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深知皇上势必要让什么宁府荣府都消失,她也不敢再奢求太多了,只求家里人能留下一条命就好,可是直到最后,她也未能等来一句承诺。
望着帝王冷酷无情的背影,贾元春的一双眼眸也从满怀乞求希冀化为了一汪死水,呆呆的坐在地上,任由抱琴抱着自己失声痛哭。
“贾氏,上路罢。”李德全冷漠的说道。
贾元春颤抖着手拿起那杯毒酒,眼泪终是忍不住滚滚落下,亦不知是悔还是恨。
“姑娘……”抱琴已然哭得要背过气去,却无力阻止这一切。
贾元春绝望的闭上了双眼,将手中的毒酒一饮而尽,入喉的瞬间如同刀子划破了喉咙一般,又如同一团烈火灼烧着,很快,五脏肺腑内仿佛插进了千万把刀子,在里面疯狂的搅动着割裂着,肝肠寸断,痛入骨髓。
嘴里不停的涌出了鲜血来,贾元春整个人都疼得蜷缩成了一团剧烈颤抖着,在无尽的痛苦中感受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这短暂的一生亦如同一出出戏剧般在眼前闪过……
抱琴死死抱着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哭得痛不欲生,直到感觉怀里的人再没了一丝动静,她才忽而止住了哭泣,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脖颈,霎时一股鲜血就喷了出来。
“倒是个忠心的。”李德全淡淡说道:“罢了,去瞧瞧都死透了没,死透了就跟她主子一道儿送回贾家去吧,省得落个被野狗分食的下场。”
“公公仁慈。”底下的小太监笑嘻嘻的奉承了一句。
听到贾元春被赐死的消息时,薛宝钗正在延禧宫内修剪花草,手上一抖,就给剪坏了。
旁边的小宫女顿时就惊叫一声,“你怎么给剪坏了!惠妃娘娘还等着拿去摆在屋里呢!”
薛宝钗一惊,忙道:“我这就想法子补救……”可是剧烈颤抖的手却怎么也拿不稳剪刀。
那小宫女见状就皱起了眉,“罢了罢了你放着我来吧,你这手抖的,别回头花不曾修好反倒将自己的手给剪了。”说着就夺了她手里的剪刀。
薛宝钗感激的笑笑,“那就劳烦姐姐了。”
小宫女也不以为意,只是奇怪道:“你虽才来延禧宫当差,倒也一直挺利索挺细心的,怎么今日却……”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可是被那贾氏的死吓着了?”
薛宝钗抿抿唇,脸色惨白,眼里是藏不住的惊慌,“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她怎么会假孕呢?昨日还听见有人议论她是如何如何得宠,今日却说没就没了……”
小宫女却只轻笑一声,道:“等你在宫里呆的时间长了就知晓了,这宫里啊,没什么事儿是不可能的,再离谱的事也不一定哪天就真发生了,只不过……”究竟是自己愚蠢作死还是天降横祸那就不好说了。
小宫女还在絮絮叨叨着,薛宝钗却早已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究竟是不是贾元春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的态度,若皇上当真如传闻中那般宠爱贾元春,怎会说赐死就赐死一点儿不带犹豫的?而若是皇上对贾元春的宠爱仅仅只是一场骗局,那又是为何?
薛宝钗想不通,隐隐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的,这宫里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好好一个宠妃,说没就没了,不过一夕之间就从风光无限的宠妃沦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不由得,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未曾将皇上当作目标了。
贾元春熬了十年,十年艰辛,汲汲营营,如今才风光了多久?她虽自恃几分头脑容貌,却也并不天真的认为就远超贾元春了,倘若她选择了跟贾元春一样的路,当真能做得比贾元春更好吗?
却说那王夫人自觉已然跟娘娘通了气,有娘娘想法子料理此事应是无甚大碍了,故而回到家中后又一门心思扎进了省亲别院中,整日想着如何才能将省亲别院盖得更好,以及剩下的银子该从何处去捞,甚至日日看着甄家交给她的那一大批财物都不由得动起了歪心思。
“甄家已是不中用了,这些财物……”王夫人的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周瑞家的上回因着窃取府中财物一事才被狠狠打了五十大板,半死不活的在家里养了不少日子才爬起来,可如此却也不曾打消她的贪念,反倒因着心疼上回被抄没的家当而变得愈发贪婪起来,眼下见王夫人起了贪念又要犯糊涂,她非但不劝,反而还惦记着分一杯羹,故而言语多有撺掇。
“若是甄家平安无事也就罢了,可如今甄家却全家都落了难,只等着被押解进京后就要判罪了,如此一来这批财物自然成了无主之物,既是无主之物,那自然是在谁手里就是谁的了。”
这话说得深得王夫人的心,只是她还有些迟疑,“万一那甄家招了,朝廷会不会要追回这些东西?”
“太太就放心吧,那甄家只要不曾蠢到家就绝不会招的,否则不是又更添了一道罪名吗?再者说他们家也不能全都被砍头,能够活下来的那些人指定是想着靠这些财物继续过好日子呢,这就是他们家的退路,哪能招了啊。”
这话说得不错,甄家的确是这样想的,唯一叫人想不通的是,怎么就托给王夫人保管了,王夫人是个什么样贪婪的性子还不知道吗?不过也或许是只有王夫人蠢罢,正常人哪个敢沾手?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突然隐匿财物定是出了大事。
王夫人听罢周瑞家的这番话,顿时脸上就露出了轻快的喜色,随手扒拉了一口箱子里的物件,叹道:“这甄家还真真是豪富,听说他们家被抄时那库房一打开都险些闪瞎人的眼睛,这还不算这里的物件呢,真是可惜了,怎么不都弄过来呢。”言下之意,竟是恨不得将整个甄家的家底都吞了下去呢。
饶是周瑞家的这会儿也有些无语了,胃口如此大,也不怕噎死自个儿。
“过两日叫你女婿来一趟,挑些东西去卖了,再凑个五六十万两银子出来,省亲别院也该抓紧了。”
周瑞家的也顾不上吐槽了,一时眉开眼笑乐得见牙不见眼,从她女婿手里过一遍,怎么也能刮下来一层金。
主仆二人兴致勃勃的在那儿挑选着要卖的东西,一旁的玉钏儿却是只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劝道:“太太不如跟老太太商议商议?老太太岁数大经的事多……”
周瑞家的啐道:“就你这小蹄子事多,多大点事还值当去叨扰老太太?”
王夫人也点点头,“正是,老太太愈发精力不济了,不必拿这些琐事去扰她清静。”
又在这满满当当的库房内沉醉了好半晌,王夫人才依依不舍的走了出去,打算去找老太太商议商议省亲别院图纸的事。
此时此刻,她倒是不免有些怀念起贾琏和王熙凤夫妻两个了,若是他们还在府里,这些琐事自有他们去操办,她只需要坐在屋子里动动嘴就成了,哪里像是现在,什么都要她自己去办,累死个人了。
过去老太太的屋子里总是满满当当的人,日日围着她说笑奉承,而自打大房与二房正式翻了脸,老太太又一心死活偏袒二房那日起,贾赦便再不许邢夫人来了,每日里不过来请个安就离去,寻常压根儿见不着人影,而迎春如今却在忙着备嫁,也无暇再围着老太太转,李纨和探春却被王夫人架上去管起了府内诸事,剩下一个惜春也愈发少来了,到头来竟是只有贾宝玉和史湘云两人还日日腻在老太太的身边撒娇卖痴。
如此情形看在眼里,老太太便愈发偏爱贾宝玉了,只觉得那些个子孙都是不孝的,只有贾宝玉才是真心孝顺她,偏那些人还有脸指责她偏心。
王夫人一进门就看见贾宝玉和史湘云一左一右腻在老太太的怀里,顿时眉头一皱,脸就掉了下来。
她素来看不上疯疯癫癫的史湘云,只是看在这疯丫头能哄宝玉开心的份儿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个玩意儿养在府里,但是如今宝玉的精神愈发好了起来,与过去也无异,她就开始看这疯丫头不顺眼了。
“云丫头也来了不少时日了吧?家里怕是该惦记了。”
这话还有什么不懂?下逐客令呢。
史湘云顿时红了双眼,贾宝玉一脸无措,老太太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
“我竟是不知,家里何时轮到你当家做主了?”
王夫人面对老太太的冷脸竟也不惧,只笑道:“老太太误会了,我这也是为了云丫头好,家里马上要开始盖省亲别院了,到时候里里外外忙得一团乱,难免怠慢了娇客,不如等家里忙完了这一阵再接来玩。再者宝玉也不小了,两个孩子这般整日腻歪在一处,难免叫人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宝玉也就罢了,男孩子家不在意这些,但是对云丫头的名声却是损伤不小……”
贾母摩挲着贾宝玉的头,一脸若有所思,半晌,才在史湘云期待的目光中说道:“倒是我疏忽了,如此的确不妥,云丫头就先回家去呆一阵子罢。”不能叫外人以为家里有意将云丫头说给宝玉,否则还上哪儿去聘什么高门贵女?
史湘云顿时就哭了出来,满心羞愤茫然,她原以为老太太默许她与宝玉亲近是想要亲上加亲的意思,如今看来,竟是她妄想了?
一时泪如泉涌,一跺脚,便一头冲了出去。
来时明明是老太太巴巴的打发人去接的她,如今却又要撵她走,哪有这样欺负人的?打量着她无父无母无人撑腰,欺人太甚!
贾宝玉嘴唇微张,但看着老太太和王夫人的脸色,终究还是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只垂着头静静坐在一旁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贾母虽说同意了王夫人的说法,但是面对愈发张狂的王夫人,她心里还是不悦极了,脸上也就带了出来,“你这会儿来是有何事。”
“是为了娘娘的省亲别院,这图纸是不是该找人画了……”
“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只见那赖大家的哭丧着脸,道:“大姑娘没了!”
贾母愣了愣,“什么大姑娘没了?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
“宫里……大姑娘和抱琴都没了!这会儿遗体已被送了回来……”
“你说什么!”王夫人“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尖锐的声音恨不得刺穿了耳膜,“你这狗奴才在胡说八道什么!娘娘在宫里好好的!”
赖大家的哭道:“是真的!宫里的人说了,大姑娘假孕欺君……故而被贬为庶人赐下了毒酒……”
王夫人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老太太!”
只见贾母忽的两眼一闭就晕死了过去,众人忙上前搀扶,混乱中又听见“咚”的一声,扭头一看却见王夫人整个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因着大伙儿都先奔着老太太去了,也不曾有人注意到她,结果这一倒,后脑勺就直接磕在了地上,只听着都觉得疼得很。
顷刻间,整个贾家都陷入了一片混乱,奴才们都陷入了惶恐之中。
宫里的娘娘突然间就死了,还是因为犯了欺君之罪,谁知道会不会连累到府里?万一府里跟着倒了霉,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又会是个什么下场?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被撸了官职的贾政惨白着脸回来了。
王夫人才一睁开眼,就被贾政骂了个狗血淋头,“若是早知如此,当年我便是出家当和尚也绝不娶你这蠢妇!自己又贪又毒又蠢,生下来的孩子也一个比一个歪得厉害!宝玉是个孽障,女儿更是好本事,竟敢假孕欺君?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家里养她这么大,她倒好,这是生生凭借一己之力将我们全家都拖入了万丈深渊啊!我这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才摊上你这样一个媳妇!作孽!作孽啊!”
王夫人却是泪流不止连连摇头,“不可能!元春不可能做这种事的,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她!我的元春……我可怜的女儿啊!”
“是不是她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已经认定是她欺君了!”邢夫人几乎都要瘫软在地了,欺君之罪啊!那是要掉脑袋的!
贾赦亦气得直跳脚,“还说什么出了个娘娘能沾光呢?这是沾的哪门子的光?一点儿好处没捞着,如今反倒是要被害死了!你们二房可真真是祸害!你这毒妇害我家琏儿两口子,你生的女儿更能耐,一出手就害了我们全家!我就纳闷儿了我们贾家跟你们王家究竟是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哪是想叫我们大房断子绝孙啊,你分明是想叫我们整个贾家都断子绝孙!”
身为儿媳妇,李纨是不敢说什么,但眼里却明晃晃的都是怨怪之意,而三春姐妹和贾宝玉却垂首站在角落里静静的直抹眼泪,满心惶然悲戚。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老太太醒来后竟是动弹不得了,那嘴都有些歪了,竟是中风之状!
“母亲!”贾政一时悲从心起,满心愧疚,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握着老母亲的手哭道:“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曾教好那孽障才叫她闯下如此大祸……是我对不起贾家,对不起母亲……”
贾母不住的老泪纵横,死死抓着儿子的手,嘴里含糊道:“葬……葬了……”
“母亲是叫将那孽障葬了?她是贾家的大罪人,又害得母亲如此,我只恨不得将她弃尸荒野!”
“不……不……”贾母越急却越说不清,用尽了力气艰难的说道:“安……葬……陪……陪葬……多……多……凤……”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大能分辨得出老太太究竟想说什么。
旁边一直不停哭泣的鸳鸯却忽的福至心灵,道:“老太太可是想说,将大姑娘好好安葬了,多给些陪葬……叫琏二奶奶来操办?”
贾母眼睛一亮,“对!”凤丫头一定能够明白她的意思的,至于家里这些蠢材……不提也罢!
王夫人一听却不干了,“琏儿媳妇如今只恨死我了,如何会好好操办元春的丧事?还是我自己来罢,不必劳烦她了。”
“蠢……蠢……”
“蠢货!老太太骂你蠢货!”贾赦嗤笑一声,不过转而又对着老太太说道:“琏儿媳妇怀着我孙子呢,操劳不得。”
贾母不语,只瞪着他。
贾赦看老太太如今这副模样,心里也难受得很,只得无奈叹息,忙叫人去通知贾琏和王熙凤回来。
贾母还在一个劲儿的催促,“快……快……”
贾琏和王熙凤来的倒也快,待听罢老太太的吩咐,两口子对视一眼,心里都有几分明悟了。
老太太糊涂了半辈子,临了倒是恢复了早年时的精明,想必是察觉到大事不妙,就如同甄家转移财物之举,老太太这是想借贾元春的丧事给家里留条后路呢!
纵是真的遭了难,谁也不可能丧心病狂的去开棺抄人家的陪葬,就算是将棺椁都塞满了也没人能指摘什么,还不兴人家疼姑娘了?
老太太这一招转移财物可比甄家干的精明多了。
王熙凤一时也不禁五味杂陈,原是怨恨老太太那般偏心的,但眼看着都到了这个时候,老太太也躺在床上半身不遂言语不利了,她又还能计较些什么呢?
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握着老太太的手说道:“老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一定好好厚葬元春。”
贾母知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下顿时就一松,流下两行浊泪来,“宝……玉……”
众人都以为老太太是在喊贾宝玉,忙叫他上前,却只有贾琏和王熙凤两人知道,老太太这是放心不下贾宝玉,想叫他们日后多看顾一二。
旁边贾赦还在叨叨:“我知晓老太太疼元春,但是元春犯了欺君之罪,说不得还要连累家里,这丧事意思意思就行了,陪葬就给几颗珠子石头的也就罢了。”
“是啊,家里本就大不如从前了,何苦还在一个死人身上花费那么多呢。”邢夫人也满含抱怨。
贾母闭上了双眼。
蠢货。
王熙凤知晓头顶上那把刀随时就要落下了,故而也不敢耽误片刻,当即就起身要去操办丧事,走到门口时瞥见在角落里默默垂泪的迎春,心下就是一叹。
未曾想事发如此之快,迎春的婚事,只怕是有些悬了。
贾家众人,老太太已然明悟,贾赦邢夫人夫妻和贾政王夫人夫妻虽生怕被牵连而整日惶惶不可终日,却也始终未曾想过“抄家”二字,隔壁东府的那父子二人更加是仍在醉生梦死中,反倒是底下的几个晚辈更加清明些,就连向来天真的贾宝玉仿佛也一夜之间长大了般,只日日守着老太太。
就如同贾元春封妃、后又莫名暴毙那般突然,不过是一觉醒来,却天都变了。
“老太太……去了?”
“官兵才进门,老太太就惊吓过度当场咽气了。”
林黛玉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
虽早已知此结局,但真到了这一日,却仍旧止不住的心惊胆寒。
偌大的家族,说抄就抄,过去高高在上的老爷太太姑娘们,一夕间就沦为了阶下囚,而这一切,仅仅只需要天子的一句话而已。
这就是皇权。
林墨菡紧抿着唇,问道:“其他人呢?女眷……”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一旦入了狱,那可就再无什么清白可言了。
林如海宽慰道:“不必担心,早前我与皇上求了情,女眷并未被冲撞到,如今只是关在一处宅子里罢了,待查明若无罪就会释放。”
皇上盯上贾家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且自从贾元春获宠,弹劾贾家众人的折子就不曾断过,如今手里的证据是一抓一大把,压根儿不曾费多少时间,关于贾家众人的判决就出来了。
宁荣两府的几个男子,那位一直在道观多清净的贾敬在得知被抄家当日就死了,说是误服丹药,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和贾赦手里都沾了人命,毫无疑问都被判了斩立决,倒是贾政和贾宝玉父子两个并未做过什么恶事,故而逃过一劫,被无罪释放。
出乎意料的是,荣府二房的男人不曾做什么恶事,倒是王夫人这个内宅妇人犯了不少事,只光是隐匿甄家赃物这一条就足够她人头落地的了,更何况她还放印子钱,手里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真真是死有余辜。
余下那些奴才们,犯了事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没能逃得过,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不过是顷刻间,曾经显赫的宁荣两府就树倒猢狲散,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行刑那日,贾琏和王熙凤去了刑场,眼睁睁看着刽子手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二人皆吓得是面无人色,自此再是不敢有丝毫踏错之处。
夫妻二人给贾赦收了尸,顺手也将贾珍和贾蓉给收了,再一看王夫人的头颅还在一旁,眼睛瞪得滚圆,眼里悔恨交加,竟是死不瞑目。
贾琏扫了眼人群,皱起了眉,“二老爷不来也就罢了,怎么宝玉也不来?他母亲对不起谁也不曾对不起他,时至今日竟是连尸首也不肯收?”
王熙凤叹了口气,“罢了,一道儿将她收了罢。”
夫妻二人带了不少奴才来,此时将尸首装入棺材中就直接抬了去入土了,罪人之身,能够入土为安已是皇恩浩荡了,哪里又还敢奢求什么呢。
等夫妻二人忙完回到家时,天色都已经黑透了,进门就看见迎春那一身孝,叹息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迎春已经十五岁了,如今亲爹死了,得守孝三年,三年后就十八岁了……
“若是杨家那边愿意,倒是可以热孝期内成亲,只是如今沦落至此,也不知人家还愿不愿意了。”王熙凤犯起了愁。
连贾琏都不敢断言了,若是成了亲后才事发,那他相信杨兄弟绝不会做出休妻之事,可是如今婚还未成,人家若是不乐意蹚这趟浑水却也情有可原。
“待明日我去探探口风吧。”这边说着杨家,杨家却也念叨着他们呢。
“我说怎么堂堂国公府的姑娘能看得上区区一个五品小官,还那样赶着着急,我原还当是姑娘有何不妥,却原来竟是这样要命的事!”杨母气得直拍桌子,“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这贾琏两口子不厚道啊!这不是骗婚吗!”
杨硕无奈的笑笑,“话也不能这样说,身为亲兄嫂想为妹妹打算打算也是人之常情。”
杨母闻言眼睛瞪得愈发如铜铃般了,“你难道还想继续完婚?她家里可是犯了罪的!”
“人家家里显赫的时候咱们颠儿颠儿的去提亲,如今一朝落了难就迫不及待退亲,那我成什么人了?”杨硕皱紧了眉头,很不赞同,“原先同意去提亲也是因为贾琏跟我说姑娘品貌皆好性情温柔,又不是图她家里,如今她家里失势了又如何?总归姑娘是好的就行了。”
“况且那姑娘如今已经十五岁了,若是我们家退了亲,待三年后她就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姑娘,还是家里犯了罪又被退过亲的姑娘,那还能有什么好人家愿意聘娶?那我不是害了人家一辈子?”
杨母郁结,暴躁道:“罢罢罢,随你!总归你向来主意大,我是管不了你了!”说罢就风风火火的出了门。
杨硕只憨厚的笑笑,被喷了一脸也不以为意,他就知道自家老娘嘴硬心软,哪里是管不了他?不过也是不忍心看着人家姑娘的处境雪上加霜罢了。
林墨菡和林黛玉姐妹俩也担心这事儿呢,原本匆忙为迎春定下亲事是想赶着事发前嫁出去的,谁想大厦倾倒如此之快,弄成了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
亲事已经定下了,若是人家反悔不愿意,迎春的将来就更加艰难了,原本的一腔好意反倒像是害苦了她,叫人心里怪不自在的。
未曾想王熙凤竟送来消息说人家愿意履行婚约,婚期不改,索性赶在热孝期内先将婚事给办了。
林墨菡当即就狠狠松了一口气,“万幸万幸,否则就真成我的罪过了。”
“姐姐也是一片好意,谁也没想到会这样快。”林黛玉难掩哀伤,提及迎春的这门亲事,倒是多了两分喜悦,“如今看来这杨家还当真是不错的,二姐姐的未来想来是不必太过担忧了。”
迎春的婚事办得很匆忙简单,因着家里毕竟犯了事的,又是热孝成亲,故而只简单的宴请了双方最亲近的几个亲戚罢了,林墨菡和林黛玉姐妹二人也去了,这也是头回见着杨家母子。
杨母如今也不过才四十来岁罢了,看起来很是康健精神,说话做事风风火火的,一看就是个急性子的人,虽说那眉眼锋利看起来很不好惹,有种凶神恶煞的感觉,但是眼神清明,并非奸诈之相,倒是叫人放心不少。
而那杨硕……先前听王熙凤嫌弃人长得不好,林墨菡还当是相貌丑陋呢,如今一见才发现人家哪里就丑陋了,五官是生得平凡了些,脸部线条也过于硬朗,但怎么也称不上丑陋,倒是这身材,王熙凤是一点儿没评价错,胳膊赶上大腿粗了,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鼓鼓囊囊的,那一个巴掌真跟蒲扇似的,再瞧迎春,却是生得纤细小巧……别说,这往旁边一站,真就如同那小鸡崽儿似的。
林墨菡有意无意多关注了杨硕几分,见此人言行爽朗透着股豪放之气,眉眼端正一身正气,就如贾琏所说那般,是个响当当的真汉子,虽王熙凤说此人文墨不通,但听他说话却并不粗俗。
姐妹二人对视一笑,皆放下心来。
“凤姐姐都与我说了,多亏了你……”迎春看着林墨菡红了双眼。
“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林墨菡笑道:“再者说,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琏表哥他们夫妻两个费的心,我不过是张张嘴说了两句话罢了,哪里就值当什么,你要谢也该谢他们才是。”
迎春认真的点点头,反倒哭得愈发厉害了,“我原总觉得兄嫂不亲近,未想他们竟会为我打算至此……还有妹妹你,若非你提醒,又哪里能有我今日呢?姐妹当中却是我最幸运,这都是亏得你们真心待我……生在贾家走一遭,是不幸却也是万幸……”
旁边的探春和惜春也不禁红了双眼,神情似是艳羡又似是落寞。
她们两个也都是有兄弟的,可是贾珍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如今惜春还寄居在王熙凤家中,探春倒是还有兄弟有父亲,只是……亲弟弟是个顽劣的,半分指望不上,宝玉却至今浑浑噩噩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整日只呆呆愣愣的,若无人喂食,他甚至连喝水吃饭都不会,至于父亲贾政……整日躲在书房中也不知在做什么,不提也罢。
还有她那亲生母亲,向来是个糊涂蛋一样的人,如今眼看着太太没了,她倒是上蹿下跳的想要当家做主了,不说帮衬什么,反倒是添乱不少,更叫人恼恨的是,那素来不声不响看起来无比老实的嫂子李纨,竟是卷了家中一半的银钱带着儿子跑了!
李纨在家中守寡多年,朝廷抄家是归还了她的嫁妆的,全家上下只属她最富有,偏她还偷了家里那点子银钱跑了!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会咬人的狗不叫!素来不声不响的,到头来却才发现这人是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东西!
探春只恨得是牙痒痒,当时就想去报官,只奈何贾政不肯,最终也只得无奈作罢,小小年纪一个姑娘家,日日扒拉着家里那点子银钱琢磨着如何才能让一家子这日子能过下去,真真是苦不堪言。
想着想着,探春就不由得流下泪来,“我如今才知道泡在黄连水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一家子人谁也不说去谋个生计,只日日闲在家中也罢了,还张口就要燕窝要人参要绫罗绸缎,嫌鸡鸭鱼肉上不得台面,嫌米不香水不甜,又嫌茶叶入不了嘴,都还指着过去的标准呢……”
“我上哪儿去给他们弄来?还有宝玉,竟是想要将晴雯麝月那些丫头都买回来!家里是个什么光景谁还不知道了?却竟是没个人体谅我的难处,只张口就要,要这要那,不如将我的血肉都要了去也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无语了,二房这一家子重担都压在一个小姑娘肩上不说,还可劲儿的作,打量着探春能变出银子来还是怎么着呢?没个靠谱的。
惜春一时又是心疼她又是暗自庆幸,好在贾琏和王熙凤愿意养着她,否则她只怕比探春过得还苦,父亲哥哥侄子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尤氏,那尤氏当初连为贾珍贾蓉收尸都不肯,还指望能养她这个小姑子?
王熙凤就拍拍她的手,叹道:“你若实在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不如也上我家来罢,与惜春做个伴也好。”
探春哽咽着道:“我也不瞒你们说,我是当真无数回想要撂担子走人了,谁耐烦伺候那些老爷太太贵公子?可我若真走了,那一家子真就有本事将自己饿死。”
这话倒也一点儿不假,就凭那一家子的作法儿,当初借着贾元春陪葬隐匿的那点儿财物不出一年就能被败个精光,到时候拿什么过日子?还能指望贾政出去谋生,还是贾宝玉贾环?
“可如今这般坐吃山空也不是个法子啊。”林黛玉皱眉,“都到这般境地了,宝玉竟还未成长起来?”
探春就嗤笑一声,道:“往常老太太二太太她们总说宝玉是个有大造化的,可是事到如今他却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头伤春悲秋,过去看见花儿谢了他要感叹一番,看见俏丫头委屈了哭了他要心疼死,如今家里这样的光景,却也不曾见他心疼心疼我这个妹妹,我也不求他能担起家里这副担子,只求他能振作起来,想想法子谋个出路,只略微分担一点也好,可回回跟他说他就只是呆呆的,一点儿都不带回应的。”
“只恨我是女儿身不能出门去谋生,否则又何苦费劲求他们?若有下辈子,我是再不愿当个女孩儿了,任凭我有再多的想法再多的干劲儿,也不过就是空想想罢了,命运如何甚至连能不能活得下去都要依靠家里的男子,不免太过憋屈了,这样的日子过着又有什么奔头?”
林墨菡听着她这番话也不禁犯起了愁来,就算等孝期过了给探春找护好人家嫁了又如何?二房那一家子除了探春就没一个能顶事的了,探春能放心嫁出去吗?真要嫁出去,男方日后估计得养着二房一家子几口人,这日子还能好好过吗?若是不嫁,那就更是深陷泥潭得被拖累死,就二房那些人,一个个的现在都不顶事,难道以后就能脱胎换骨了?
林墨菡是真觉得很悬,思来想去,就说道:“他们如今瘫着享受也好,还是抹不开脸出去谋生也好,所依仗的不过是你在撑着,不如你索性狠狠心放开手,叫他们自个儿挣扎去,我就不信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还能干坐在家里等死。”
王熙凤一听这话也顿时眼睛一亮,拍手道:“这话说的不错,这人一旦没了依仗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且看他还装不装死!不如你就跟我回家去,撒开手让他们自个儿折腾去,只要不是人真要断气了就别搭理他们。”
探春迟疑了,“这样真能行?别没几日就将那点子家底都折腾完了。”
“行不行的总要试试才知道,心疼那点银子作甚?就如今这样的情形,那银子早晚都是要没的,不如就随他们去,你也总不可能为他们撑着一辈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