙的身影。
“你们见到大龙了吗?”她拉着一个孩子,问道。
那孩子的脸色一变,赶紧用力摆手。
白君洁察觉到不对劲,沉下脸:“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熊孩子连忙说道:“我们不是故意让他吃辣椒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直到这时,白君洁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这些孩子们喂过红辣椒。
她气得眼眶都通红,狠狠地批评了他们一顿,还问清他们的父母是哪个部门的职工。
“那大龙现在去哪里了? ”白君洁又问。
“可能和柚柚去大院外面的水池边玩了。”一个小孩说道,“他们经常在一起玩。”
白君洁心中“咯噔”一声。
柚柚是谁?
还有,水池边……
她担心大龙又被欺负。
白君洁慌张地跑向大院外。
望着她的背影,一个大孩子说道:“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喂大龙吃红辣椒的事情说出去?她又没问,你怎么不打自招呢?”
“呜呜呜——我以为她这么着急,是知道这事了。现在完蛋了,她要是因为这事去找我们爸妈,该怎么办呢?我前几天刚因为考得不好被爸妈打了一顿,现在又……呜呜呜!”
“我们肯定要被揍了……都怪你!”
熊孩子们担心不已。
而此时,白君洁已经跑到了水池边。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的儿子会被人压着死死地欺负,可没想到,她停下脚步时,看见的是这样一派景象。
水池边,大龙和柚柚肩并着肩,坐在一起,两个人对着水池里的自己看,像是在照镜子。发现自己的模样真倒映在水池中时,他们便会笑起来,再用手指头轻轻往水池戳一戳。
“你看,我们的脸不见啦!”柚柚软声道。
大龙懵了,歪着脑袋看水面上的自己,发现没找着。
过了一会儿,柚柚哈哈大笑,指着水池:“我们又出现啦!”
这下子,大龙也笑了,用力地点头,一脸兴奋的模样。
望着这一幕,白君洁眼眶湿润。
她从来没有见大龙笑得这么开心过。
即便是包筱艳来家里,陪大龙玩,他都不曾像现在这样,露出小孩子一般的笑脸。
“妈妈。”突然,大龙看见了白君洁,喊道。
柚柚眨眨眼睛,礼貌地问了好。
白君洁走过来,揉揉她的头发:“你是孟同志的女儿吧?”
“对呀,我叫孟柚柚。”小团子笑吟吟地说。
大龙拉着柚柚的小手傻笑:“柚柚!好朋友!”
白君洁心头一软,坐了下来,陪着他们一起玩。
过不久,大龙看见包筱艳从远处经过,他指着她的身影:“小媳妇!”
包筱艳没有听见,很快就拐进了职工大院,走远了。
柚柚的眉心拧成一个小结:“原来你们认识啊,既然认识,筱艳姐姐上回为什么不帮忙呢?”
白君洁感觉到不对劲,问道:“柚柚,上回发生了什么?”
柚柚一本正经,将上回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大龙不会告状,她就帮他告状:“大龙被喂了辣椒,我让筱艳姐姐陪我一起去告诉他的爸爸妈妈,可筱艳姐姐摇摇头,立马就走了。”
话音落下,柚柚又继续和大龙玩了起来。
白君洁的眸光,却逐渐沉了下去。
她一直以为包筱艳对大龙是真心的,不愿意嫁给他,是人之常情,不应该责怪。
可没想到,原来在外面的时候,包筱艳向来是嫌弃大龙,假装不认识他的……
那么,在他们俩口子面前时,包筱艳摆出一副善良纯真的模样,也是装模作样的吗?
……
三天后,包筱艳拿着几块布料,找上莫厂长。
几分钟后,孟金玉与沈瑜青也被喊去厂长办公室。
看着莫厂长兴师问罪的样子,两个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数了。
“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冒进,我们工厂的效益一直这么好,就是因为我们的产出很稳定,稳步上前,才能有更长远的发展。而不是像你们这样,总想做一些标新立异的奇怪服装!我已经提醒好几次了,你们倒好,背着我,偷偷弄来这么多布料!要不是筱艳,我还真不知道,你们在私底下干的事!”
包筱艳站在一旁,无奈地看着她俩:“我真没想到,你们居然——这不是辜负了厂长对你们的信任吗?沈组长,金玉姐,你们赶紧向厂长道歉吧。”
沈瑜青说道:“厂长,不是这样的。这些布料,是我们用来给自己制作新衣服的。”
包筱艳一愣:“不可能,你们就是不服气,所以偷偷和外边的成衣厂合作……我还找到一个成衣厂的名片,也已经交给莫厂长了。”
“那成衣厂的厂长,姓邹吧?”沈瑜青嗤笑,“他是我的小叔,如果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上回见面时,我问起小叔的联系电话,他就给了我一张名片。我随手塞进抽屉里,没想到被有心人找了出来。”
孟金玉也说道:“要说偷偷和外边成衣厂合作,肯定是不会的。这些布料,我们是经过挑选之后,想要给自己做几身衣服穿,毕竟,快过年了嘛。”
倒也不是说谎,她们虽然在单干,但确实没有和其他成衣厂合作!
沈瑜青与孟金玉的解释有理有据,很快就说服了莫厂长:“是我错怪你们了?”
包筱艳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尤其是当被质问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去翻她们的抽屉时,她顿时哑口无言。
她低着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可谁知道,没过多久,白君洁也来了。
白君洁以包筱艳动不动就要“举报”这一行为破坏了成衣组的集体凝聚力为由,向莫厂长提出,撤去她“副组长”的职位。
……
包筱艳不再是成衣组的副组长了。
之前被她压制的同事们,也就对她不客气了起来。
之前她是怎么对待她们的,现在她们也怎样对待她,这很公平。
她气得要命,又尴尬不已,便愈发沉默。
可谁知道,没过多久,她迎来更大的打击。
原来,包母从莫老太口中得知包筱艳曾主动开口说要嫁给大龙的事。
包母不知道包筱艳是怎么想的,但她不希望女儿反悔,就将包筱艳和大龙的“婚事”宣扬了出去,试图“赶鸭子上架”。
同事们得知这件事之后,纷纷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她。
在大家的眼中,她成了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包筱艳痛苦不已,但更令她痛苦的是,在她走投无路,重新来到莫家,请他们帮自己澄清时,白君洁拒绝了。
一向好说话的白君洁,对她冷眼相待,并且表示,如果她再纠缠,或者利用大龙,那么自己一定不会放过她。
包筱艳怕了,心事重重的她,在工作时出了错。
张主任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将她调到了缝纫车间。
缝纫车间的工作没有成衣组体面,工作任务要繁琐很多,并且,收入也大打折扣。
包筱艳几乎是走投无路了。
她想要绝地反击,便像是着了魔似的,只要孟金玉出门,她就在人家屁股后头,偷偷跟着。
正好过年了,单位放假,包筱艳紧紧盯着孟金玉,还真让她发现了问题。
她发现,孟金玉和沈瑜青在外偷偷开了一家私人作坊,以低价出售“的卡”布。
卖“的卡”布,怎么能不用布票呢?
包筱艳写了一封匿名信,在深夜跑出去,偷偷塞进派出所大门的门缝里。
……
大过年的,职工大院里很热闹。
孟金玉的孩子们都来了,屋子里每天都传出欢笑声。
包筱艳能感觉到孟金玉的经济条件明显好了起来,整天大鱼大肉吃着,甚至,她还听孩子们说起电视机。
难道,他们家要买电视了?
孟家和包家就只隔着一面墙。
孟家成天传来欢声笑语,而自家的欢笑声,却只属于父母和弟弟,包筱艳被深深地刺激到了。
几乎是每一天,她都被父母催着嫁给莫大龙,以换一些彩礼钱,可是,让她嫁给一个傻子,她怎么甘心?
包筱艳瘦了一大圈。
她日日等着,希望公安早日看见那封匿名举报信,赶紧来抓孟金玉和沈瑜青,只有这样,她心里才好受一点。
并且,等到她们俩被抓起来之后,她要告诉领导,是自己办了这件好事,这样一来,她就能回到原本的职位上了。
可谁知道,公安同志一直没来。
之后,传来的是取消统购统销政策的消息。
也就是说,往后就算没有布票,也可以买布了,孟金玉没有违规。
包筱艳整个人都僵住了。
孟金玉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
……
年后,孟金玉被升为成衣组副组长。
包筱艳听说自己的职位终于被顶替之后,脸上竟没有任何表情。
她去了莫家,向白君洁提出,自己愿意嫁给莫大龙。
只是回答她的,是白君洁不屑的眼神。
“如果不是柚柚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在外面,对我儿子是这么避之不及。包筱艳,我儿子确实智力低下,但这不是你利用他的理由。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真诚、善良的女同志,可没想到,你这人,是蔫儿坏啊。”
莫家人过去从未想过勉强包筱艳嫁给莫大龙,如今更不会。
并且,通过这件事,他们也彻底放弃了让大龙结婚的念头。
白君洁说了一番话,可只有第一句,在包筱艳的脑中炸开来。
如果不是柚柚告诉她……
是柚柚。
一切都是那个小孩搞的鬼!
包筱艳心神恍惚地离开了莫家。
……
孟金玉坐在屋子里,仔仔细细数了一番。
如今,连她自己都想不到,低价售卖“的卡”布,竟为自己赚到了一大笔钱。
这会儿,姜果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万元户?”
姜成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巴,但神情却与妹妹一样震惊:“真的是万元户吗?”
孟金玉确实成了万元户。
若是在后世,一万元或许算不上什么,但现在是八十年代。
一九八零年的今天,她靠自己的本事,赚到了第一个一万元钱。
如她所说,风险与机遇并存,接连两回,她都挺过了风险。
但她毕竟是求稳的性子,有了一定的收获之后,孟金玉决定暂时停下脚步。
在后世,江城并不是一线大城市,但房价也不低。
她想要在江城买一套房子,之后再出发,去京市。
不管未来的发展如何,江城的房子,总归是她和孩子们的底气与退路。
只是,该在哪个位置买房呢?
孟金玉思来想去,如今她住的地方,是最合适的。
但她肯定会辞职,她应该怎样与单位领导沟通,在辞职之前买下一套至少五十平米以上的房子?
就在孟金玉这样想时,屋外传来急切的声音。
“金玉,快去单位,你女儿被包筱艳带到楼顶了。”
“还有大龙!你也知道大龙的情况,我怕他没轻没重,把柚柚给推……”
晴天霹雳,孟金玉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掐紧。
她立马站起来,往外冲去。
姜成和姜果也吓坏了,两个人抱着弟弟,跟上妈妈的脚步。
春雨服装厂有三层楼,此时此刻,包筱艳与大龙、柚柚一起站在顶楼的露台上。
这样的高度,摔下去,不死也能摔成残疾。
包筱艳的眸中闪过一抹凉意。
她红着眼眶,对大龙说道:“你父母欺负我,我同事欺负我,柚柚也欺负我。大龙,你会不会帮我?”
大龙的嘴巴里还含着一块糖。
糖果是他从家里拿的,和柚柚一人一块,两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只是他们正玩得开心,就被包筱艳带到厂里,还上了楼顶。
这会儿,大龙望着底下,双腿有些发颤。
他奇怪地望着包筱艳,消化她说的话。
柚柚……欺负小媳妇……
“好朋友。”大龙含着糖,含糊地说。
包筱艳的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她咬着牙,红着眼眶:“没错,我们俩是好朋友。你保护我,把她推下去,好不好?”
柚柚听得瞪圆了眼睛。
她用力摆着双手,一个劲摇头:“不行不行!大龙哥哥不可以!”
说着,小团子瞄到了已经跑上来的妈妈、哥哥姐姐和弟弟,还有几个单位里的叔叔阿姨。
“妈妈!呜呜呜——柚柚害怕。”柚柚大声呼救,“抱柚柚回去!”
单位里的同志们纷纷出声,让大龙赶紧回来,不要站在顶楼露台的边沿,免得掉下去。
“怎么上这里来玩呢?”
“筱艳,孩子和大龙不懂事,你也不懂吗?快让他们过来!”
听着这些声音,包筱艳眼中的冷意更深了。
没错,就算大龙把柚柚推下去,他们也不会认为是她唆使的,顶多认为她没拦住。
于是,她压低了声音,继续对大龙说道:“这么多人欺负我,大龙会不会帮我?帮帮小媳妇,把柚柚推下去。”
“好朋友——”大龙仍旧喃喃道。
包筱艳点头,一步步逼近,站在露台边沿,目光幽深:“你看,我是你的小媳妇,还是你的好朋友啊……”
她用阴恻恻的目光,望着柚柚。
摔下去……
把柚柚摔下去,这孩子就再也不会这么活蹦乱跳的了。
望着她的眼神,柚柚吓坏了。
筱艳姐姐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的小脚丫一动都不敢动,悄咪咪地缩起了脖子。
孟金玉的脸色几乎已经白得像纸,她不敢上前,更不敢出声,怕刺激到大龙或是包筱艳,柚柚会有危险。
她的心悬在嗓子眼,仿佛站在悬崖峭壁上,底下是万丈深渊。
姜成和姜果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屏住呼吸,双手交握在一起,快要拧成麻花。
“柚柚……”善善的眼中,也闪着泪光。
他不安地僵在原地,生怕一个不小心,柚柚就摔下去了。
一道道目光,都落在大龙的身上。
“大龙,你怎么了?赶紧抱着柚柚回来啊!”包筱艳装出着急的样子,喊了一声。
莫厂长和白君洁也赶到了。
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不敢置信地望着大龙。
这孩子,从小到大都不会伤人的,这一次总不至于——
他们将希望寄托于包筱艳身上,希望她能把大龙哄回来。
包筱艳带着哭腔道:“大龙!不能推柚柚下去,这样很危险!”
然而下一秒,她压低了声音,轻声哄诱着:“大龙,把她推下去,我给你买糖吃。就是你嘴巴里这种糖,很甜对不对?”
柚柚的嘴角往下弯,水汪汪的眼睛里蓄着泪花。
太可怕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人。
“推她下去,我给你买糖。”包筱艳继续哄着大龙,语气柔和。
柚柚打起了哆嗦。
露台边沿没有栏杆,她悄悄往下看了一眼,随即紧紧闭上眼睛,眼睫毛轻轻颤了起来。
“大龙乖,推她下去,给小媳妇报仇……”
突然之间,柚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腾空了。
大龙哥哥大手一捞,直接把她扛了起来。
小团子抖得更厉害了,用力摇头,双腿扑腾着,小脸没了血色。
她不要掉下去,掉下去多疼啊……
望着柚柚被吓得发抖的样子,包筱艳的眼中闪过诡异的光芒。
她不单恨孟金玉,还恨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也是家里的姐姐,可为什么,能如此天真烂漫,肩膀上不需要扛起任何负担?
“对,扔下去。”她看着正抱着柚柚的大龙,继续轻声鼓励道,“把柚柚扔下楼。”
“大龙!你在做什么!”
“看清楚!这很危险!”
“完了,大龙哪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
大家的心都被揪了起来。
大龙抱着柚柚,望向楼下,清澈的眸子,轻轻眨了眨。
望着他这副模样,好多人不忍心看,别过了脑袋。
柚柚用力地摇头,小脸皱成一团,大声叫:“大龙哥哥,不可以!”
包筱艳成竹在胸。
可谁知道,下一秒,大龙抱紧了柚柚,转身就跑。
包筱艳浑身僵住了,猛地望向他,一脸惊诧。
“大龙!”她喊出声。
大龙对她死心塌地,而且,他还是个傻子。
这个傻子,会听话的……
“好朋友!好朋友!”大龙跑得“哼哧哼哧”的,跑到半路时,听见包筱艳的声音,又停下脚步,重新回过头。
小团子缓缓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暂时安全了。
但还没有完全安全。
她吓得不轻,仍然后怕,没忍住眼泪,又“哇”一声哭出来:“呜呜呜——”
包筱艳心乱如麻,见大龙回头,便指了指嘴巴:“糖果……给你买糖果……乖。”
他直直站在那里。
智力低下的他,心中没有对错,分不清善恶,更不懂什么情情爱爱。
他只知道,柚柚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不能欺负好朋友。
小媳妇也不可以。
片刻之后,傻兮兮的大龙傻兮兮对上包筱艳的目光。
而后,他学着柚柚之前教自己吐辣椒时那样,将嘴巴里的糖果,吐了出来。
“yue!”
“yue”完之后,他抱着柚柚,向大人们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