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 在近乎剔透的窗户边眺眼看去，仿佛是一粒圆圆的果实，外皮淡黄, 不刺眼晃目。透过云层落下的辉光, 照在人们的身上，带来难得的暖意。
城阳日报, 单位正常上班时间的点，隔壁工位同事忙着出外差, 收拾着桌上的文件, 急哄哄走人。
蒲易近期没有太多工作要忙，手头只接了两个采访的片子。因为受邀采访人一位在国外，一位忙政府工程没法儿近期见面采访, 他也就不着急着要干活办事。
上司安排了几项闲差事给他，蒲易也没推脱, 闲的时候还帮着同事修修稿子。
“蒲哥, 这个稿子麻烦您帮我看一下，我怕有些术语拿捏不准, 到时候闹笑话。”小陈——此前和蒲易一块带的另一个实习生“小余”打擂台, 在余圣贺因为曝光偷拍照后不久借故辞去实习生职位后, 小陈顺理成章地留在城阳日报单位内。
在这场实习生PK大战中，小陈显然是胜者为王，春风得意。
不过，前有余圣贺的事给人警醒，实习生陈阳一也不再搞那一套借家里背景闹腾的事。戒骄戒傲, 平日里再不把家里的好后台挂在嘴上。
他当时与余圣贺，都想争取“金稿评定”。陈阳一选择的是靠家中背景，采访烂尾楼事件背后真相, 余圣贺则是借着采访京市医院医生的机会，做了偷拍的事，最后照片泄露，他在城阳日报单位内的实习生涯也走到尽头。
蒲易对政治敏感度还算高，他们做新闻的，人脉广，消息通达。这个月，他有听说过政坛上与余圣贺有关的某个年长者可能位子不保……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陈阳一在单位内也愈发谨言慎行。
蒲易笑着点了头：“好，给我看看，我改完了给你。”
手上带的实习生小陈在几周前，摇身一转，成为城阳日报的正式员工。
平日里工作也没了之前来单位时的傲气，更接地气点，老同事们聊起这对“陈余”实习生战役时，都不免感慨，还好留下的是陈阳一，如果真留下了余圣贺，还真不知道单位会不会被牵扯进烂摊子里。
——就前阵子那偷拍事件的风波，就够上司头疼脑热，难受好一阵子。
幸亏事情算是完美解决，没有殃及他人，蒲易心中宽慰，他翻阅陈阳一拿来的A4打印文稿，用钢笔批阅，在一些不够严谨的文字上划线修改。最终，三五页的文稿都被他阅过，需要修改的地方属实不多，到底是好大学出来的好学生，文笔功底、撰稿能力都过关，只要再在这个行业里多多磨练一阵，未来势必可期。
手头带出来的实习生能优秀，蒲易也觉得挺高兴。
他到陈阳一工位前，把A4纸递给他，将几个重点指出，其余小部分的疏漏、粗心之处，也无需多提。
陈阳一：“谢谢蒲哥，我改完你再看看。”
蒲易：“没问题，你改着，刚好我最近有空，有什么不懂的都来问我。”
也是近期赶巧，蒲易没什么大活要忙，他回到自己的电脑桌前，搁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了亮。
他老婆发消息：“今天想吃什么？”
“我今天提前下班了，已经在超市啦，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你想吃的菜，我买回家噢。”
蒲易脸上舒展开一个明朗愉悦的笑意，他趁着手头没事，公然开小差，手指轻敲屏幕，回老婆：“麻烦宝贝，买点西兰花、酸奶……”报出一串生鲜名后，他又加了一句：“回家给你做红烧大排，今天不加班，我也能早点回家。/亲亲/亲亲”
与老婆腻歪一阵子，蒲易看了下时间。
今天正好是一月十六，正逢周五，事业单位周五下午一般都能早退。
他记着今天要给老婆做红烧大排，在家做饭时间久了，那些拿手的菜谱早已经熟记于心。脑海里过了一遍生鲜名，他还没多想点什么，就看到老婆发来个在超市买菜的视频，摄像头拿得不算稳当，镜头摇晃来摇晃去。
塞上耳机，听视频的声音，看视频内的画面。
“老公，咱们家附近这超市居然也上了高价白菜——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科研组织专门特供的蔬菜，网购价格贼高的那款白菜。”
镜头又晃了晃，老婆甜美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郁闷：“就是不打折，好贵，算了，快四十块钱一斤的白菜咱们吃不起。”
蒲易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哄老婆，发文字：“没事，乖乖，想吃咱们就买，吃个稀奇嘛。”
文字发完，蒲易背靠着椅，回忆抽丝剥茧般，牵引他回到过去。
他蓦地想起去年自己在大型超市内采购，难得一遇高价白菜打折的时刻。彼时他也没能抢到，老爷老太们早早地把好的白菜选走，只剩下蔫蔫菜叶，与孤独的他自己。那时候他真的还挺失落，因为没能抢到当时是女友，现在是老婆很想尝尝看的白菜。
……同样，也就是在那次超市采购中，蒲易遇见了和他一样，为家中家属购买生鲜的牧云。
记忆如新，他还能记起牧云那天与他言语时的平易近人，记忆画面中最深刻的，莫过于他听到牧云与他爱人交流时的甜蜜温馨。
只是一切都是过往。
蒲易心中有着难言诉说的哀伤：为牧云，为秦池。
从去年十一月下半旬，秦池住院抢救至今，时隔近两个月左右时间里，网上关于秦池的讣告已经出了不止一次。
他们城阳日报也是新媒体行业中的前列单位，也不是没有八卦版块的同事想要蹭点热度，写点与其他新媒体雷同类似的“热稿”。不过，稿子一到要批准时，主编就给摁住按下了。
说到底，还是要有点媒体的“良心”，单位上司不愿意拿这种事蹭热度是其一，另一原因就在于，城阳日报好歹是众多同行中，牧云难得愿意接受采访的单位。
在秦池因病昏迷期间，城阳日报的实习生余圣贺已经将单位拉进岌岌可危的境地。
上司还没笨到再试着触一次霉头。
蒲易还算是了解带他这么久的上司，知道老主编心里头什么想法：约莫是希望未来还能有机会邀请到牧云，进行采访。
以上想法，不好明说。
蒲易与牧云的私交，也只能算是比其他新媒体人强上一点，要说真的很熟，那他还是没这个脸来夸大。
只能说，他也许是众多记者中，牧云难得看的惯，愿意接受采访的一位。
蒲易心思细腻敏感，文艺青年的范儿十足，早几年追爱尚未成功时，天天伤春悲秋、叹明月歌清秋，看点爱情片——或心生憧憬，或泪盈于睫。
他为牧云和秦池的爱情而感慨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大众本就稀罕“冷酷霸总”与“病弱美人”的爱情，言情小说走进现实之中，再加上话题主人公俩都是神仙颜值，谁看了都得稀奇地多张望几眼，以满足自身吃瓜心态。
蒲易的心思与大众的吃瓜还有不同。
他是爆出牧云恋爱的第一关系人，也是见证过牧云在蜂蛹人群中，身穿家居服给家属采购生鲜的人，同样还是正式采访中得到牧云与秦池恋情细节的采访者……
他本身就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一见钟情下，开始追心动女孩，之后顺利追成。与女友年龄差恋爱，多年恋爱长跑——年龄差这点，与牧云和秦池多么像……他与女友已经修成正果，从“男女友”升级为“丈夫妻子”，他的爱情甜蜜如糖，处处温馨，美好到他做梦都能笑醒。
再一看牧云与秦池。
普通人组成一个家庭，男女方要考虑甚多，什么彩礼嫁妆，什么男女方工作是不是稳定，家里头有没有钱等云云。
牧云的爱情完完全全不需要考虑这些外部因素。
所谓财富，不过是伸手可得的事物。
撇去这些影响组建家庭的因素，横跨在牧云与秦池面前的，竟然成为人这一生最难面对的问题：
“死亡”。
东方文化中，“死亡”是处在光影阴暗处的事物，人们避讳提及“死”，将其认定为是禁忌，不可提，不可说。却往往疏忽一点，“生是偶然，死是必然”。
在这样的社会文化影响下，很难说每个人能接受至亲死亡的能力有多少。
蒲易也不是个能轻易接受死亡的普通人。
他与这段恋情中的男主人公相熟，大众传闻中有关牧云秦池的恋情是他一手曝光的。有这样的因缘，他对牧云、秦池的消息万分关注。
于是，每每看到有造谣传闻说秦池已死的消息，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举报再谴责——在她的至亲没有出来说话前，任何不负责任的传闻，对于病人、病人家属都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他关注了牧云、秦池的恋爱这么久，从秦池抢救开始，时隔几十日至今，互联网上的风向，他也算是琢磨了个透。
蹭热度的，说秦池已经死亡，只是牧云不愿意公告死讯的。
还是蹭热度的，借着科普医学相关知识的，将医疗上认定是心脏轻症的，“危言耸听”成重大疾病，想攀在心脏病患者身上吸血直播卖货。
还有一众纯粹意义上是吃瓜，角度难辨的群众：开始探讨秦池与她家属们的关系。
影后苏一杳、A国棋手路易斯，连在行业内声名显赫、为人清正的顾如渠老师都被拉出来溜了溜。
蒲易常听办公室里同事说起娱乐圈八卦，元旦一过，大家都忍不住聊起去年的热门事件。
城阳日报靠着采访牧云，公布牧云恋情，赚了不少浏览量、点击率，到现在他的那篇稿子还总被一些营销号转来转去。
业内同行都戏称，他蒲易靠着这个稿子，都能保证至少在两年内还有口饭吃。
毕竟，牧云是国内知名青年富豪，身上带有无数网友们津津乐道的闪光点。
不单单是他继承牧氏企业，又将事业步步发展扩大的经历引人入胜，还有他与秦池的恋情惹人遐想。
如果秦池死亡，至少这半年内，关于牧云、秦池的恋情消息还能登上几次热搜。
如果秦池顺利康复，那么此后几年，只要他们感情有波动——不论是分手还是结婚，大众都能再旁观一次名人恋情，再来一场盛世瓜宴。
……
蒲易靠在椅背上，脑中念头转动，他面上表情跟着心情走，好大一男人，愣是唉声叹气半天。
单位办公室，窗户外头，日光忽的灿烂许多，明晃晃。
街边树荫斑驳，光透过枝丫，留下点点斑纹。
办公室里头，出外差的同事早就走人，没出外差正在改稿的同事去茶水间沏了一杯热茶，安逸地喝了几口，长舒气。
蒲易听到陈阳一从他自个儿工位走过来的脚步声，修改完毕又重新打印一份的A4稿件被他递了过来。年轻人挺不好意思地又麻烦他过目了一遍。
蒲易也就收回了神，花了几分钟，把修改后的稿子看完，点头赞许：“改得很好，我觉得行了。”
陈阳一特诚恳：“谢了蒲哥，改天请你吃饭。”
“不用客气，请我吃两碗对面面馆的牛肉面就行。”
蒲易笑道，他将稿递给他，陈阳一今天的差事也差不多结束，下班点快到了，正是社畜心潮浮动的时刻。
陈阳一拿着稿子，没立刻回自己工位，而是靠在他工位旁一边刷手机一边和他闲聊。
蒲易瞅了眼时间，也开始光明正大刷手机了。
刷着刷着，某一个瞬间，陈阳一猛地从嘴里冒出来一个“卧槽”。
“卧槽卧槽，这是醒了？”
“……我靠？”
蒲易也刷到了陈阳一说“卧槽”的消息。
微博首页，粉丝好几千万——活粉可能好几百万的牧云微博。
他的微博开启了半年内容可见，最新的一条，发表自半小时前。
牧云：是的，她醒了。
他非常、非常难得地，带上了一张表情包。
是一只很可爱，很毛茸茸的小猫，眼睛闪闪亮亮。
像是只有用猫猫才能表达出他的喜悦，牧云在这条微博下方限制了评论权限，于是大家只能看到他自己给自己的回复：很开心，也祝大家万事顺意，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