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来请安的八福晋就尴尬了,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听着里头惠妃说的那些话,想起冷冰冰的躺在棺椁里的大嫂,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因着她家八爷是惠妃养大的缘故,跟直郡王格外亲近些,是以她与大嫂也比其他妯娌更走得近了些,平心而论,大嫂实在是个贤良淑德的女人,纵是这些年一直被催命似的撵着跑,被巨大的压力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却也从未听见大嫂说过婆婆一字半句的不好,连抱怨一句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自己默默咽了下去,或许也不乏与这相关,是以身子才败得那样快罢。
风华正茂的年纪,却骤然撒手人寰,丢下五个年幼的孩子……简直就是一场人间悲剧。
她原以为惠妃多少也会自责会后悔吧,却谁想竟听到这样一番令人气愤的言词。
大嫂连命都交代了,如今人就躺在棺材里,却竟是连一声好都落不着,反倒还要被数落被埋怨?埋怨大嫂肚子不争气接连生女儿让婆家丢人,埋怨大嫂自己没用生孩子将自己生死了害婆婆背负骂名?真真是可笑!可悲!
八福晋死死抿着唇,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心中替大嫂叫屈为大嫂感到不值,同时又止不住的暗自庆幸,庆幸自己的亲婆婆不是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庆幸自己进门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正在她犹豫不知该进还是退的时候,忽见旁边的偏殿门口有个宫女在冲她招手,那是她的亲婆婆卫贵人跟前的人。
不曾多迟疑,八福晋直接抬脚去了偏殿,她这会儿也是真不想看见惠妃那张无耻的脸孔,怕自己修行不到家一个忍不住顶撞了上去。
看胤禩的好相貌就知道,他的亲额娘卫贵人定然也是个难得的美人,气质淡雅,令人见之忘俗。
“儿臣给额娘请安。”八福晋恭敬的行了个礼,脸上露出了些许淡淡的笑意。
“过来坐下说话罢。”卫贵人亦是神情淡淡的,只眼神显而易见的柔和了一些,“前脚直郡王才来过一趟,这会儿惠妃娘娘怕是没心情见旁人,你就不必进去了。”省得撞上枪口平白受气。
八福晋了然点点头,婆媳二人默契的岔过去惠妃和大福晋这个敏感的话题不说,只不过聊些自家的家常罢了。
卫贵人就问道:“今儿怎么不曾带弘旸来?”
“昨儿夜里醒了好几回,许是看见灵堂有些惊着了……到天快亮了才熟睡过去,故而儿臣就不曾喊他起来,额娘若是想见他,待下午儿臣再带他来。”
卫贵人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担心道:“小孩子家家眼睛干净,是容易被吓着,要不要紧呢?可曾叫太医瞧过了?”
“额娘别太担心,喝了碗安神汤已是好多了。”八福晋嘴角含笑,道:“今儿还有个好消息带给额娘,薛格格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等明年额娘又能添个孙子孙女了。”
“果真?”卫贵人一喜,连连拍着她的手叹道:“你是个好的,老八能娶了你真真是有福了。”若是先前那个郭络罗氏,婚前就那样善妒恶毒的一个丫头,她真不敢想婚后会将胤禩折腾成什么样。
八福晋微微低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那薛宝钗是个聪明懂规矩的,对她这个嫡福晋素来尊敬,也不会无事生非,在嫡子出生前甚至还自己主动避孕,可见是个心里明白的,既是如此,她也不介意提携她一把。
“薛格格是最早在爷身边伺候的,先前又遇上那样的事儿,也没能给她点什么补偿……她倒也乖巧懂事,从未叫爷为难什么……儿臣就想着,若是她这胎生下了一个儿子,不如就赏她一个侧福晋之位罢,额娘以为如何?”
拢共就两个侧福晋之位,先叫出身很低又乖觉懂事的薛宝钗占了一个,对她这个嫡福晋和嫡长子弘旸来说都是极好的,威胁很小,再者说,当初薛宝钗被郭络罗氏害掉了一个成型的男婴,八爷却未能给她讨个公道也未有任何补偿,纵是嘴上不说,他心里也是有些歉疚的,给了一个侧福晋的位子就等于将这份歉疚给找补了,也省得因这份歉疚再平白生出些事端来。
同样都是女人,有些用意想法不必说也能够猜得到,但卫贵人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这个世道女子想要过得好,总是需要一些自己的小智慧,会算计不打紧,关键得心眼儿正。
而这个儿媳妇显然并非那歪心思的人,虽有自己的小算盘,却并无害人之心。
于是卫贵人也并未戳破,只是问道:“可曾跟老八提了?”
八福晋摇摇头,“还不曾。”八爷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如何能看不透她的小心思呢?她有些担心。
“你只管与他提,不必担心。”
八福晋就懂了,婆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却还是愿意站在她这边。
脸上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来,心中再一次庆幸,还好她的亲婆婆是个和善人。
有了婆婆明确的支持,八福晋也算是有了些底气,夜里八爷回来,夫妻二人在房中夜话时就顺势将这事儿给提了。
胤禩听罢一时间也不曾点头或是摇头,只是沉思着。
福晋的心思他的确是一眼就看透了,第一反应自然是不悦的,但凡是男人就不会喜欢自己的女人如此会算计,更何况侧福晋的位子对于阿哥来说还是很重要的,关乎到势力人脉,拿着这个来算计,就为了女人家的那点小心思,难免叫他觉得不识大体。
可转念一想,这个福晋性子宽和温柔贤淑,比起绝大多数女子来说也都是值得称赞的了,比之那郭络罗氏更是好了不知多少倍,且一进门就给他添了个健康的嫡子……心里的那点子不悦也就消散了。
人非圣贤,哪里还能没有一点私心呢?
说起来,侧福晋这个位子他也不是没想过给薛宝钗,一来薛宝钗颜色好,性子也温柔体贴,这几年伺候他也算是尽心尽力妥妥帖帖,二来却也是心中有些亏欠,当年因为他的缘故先是险些被郭络罗氏毁容,而后又活活弄掉一个男婴……
只是他心里有些不可告人的野心,故而对这两个侧福晋的位子比较重视,毕竟嫡福晋的出身虽说不错,却也只是面上好看罢了,实则压根儿无人可用,如此一来两个侧福晋的位子就更得慎重了,总要能有点助力吧?
胤禩心里犹豫不定,八福晋也并未急着再多说什么,倒也没抬出来卫贵人说事儿,总归见着他的时候卫贵人肯定会问一嘴的,她又何必急吼吼的将人抬出来的?倒是显得她拿额娘压人似的。
不过私底下她却将自己的想法暗示给薛宝钗了,至于要如何使劲儿,那就看薛宝钗自己的本事了。
大福晋下葬后没过多久,康熙就下了一道圣旨——赐总兵官张浩尚之女为直郡王继福晋,于一年后完婚。
听罢,林墨菡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福晋尸骨未寒,这就迫不及待找人来顶替她的位子了?
心里不由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就是觉得堵得慌,觉得仿佛有一股子邪火在心底窜,忍不住抓着旁边男人的手就啃了一口。
气到咬人。
“怎么能这样呢?晚两年不行吗?大嫂若是泉下有知……”棺材板怕是都压不住了!
胤禛倒吸一口凉气,解释道:“不过只是先赐婚罢了,大婚还要等一年呢,普通人家丈夫为妻子守孝也就是一年罢了。皇子大婚需要筹备的东西多着呢,跟普通人家不一样,是以得早早赐婚……若是等个一两年才赐婚,那完成大婚得到什么时候啊?直郡王府非得被折腾成一片乌烟瘴气不可。”
没有嫡福晋管着,那后院的小妾们还有那些奴才们还不得翻天了?直郡王不可能去管那些内宅琐事,那不是逗乐呢?交给奴才或者哪个小妾管着也不合适,名不正言不顺,管不住。
“敢情嫡福晋就是管家婆?”林墨菡气乐了,“若是我死了你立马迫不及待娶个继福晋回来,我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带你一起下去!”
“浑说什么呢!”胤禛沉下脸来,“什么死不死的也没个忌讳,少年夫妻老来伴,不曾走到终点,谁也不能先撒手。”
林墨菡哼哼两声,仍是有些郁结。
虽说理智上明白,这个时代的人普遍都认为,妻子死了丈夫能等个一年再娶已是算得上有情有义了,且皇家阿哥终究是不同的,府里一摊子的事没有嫡福晋管着是真不行,无论是奴才小妾还是嫡子嫡女庶子庶女,又或是平日里人情往来等等,哪一块都离不开嫡福晋……可情感上却是真的难以接受。
大福晋不过才刚刚下葬啊,这若当真泉下有知,该是个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恨不得要泣血?为了给男人生个儿子,生生将自己给折腾死了,结果到头来她才走,后脚男人就已经定下了新福晋,只等一到时候就来霸占她的位子,等再过个几年,提起“大福晋”又还有几个人记得伊尔根觉罗氏?
林墨菡默默将自己代入了大福晋想了想,只觉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明明孩子是男女双方两个人的,可女人为此付出了年轻的生命,男人却毫发无损,转头仍旧娇妻美妾在怀,儿女成群享福不尽……不公平,真的不公平……可偏偏,这就是现实!
林墨菡沉默着,心里十分的抑郁,越是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久了,就越是有种喘不上气的压抑感受。
“皇上要将弘昱接进宫里教养,可是防着继福晋和那些小妾呢?”
“此乃其一。”胤禛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得握着她的手无声的给予安抚,说道:“其二却是为了抬高直郡王的地位,给直郡王一点鼓励,也是给太子更多点压力罢了。”
林墨菡皱起了眉,“连那点大的孩子都利用上了?万一有人冲着孩子下黑手怎么办?”
这个“有人”指的自然就是太子了。
胤禛却摇摇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无论是直郡王还是太子,骨子里都是极其高傲的人,是不屑于用那么肮脏的手段拿一个小孩子下手的,只是唯独一点,摊子铺得太大了,就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其中有没有那喜欢自作主张的东西就不好说了。
可是无奈,身为帝王就是这么任性,只要能够达到他的目的,有什么是不能拎出来利用的呢?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句话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冤,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必要时刻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舍弃的,而他们的皇阿玛尤其是个合格的帝王,也就是说,尤其能狠的下心。
胤禛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是以时时刻刻都在警告自己要谨言慎行,要凡事三思而后行,哪怕说句话都要先在嘴边绕三圈……皇父皇父,先是皇,后才是父。
……
是夜,林黛玉在屋内捧着一卷书正看得兴起,手边是几碟子的瓜果零嘴儿任她挑选,旁边还有丫头打着扇,小日子过得是优哉游哉。
忽而,隔壁传来一道女子的尖叫声将林黛玉给惊了一跳。
眉头一蹙,吩咐道:“去瞧瞧发生何事了。”
雪雁应声去了外头。
紧接着,林黛玉就听见了雪雁的叫骂声,声音极其刺耳,还伴随着女子的啼哭声……林黛玉的眼皮子莫名就跳了跳,正当她打算起身出去瞧瞧时,却见雪雁和百灵压着个浑身只穿着一件鸳鸯戏水的红肚兜和一条单薄亵裤的女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头湿漉漉的胤禟,身上的衣裳都是随意披着的,显得有些狼狈。
这情形,怎么看着都不对味儿啊。
“这是怎么了?”林黛玉强忍着胃里涌起的一股子恶心,冷冷的看着胤禟。
胤禟顿时心尖儿一跳,忙解释道:“爷正沐浴呢,这个女人进来说是伺候爷沐浴,谁知道洗着洗着她就开始脱自个儿的衣服了,爷一看见立马就给她一脚踹飞了……玉儿你可千万别误会,爷还是很清白的!保证纯洁无瑕!”
雪雁也忙解释道:“福晋您放心,爷当真不曾跟她有什么,她自个儿犯贱却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连福晋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的玩意儿!”
“没错,狼心狗肺的东西!枉费福晋这些年来对你的好,养条狗还知道冲着福晋摇摇尾巴呢,你竟然敢趁着福晋有孕在身做出这种恶心事来,太不要脸了!”百灵恨恨咬牙,眼珠子都红了,又愤怒又伤心。
“抬起头来。”林黛玉抿了抿唇,死死盯着跪在面前的女人。
那丫头瑟缩了一下,却不敢抬起头来,只死死垂着头嘤嘤哭泣,后面雪雁忍不住了,直接一把抓了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
打小,林家姐妹二人身边就各有两个嬷嬷和四名贴身大丫头,后来大婚时也都作为陪嫁带来了,而眼下面前这个背主之人,就是林黛玉身边名叫画眉的那丫头。
看清了她脸的瞬间,林黛玉再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福晋!”
众人大惊,忙不迭扑上去又是顺气又是端茶,一阵七手八脚的。
胤禟只急得跳脚,狠狠瞪着画眉,“将这个贱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爷!”画眉猛地抬头看向他,不敢相信平日里嬉皮笑脸对福晋百般宠爱的男人竟能如此狠心。
可是那双妩媚的丹凤眼此时此刻却是布满寒霜杀意。
画眉愣了愣,不禁心生惧意和悔意。
正当奴才们要将她拖下去时,林黛玉却拦住了,“慢着。”
“玉儿?”胤禟皱眉看她,“爷知道她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可是这样的情分她都能背主,可见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你莫不是还要心软吧?”
林黛玉不曾回他的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画眉,问了句,“为什么?”
她是真的想不通,差不多十年的主仆之情,为何能够说背叛就背叛?今日若换作是其他任何一个丫头做出这种事她的反应都不会如此之大,可偏偏就是跟她一起长大的陪嫁丫头!
画眉低垂着头,只是不停的哭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或者是不知道该如何说。
她并非是为了攀龙附凤,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少女怀春之时,日日对着胤禟这样一个身份高贵还用情专一的美男子真的很难不动心,尤其是见惯了胤禟对林黛玉的种种爱护体贴,那颗萌动的春心就更加的躁动不安了。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起主子,只是“情爱”二字终究是迷了她的心,让她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扎了进去,临到这时方才清醒,却为时已晚,再多的辩解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自始至终,画眉都死死低着头,许是羞于面对自己的主子和曾经的姐妹。
沉默了半晌仍旧未能等到一字半句的解释,林黛玉无力的摆摆手,“送去浣衣局。”这个解释其实的确是没有必要听了,无论是何缘由,背叛就是背叛。
画眉倒也并无对这个责罚有任何异议,一声不吭的任由太监粗暴的将自己拖走。
屋子里的奴才也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只留夫妻二人单独说话。
林黛玉却是感觉很疲惫,一个字都不想说,站起身直接走到床上去躺下。
胤禟小心翼翼的紧随其后,屁股刚挨着床沿,就听她冷冷的说道:“今夜你睡书房。”
“什么?为什么!”胤禟郁结,“爷这样乖觉,怎么还罚爷呢?”
林黛玉冷笑,“谁叫你招蜂引蝶。”
“那我变成胖球儿你又嫌弃我……当男人好难……”胤禟再一次发挥出了他死皮赖脸的精神,直接往床上一躺,强行搂住她,“爷不管,反正爷就不睡书房,怀里没有温香软玉爷睡不着,有本事你就将我踹出去。”
整个人都被他死死圈住了,还怎么踹?分明是耍无赖呢!
这回换林黛玉郁结了,挣扎了几下挣不开,索性也只好放弃。
闭上眼,林黛玉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乱糟糟的,从小到大她的人生可谓都是一帆风顺的,如今却猛然被身边这样亲近的人背叛,心中委实郁结难以平复,气恨、伤心、茫然……种种情绪混杂成一团,让她夜不能寐。
“爷的傻福晋,别想那么多了,这种事儿不稀奇,日后多长个心眼儿罢,可别再傻乎乎的拿谁都当姐妹了。”胤禟拍拍她的背,像哄小孩儿一样哄着她,“无论如何你还有岳父、四嫂一腔真心待你,还有爷……爷跟你发誓,这辈子爷都绝不会背叛你。快别伤心了,安心睡吧,无论何时爷都守着你身边呢。”
眼里的泪意褪去一些,林黛玉恶狠狠的咬了一口他胸膛上的肉,听见他吃痛吸气方才作罢,“这话可是你说的,你若有朝一日胆敢背叛我,我就咬死你!”
该说不愧是亲姐妹吗?生气就咬人竟也是如出一辙。
也不知是不是大受打击心思郁结,翌日,林黛玉竟是浑身乏力下不来床了。
听见消息,林墨菡当时就急了,赶忙套了马车朝宫里赶。
宜妃亦是心急如焚,待知晓前一夜发生了何事之后,更是气得拿鸡毛掸子将她亲儿子狠狠揍了一顿。
“叫你招蜂引蝶!叫你招蜂引蝶!你这混账玩意儿,老娘今儿非得打死你不可!我警告你,若是我的儿媳妇和我孙女有丝毫的不妥,我也不活了!混账玩意儿!”
胤禟被打得嗷嗷儿直叫唤,却也不敢躲,也不想躲,事实上他自己心里也是十分焦急自责的。
这一胎的怀相本就不大好,还叫她受了这样的刺激,今儿这一病还不知何时能好,对孩子对身体又是否会有什么影响,想起生孩子耗死的大嫂,他这心里就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