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天, 叶美荷一直都是心不在焉的。
下午从办公室出来时,她撞见孙永元科室里的工友赵成。
“美荷,永元匆匆忙忙请假上哪儿去了?”对方问。
“请假?”叶美荷愣了愣, “我不知道, 怎么了?”
“你看看, 明明是我问你, 现在倒变成你反问我了。刚才看他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请了一天的假,还说连孩子都托给家里老太太去接了。”
叶美荷一脸诧异。
从她婆婆家来纺织厂大院得不少时间,老太太身体不好, 一般情况下,孙永元不会让她这么操劳。
除非, 有非常重要的事。
难道是为了善善?
叶美荷一个激灵,拿着自行车钥匙赶紧跑了出去。
望着她着急的背影,工友站在走廊处,望着窗外,直到看着叶美荷去车棚取了自行车,才收回视线。
孙永元的确是在一大早就请假出去了, 可就在几分钟之前, 他回来了,还让赵成照着他教的一番话,跑去对叶美荷说。
赵成不知道这俩口子究竟怎么了,不过,毕竟是多年的老工友,他还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的。
就算有什么矛盾,也得尽快解决才是。
……
叶美荷骑着自行车,蹬得飞快。
孙永元聪明心细, 要是被他找到那家裁缝店就糟糕了,到时候他一问,老裁缝自然会将姜善家人留下的地址告知……
结婚数年,他们夫妻俩的感情非常好,几乎从没有红过脸,并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孙永元宠着、让着她。
但叶美荷知道,他是个有原则的人,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决定,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到底。
可难道人生之中的种种选择就只有对错,不关乎感情吗?
把善善送走之后,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难道孙永元就舍得吗?
想到这里,叶美荷眼眶湿润。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此时此刻,孙永元就跟在她身后。
当叶美荷在裁缝店门口把自行车停下时,孙永元也缓缓停了下来。
俩口子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但去的却是同一个方向。
叶美荷一进裁缝店,就立马向着柜台的那张相片奔去,直到看见相片和寻人启事仍在原处,她松了一口气。
这表示,孙永元没有找到这里来。
叶美荷悬在心头的大石落下,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转身要走时,却突然看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妈妈,柚柚走不动了,能不能歇一会儿呀?”
“再坚持一下,妈今天时间赶,得早点回去上工呢。”
“可是妈妈走好快——呼!”
见小闺女走得气喘吁吁的,孟金玉也心疼。
柚柚从来都不娇气,是今天她不舍得工分,只请了半天的假,想要早点赶回去上工,所以一路上走得特别快,连带着让小丫头受罪了。
此时,见柚柚的小脸都累白了,她蹲下身,把孩子抱起来。
“你就不应该来的,在村长奶奶家待着多好呢。”
柚柚累了,可她知道妈妈也累,所以只允许自己在妈妈怀里待一会会儿。
小家伙紧紧搂着孟金玉的脖子,两条小短腿垂在她的腰侧,软软糯糯地说:“柚柚也想找弟弟。”
她奶声奶气地说完这番话,恰好一抬眸,看见一个阿姨,正呆愣愣地望着自己。
阿姨长发及肩,穿着漂亮的碎花裙子,看着温柔又斯文。
柚柚是个有礼貌的小朋友,与阿姨对视时,她眨了眨眼睛,嘴角轻轻地勾出一个乖巧的弧度。
孩子的眼神天真澄澈,只一瞬,就让叶美荷想起家中的姜善。
这一大一小,明显是那张全家福里的妈妈、以及年纪小一些的姐姐……
叶美荷心中一慌,转身就想逃。
这时,老裁缝在身后喊:“同志,你是来拿衣裳的吧?”
叶美荷摇摇头,又立马点头:“做好了吗?”
“才一天呢,还没好。”老裁缝说着,又赶紧拿出一块布料,“昨天你定好的料子,做孩子的短衫不合适,我家老伴说不够软。你看,这块行吗?”
“可以。”叶美荷含含糊糊地说完,刚要走,就听孟金玉也开口了。
“请问有我家小孩的消息吗?”
“没有,要不你再上派出所问问吧?就算大家生活条件好了,但每天做衣裳的人也没几个,你这样一天一天地来,浪费了时间,又浪费精力……我看你们也已经找了这么久,要能找到,早就找到了,真不行的话——还是算了吧。”
“没事,我们有时间,也有精力。”孟金玉说,“麻烦你了。”
柚柚说:“弟弟一个人,也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遇到坏人,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弟弟一定会很伤心的!”
这些话,就像是一根根针,往叶美荷的心头扎。
她僵在原地,望着这对母女,心底沉甸甸的。
此时此刻,孙永元站在不远处,望着叶美荷的方向,店里有不少人,因隔着一段距离,他听不清里头的声音。
他本想等妻子回家之后,再进布料店问一问有关于姜善家人的消息,毕竟一提起善善,妻子就容易激动,他怕自己一出现,她难以控制情绪。
然而,就在孙永元等待叶美荷离开布料店时,边上馄饨铺传来一阵对话声。
“老板,来碗鲜肉大馄饨。”一个短发女同志说着,忽然问道,“这是什么照片?还有这个——寻人启事,跟画的一样,这么有意思。”
“昨天我们这儿来了个带着小孩的女人,她说自家小孩丢了,问能不能把全家福和寻人启事放在我们这里。看着怪可怜的,我和边上几家小店就都同意了……”
孙永元的心中咯噔一声,转身进店。
全家福摆在显眼处,他拿着看了一眼,眸光微微一黯。
确实是善善。
即便他还抱着最后的一丝侥幸心理,想着也许只是人有相似,妻子认错了……可现在,亲眼看见善善在相片之中,他只能认了。
再不舍得,也是别人家的孩子。
理智让孙永元冷静下来,他轻叹一口气,问道:“请问这丢了孩子的母女,有留下家里的地址吗?我可能有一些消息,但不确定。”
馄饨店的这位同志也是好心人,立马拿出相片,交到孙永元手中:“这照片背面写着他们村的地址,是那位丢了孩子的女人口述,我给她写的,你看看。”
可突然之间,他说道:“对了,刚才那对母女也来问情况了。从她们村里过来,坐车来回得好几个小时,怪累人的。你出去找找,看她俩回去了没有,刚才说赶时间来着……”
孙永元赶紧跑出去。
整条街上都没有任何一对母女的身影。
而这时,叶美荷面色苍白地走出布料店。
他立马将手中的全家福塞进随身背着的公文包里。
看见孙永元的那一瞬间,叶美荷先是一惊,随即眸光沉下来,冷笑一声,神情变得偏执。
“你真是不死心!”她走近,死死地瞪着他,“就非要把善善送走吗?你对他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见他不出声,只是皱眉看着自己,她又说道:“他家里人已经回去了,你来得太晚了。”
话音落下,叶美荷上了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孙永元将目光落向布料店,里头只有一个老裁缝。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进去的一大一小,就是善善的家人。
叶美荷是与她们见面了。
难怪她的情绪变成这样,估计她自己心里头,也不好受。
……
孙永元到家的时候,叶美荷已经回来了。
孙老太正在厨房做饭,而姜善则坐在她边上,帮忙择菜。
一看见姜善,叶美荷的眉心就舒展开了,她笑着逗逗孩子,哄着孩子多对自己说一些在托儿所发生的事。
孙永元走过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叶美荷不搭理他,伸手捋一捋善善的头发。
孙永元拽住她的手腕:“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比谁都了解你。见到他的家人,你心里头能好受吗?美荷,你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放下,不能看开?”
“不要再说了!”叶美荷想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却敌不过他的力气,使劲挣扎:“松手。”
孙老太听见动静,看过来,赶紧劝道:“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孙永元板着脸生闷气。
叶美荷红了眼眶,看看边上的姜善,蹲下身:“善善,叔叔阿姨不是在吵架,你别怕。”
姜善懵懂地点点头。
叶美荷想了想,又说道:“善善是不是喜欢和萌萌玩?你现在去肉联厂大院,上萌萌家,和她玩一会儿,好不好?”
平时孩子上托儿所,基本上都是叶美荷接送的。
因为经常在托儿班门口碰见董音带着萌萌过来,一来二去的,两个大人也就熟悉了。
“妈,肉联厂大院跟我们这儿挨着,你带着善善去一个叫萌萌的小朋友家里。她妈妈叫董音,是肉联厂的职工,孩子在她家能放心。”
孙老太从未见过儿子儿媳吵架,料想这次事态严重,立马拉着善善出门去。
直到他俩走远了,孙永元才关上房门。
“孙永元,你就非得跟我过不去吗?我什么都不要,只想把这个孩子留在我身边,怎么就这么难呢?”叶美荷咬着牙,一字一顿,就像是在和他较着劲儿。
而与她相比,孙永元的语气则平静很多。
他握着她的肩膀,温声道:“只是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你都担心吓到他,担心他受到伤害,这表示,你是真的心疼他的。既然这么心疼这个孩子,你又怎么能忍心,剥夺他和亲人相聚的权利?”
“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你自己收拾好心情。这个孩子,我们必须要给他送回家,否则是对不起他,也是对不起他的家人。”
这话音落下,许久许久之后,孙永元垂下眼。
他看见她别过脸,转身往屋里走。
而后,“砰”一声重响,房门被甩上了。
……
善善不知道叔叔阿姨怎么了,他有些担心,但是见到萌萌之后,小家伙立马忘记了烦恼。
萌萌是善善最好的朋友了,他们一见面,就立马手牵着手。
“珊珊,你终于来找我玩啦!”萌萌高兴地拉着他,向院子里的小伙伴们介绍,“你们看,这个是珊珊,他是我的好朋友!”
萌萌昂首挺胸,小脸蛋上写满了骄傲。
其他小朋友们不明觉厉,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姜善。
倒是姜善不好意思了,轻轻地说:“我不叫珊珊,叫善善。”
萌萌捂住小嘴巴偷偷一乐:“善善,我带你回家玩吧,我家里有好多好多的玩具呢!”
萌萌特别热情,拉着善善的手,就带着他回家做客。
小不点家里条件好,父母也不重男轻女,每当供销社里有什么好玩儿的玩具,都要往家里搬。
“有木头做的小汽车,洋娃娃,拨浪鼓……对了对了,还有跳跳蛙呢!”
姜善眨了眨眼睛,更加期待了。
“妈妈!我回来啦!”萌萌大声道,“善善也来我们家玩了。”
董音打开门,笑着欢迎善善进来:“我知道,善善进来吧,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刚才孙老太带着善善来大院,在院子门口就碰到了萌萌。
萌萌拉着善善不让走,老太太拗不过她,但又担心,才问了萌萌家住哪一间屋子,去跟他们家大人说一声。
这会儿,董音让两个孩子去洗手,自己则继续进厨房忙活。
她紧紧关上了房门,却不知道,屋外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好奇地瞅着他们家的方向。
“金国,你看什么呢?”一个工友凑过来,问道。
大家都知道阮金国是厂长的儿子,不过他这人好说话,平时也不拿架子,因此很快就和生肉车间的工人们打成了一片。
“那个小男孩——”阮金国皱着眉,“有点像我的小外甥。”
他刚才好像看见善善了。
只是并不确定。
“小外甥?”工友平时下班后经常和阮金国一起闲聊打牌,多少知道他家的事,“就是你以前村子那个姐姐的儿子?你不是说他走丢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看见那个小男孩跟着他们家女儿进屋玩了。”阮金国挠了挠头:“会不会那就是我的小外甥,是他们家捡了我小外甥?”
“不可能!你是不清楚这个董音是什么样的人,她可势利眼了,平时在厂里看见普通工人,都趾高气昂的,只有见到领导,才扯一扯嘴角,露出她那尊贵的笑容。”对方说,“你刚才不是说那个小孩是乡下孩子吗?董音才不会同意她闺女和乡下孩子玩呢。”
“真的?你别胡说八道啊。”阮金国说。
工友一乐:“对了,这事问你姐最清楚。那天你姐带着她小闺女过来,她小闺女和董音的闺女玩,被狠狠地阴阳怪气了一顿!后来,你姐还跟董音吵了一架,骂的就是她狗眼看人低!你说这样的人,能跟着她闺女回家的小孩,肯定是非富即贵的!”
这工友给阮金国好好科普了一番董音平时的事迹。
听完之后,阮金国犯难了。
难道说,真是他认错了?
其实也不是说不过去,他姐结婚之后,家里事情一堆,姐弟俩本来就很少见面,姜善出生之后,他见到小外甥的次数,估计十个手指都能数得清。
也许是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他压根没认出呢?
刚才去董音家那小孩,穿得特别讲究,一看就知道那身衣裳不便宜,再加上董音对着他说话时笑容满面,说不定那还真是个家庭条件特别好的孩子。
“别想这么多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走走走,上我家喝酒去。”工友勾着阮金国的肩膀。
“不去了,答应了我爸妈,回家吃饭。”阮金国说着,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只是走到半路,他还是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一眼董音家的方向。
……
这天晚上,姜善回到叔叔阿姨家时,觉得气氛不对劲。
善善是个敏感的小孩,即便阿姨对他依旧温柔,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在强颜欢笑。
小不点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人,只是在阿姨哄着自己睡觉时,用小手轻轻牵了牵她的衣角。
“不哭。”善善用力地摇摇头,认真道,“不哭。”
叶美荷的眼圈红红的:“善善会哭吗?”
善善歪着脑袋想了好久,腼腆地扯了扯嘴角,用极轻的幅度,点了点头。
“小朋友都是爱哭的。”叶美荷笑着说,“摔跤了要哭,吃不下饭了要哭,没睡够觉也要哭……阿姨猜得对不对?”
“不对。”善善奶声道,“想妈妈了,才会哭。”
叶美荷愣住了。
她这才忽然意识到,孩子来到他们家之后,乖得不像话,很少掉眼泪。
当然,也并不是不哭,只是那少见的两回——
一次是他走丢在街头,被滂沱大雨淋成落汤鸡,害怕得瑟瑟发抖,小声啜泣。
另外一次,是他高烧不退,在睡梦中喃喃声喊着“妈妈”,悄悄掉眼泪。
他真的这么想离开这个家吗?
“早点睡吧。”叶美荷抿了抿唇,轻声道。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善善的小房间许久之后,孩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善善有点困了,可他不能睡。
他坐在小床上,在昏昏欲睡之时,用两只小手,用力地撑开自己的上眼皮。
不能睡着。
因为等叔叔阿姨睡着之后,善善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儿。
……
林知青和江知青家里挤满了人。
“这摔一跤,可大可小的,还是肚子里的娃要紧,江知青,要不你带你媳妇去卫生所看一看吧。”
“但是你看林知青脸色都白了,现在再赶到卫生所去,估计吃不消。还不如在炕上好好躺着休息,说不定能缓过劲儿来。”
“等明天天一亮,把赤脚大夫请过来……”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在给林知青和江知青出主意。
孟金玉也带着柚柚匆匆赶过来:“这是怎么了?”
何青苗说:“下午生产队上山挖红薯,女人挖,男人再把红薯扛下山。挖红薯也不是什么体力活,本来想着林知青也能干,没想到下山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崴了脚,摔倒了。后来林知青连话都说不出来,疼得脸色苍白……”
“都怪我,没考虑周全。”何青苗又内疚地说,“林知青是城里人,下乡之后本来身体就不适应了,这才怀孕没多久,队里又让她下地干活……”
孟金玉走到林莉炕边坐下,帮她把被子掖了掖:“现在咋样了?”
“没事,不怪主任。”林莉声音虚弱,“是我对自己的身体没数,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时,一道柔柔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红糖水来了。”阮雯雯端着一个粗瓷碗,往屋里走,“林知青,赶紧趁热喝了吧。”
这年头,红糖多稀罕,所有人都给她让路,生怕她这碗红糖水洒了。
阮雯雯进了屋,先将粗瓷碗放在边上,又将林莉扶起来,将碗沿搁到她嘴边。
林莉喝了好几口,说道:“明天我给我爸妈写封信,让他们给我买些红糖送来,到时候还给你。”
阮雯雯笑着说:“别客气,身体重要,先不要操心这些了。”
林莉一脸感激。
一碗红糖水,很快就喝完了。
阮雯雯拿着碗走,临走之前还劝林莉要好好休息,多请几天假,暂时不要上工,免得伤了身体。
望着这一幕,孟金玉轻轻挑眉,以她对阮雯雯的了解,这人要主动对别人好,一定是另有所图的。
她为什么要对林莉献殷勤?
她想跟出去看一看,可何青苗说道:“金玉,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你在这里陪陪林知青,等江知青回来了再回去。”
阮雯雯一出屋,就碰见江志鸿。
她拉着他去了边上。
江志鸿连忙道谢,与林莉所说的差不多,总归是借了红糖将来一定会还之类的话。
“江知青,你怎么回事?明知道林知青身体虚,怎么还让她去上山挖红薯呢?”阮雯雯的语气中透着责备。
江志鸿本来就已经非常心疼妻子,听了阮雯雯的话,心里更加愧疚,低下头:“我本来都已经跟队长说好了,平时地里的活儿,我给她分担,让她少干一些。但估计是她也担心我辛苦,想着上山挖红薯不算重活,就去了。都怪我——”
“现在自责也改变不了什么。”阮雯雯叹了一口气,“说到底,你们俩都是关心心疼彼此而已。你们都是文化人,平时都是拿笔的,现在来到村里,却要和大家一块儿挥锄头。村子里的妇女身体好,干些体力活也不碍事,可林知青跟她们哪能一样呢?怀胎十月,这才哪儿跟哪儿啊,你们真得早点想个办法了。”
江志鸿点点头:“你说得对,照这样下去,往后她还要受不少罪。”
“所以啊,有机会就得尽量抓住。你说一个人待在村子里吃苦,总比两个人一起吃苦来得好,对吧?”
这家已经分了,阮雯雯迫不及待地想要搬出去住,不过也不能操之过急。
反正半路不会杀出个程咬金,那么一切发展,必然会沿着上一世的脉络,他们一定会离婚的。
话说到这里,见江志鸿若有所思,她便见好就收,转身走了。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突然看见一道身影。
来的竟然是阮金国!
阮金国将自行车踩得飞快,表情急切。
阮雯雯心中一惊,立马往后退,躲在树丛后。
阮金国像是已经打听过孟金玉在哪里,一过来,就立马去林知青家门口喊人。
孟金玉走出来,先是有些惊讶,但等到听阮金国把话说完之后,立马捂着唇,半天说不出话。
“还不快走?要不来不及了!”阮金国说。
孟金玉回过神:“我去村长家借自行车。”
孟金玉快步往村长家走,走着走着,又跑起来,即便是在黑夜中,也能看得出她神情激动,眼眶红红的。
柚柚跟着阮金国,落在后头。
她说:“舅舅,柚柚也想去。”
阮金国点点头,把小团子抱上自行车前斜杠:“你扶稳了。”
“好!”柚柚的小手举得高高的,向着村口的方向一挥,“出发!”
阮金国载着小外甥女,朝村口的方向使劲蹬脚踏板,在村长家门口,与孟金玉会和。
之后,他们就分别踩着各自的自行车,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凤林村。
躲在树丛后的阮雯雯一脸纳闷,直到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仍旧紧紧拧着眉。
阮金国怎么突然来了?
他们这么着急,是出什么事了?
阮雯雯一肚子问号,忽地,小腿感觉到一阵钻心火辣的疼痛。
她一惊,低头看向自己的腿。
“有蛇!有蛇!”
“我被毒蛇咬了!”
地动山摇一般的尖叫声,响彻在这夜晚的小村子里,迟迟没能散开。
……
孟金玉心跳的速度从来不曾像此时此刻一样快。
她的双眸亮晶晶的,眼底多了几分期盼,蹬车的速度也变得更快:“是真的吗?你真的见到了善善?”
“那孩子长得细皮嫩肉的,穿得也好看,一开始我以为是干部家庭的小孩,只是和善善长得有点像。可是后来我总觉得不放心,毕竟是孩子的事情,马虎不得,就让我爸妈去了董音家一趟,打听一下情况。”
“结果你猜怎么着?董音在我面前坚持说孩子是纺织厂领导家的,还是最后她自己的闺女说,每天去托儿班接送小男孩的不是他妈妈,孩子是走丢了,被捡走的。”
“我想着孩子丢了,你比谁都急,所以不等明天了,现在就赶紧过来,咱们一起去把善善接回来。”
直到这时,孟金玉才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听明白,神色动容道:“金国,谢谢你。”
阮金国揉了揉鼻子:“你是我姐,跟我说啥谢谢。”
……
这个点,孙永元和叶美荷都睡下了。
却不想突然之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们吵醒。
孙永元吓了一跳,迷迷糊糊地起身:“这么晚了,会是谁?”
叶美荷披了一件外套,拿了床边搁着的眼镜,跟着他向外走去。
房门打开,男人的声音传来。
“你们是不是捡到了一个小孩?”
叶美荷整个人都清醒了,打开灯,心虚地说:“没有,我们没有。”
可是,柚柚记性好,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大声道:“妈妈,这是裁缝老爷爷店里的阿姨。”
叶美荷立马后退,下意识回避。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我很感激你们捡到我家的孩子,如果不是你们,善善肯定不会被照顾得这么好,我愿意做牛做马来回报你们。”孟金玉看着她,语气真挚,“可是善善是我儿子,请你们,把他还给我。”
叶美荷慌张地看向孙永元,脸色已然惨白。
之后慢慢地,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你们跟我来吧。”孙永元往后退了一步,比了一个手势。
善善果然在这里。
孟金玉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她紧紧地拉着柚柚的小手,掌心出汗。
孙永元打开了房间的门:“孩子在我们家很乖,怕他睡在我们之间太挤,就给他布置了一个房间。”
之后,他又打开了一盏小灯。
屋子里变得亮堂了起来,可不想,就在这时,所有人的视线落向小床,忽地倒吸一口凉气。
“人呢?”叶美荷脸色一变,“孩子去哪里了?刚才还在这里,我给他掖好被子才走的。”
孟金玉的心情又变得紧张,她跟着叶美荷满屋找,从衣橱到各个角落,最后又回到门边。
“连鞋子都不见了,善善去哪里了?”叶美荷的眼圈骤然红了。
而同时,孙永元已经走到饭桌边,他拿着桌上的牛皮公文包,神情凝重:“他们家那张全家福不见了,刚才我看完之后就放回去了,是善善,善善拿着全家福走了。”
叶美荷就像是被雷劈了一道,整个人僵住了。
她丈夫的包里居然有善善家的全家福。
而孩子,拿着全家福走了。
这是不是证明,她真的错了。
善善一直是想要回家的,而她自私地,勉强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一个三岁的孩子,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趁着夜深人静,换上衣裳,穿上小鞋子,自己回家,去找妈妈……
她是想要爱护照顾他的,却在不经意间,伤害了他。
“这么晚了,善善一个人能去哪里?”孟金玉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要是出危险,那该怎么办?”
阮金国一把抱起柚柚,拉着他姐的胳膊往外跑:“孩子出门应该还没多久,我们去找。”
直到他们跑出去之后许久,孙永元才追上他们的步伐。
叶美荷在身后,泪流满面,无尽的懊悔涌上心头。
留下孩子并没有错,她错的是,在明知道孩子不是被故意遗弃之后,却为了自己的私心,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无论如何,也要找回善善,否则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
路上黑漆漆的,姜善一个人慢慢吞吞走着。
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张照片。
晚上吃完饭从萌萌家回来后,善善看见叔叔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手中拿着一张照片,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叹气。
后来阿姨进来了,叔叔就连忙把照片放到身后桌子上的公文包里,将阿姨推出了房间。
善善有点好奇,远远地望去,忽然觉得自己的小心脏跳得很快。
于是他走到桌边。
公文包没有关上,那里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他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们!
善善好高兴,他以为叔叔阿姨帮自己找到家人了。
可没想到,之后,阿姨和叔叔的争吵声传来。
阿姨说,她不会送走他的,要是叔叔坚持要这么做,她就要离婚。
于是善善决定离开叔叔阿姨的家,虽然他还这么小,但是,他有办法。
此时,月光下,照片中的家人们仿佛都对着他笑。
善善抿着自己的小嘴巴,做了个深呼吸。
“妈妈、柚柚,善善会回家的。”善善为自己打气,声音轻轻的。
而后,他望着那空无一人的街道,勇敢地,向前走去。
……
一行人从纺织厂职工大院出来时,都是满脸焦急。
他们人手一辆自行车,从各个方向分散开来去找善善,但半个小时之后,又回到原地,没有任何收获。
“都是我不好,我要是早答应把善善送回家,就不会闹成这样了。善善还这么小,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如果被坏人抓走了——”叶美荷的声音都在颤抖。
孟金玉没有搭理她,双脚蹬着踏板,随时想要出发,试着再去找孩子。
可她能去哪里找?
又是毫无目标,大海捞针。
“对了,全家福背面有你们村的地址,善善会不会自己照着地址回去了?”叶美荷又说。
阮金国烦躁地斜了他一眼:“说话之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现在几点了,一个孩子是坐公交车去凤林村,还是走路去?就算走着去,他认得路吗?”
叶美荷被他的话一噎,顿时不出声了。
所有人都是一筹莫展。
他们担心孩子走丢,担心孩子被拐,担心孩子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在路上傻乎乎地走,走到明天天亮的时候,饿晕过去……
甚至还担心,明天清晨,路上的自行车或公交车横冲直撞,他躲闪不及……
越往深了想,越是害怕。
“现在瞎想也没用,先骑车到处去找,说不定善善就在路边。”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孟金玉满心疲惫,揉了揉太阳穴。
大家都赞同她的想法,手握着自行车把手,准备再次出发。
然而,柚柚却站在原地,一动都不动,小表情非常严肃。
“柚柚,跟舅舅走。”阮金国伸手要把柚柚抱起来。
可不想,突然之间,柚柚仰着软乎乎的小脸。
她看着舅舅和妈妈,认真地说:“柚柚知道弟弟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