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 犹如大被盖地,厚厚雪白压在枝丫上,车碾冰辙, 柏油路面不见交通局统一漆印的红白道路标。过往行人有的戴帽, 有的撑伞,躲避着雪落肩头、脖颈, 沾湿衣领发梢。
今年京市的雪季格外漫长。
从十一月二十三第一场初雪,到十二月一日, 中间停停歇歇, 雪云笼罩城区,终于迎来了灿烂太阳。
宋护士从八楼的走廊阳台往外看去,看见一片白茫茫之色, 还注意到地面上有几道熟悉身影在往住院部走。
其中一位,因为太过熟悉——出现在电视、网络上太多次。当然, 其余两位, 她也见过太多次现实中的他们。宋护士嘴里喃喃:“今天工作日,应该是请假了来看小池的。”
专科病房里, 秦池每日的陪护对象都是她的几个家属。
“家属”这个词, 放在除了牧云以外的其他人身上, 其实不太恰当。
毕竟,他们严格来说不算是一个家庭的亲属。
秦池真正意义,法定上的父母——以及秦臻、秦余洋,才算得上是“她的家属”。
牧云因着是她的未婚夫,便也勉强沾了“家庭”的范围。
苏一杳、顾如渠, 乃至于A国国籍路易斯,他们在身份上,仅仅只是外人而已。
不过, 宋护士从熟知他们这么久,和同事们一样,完全没把他们当做是秦池的“外人”,平素里都是一并喊家属。
原因也很简单,秦池的身世实在特殊,按照普世价值观来算,这些照顾她、关心她的人才能算是家人。
专科病房位于住院部十一楼,809病房里的东西一直没有统一收拾,宋护士从牧云那里得知,等秦池从专科病房醒来后,届时遵医嘱,如需继续住院,便再住809病房。
雪在日光的折射,投映出恍恍的光斑,从树下走过,有风吹过,刷啦地吹散一大团雪包。
雪粒子砸落在风衣上,进入住院楼,室内暖气将雪融化,肩头、衣角微洇湿。
青年与中年人、少年站立在电梯间,直达11楼。
林毅看到他们几人到来,指了指病房内:“小苏刚才和我说你们一会就到,果然是到了。”
“人多好办事儿,你们等着一下,我有事要你们做。”
“一个去办手续,一个待会帮小苏给病人护理——”
“小孩呢就先找个地方坐着,你看起来有点感冒的样子是不是?”
林毅敏锐察觉到路易斯鼻尖的微红,他皱了皱眉头:“一会去门诊部看看,要是真的发烧感冒了,要吃药。”
清俊少年乖乖地点了下头。
【顾如渠】去办手续,【苏一杳】原本就在病床边陪着自己的主身体,在医生的细心叮嘱下,躯壳【牧云】与【苏一杳】一块开始擦洗、护理自己。
在重症监护室里,护理工作多是护士来做;到了专科病房,秦池的家属们显然也没有想请私人护工的意思。
转入专科病房的第一天,苏一杳暂时有空,先来病人身边陪伴。林毅得知其他人都有工作、私事,需要一小时后到,果然,一小时后,几人都来了。
来了以后,他安排家属该办事儿去办事儿,该护理就去护理。
门窗一关,家属们给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正处昏迷的病人擦手脚、按摩肌肉。
他们亲力亲为,完全不打算将病人交给别人来照顾。
这点也让林毅感到颇为惊讶。
他注意到,关乎于病人较为隐私的护理,总是秦池的男友牧云,和好友苏一杳帮着来一块做。苏一杳——女性的力气可能没有男性的大,有时候帮着翻身时,需要多加一把劲儿,两人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另外两人,年长的顾先生顾如渠、年轻的大男孩路易斯,就不在这种护理的范畴内。
医院是人这一生中,最大可能遭遇“没有体面”的地方。
病人的尊严被疾病无情摁压、摩擦,因为想活,“体面”二字在生死面前,好似完全不是那么重要。
秦池的家属们给了她最大的体面。
充裕的财力、悉心的照顾,作为家属,以耐心、细致的呵护来对待她。
事实上,顾如渠、路易斯难道不是秦池非常在意的“家人”吗?
肯定是的。
林毅见过许多回顾如渠带她来复查,在最初住院时,也了解过路易斯特意来看过她。在她这一次发烧住院,顾如渠、路易斯也都是陪护她的家属之一。
他们对她的关照绝不比牧云、苏一杳来得浅薄。
他们同样在意她。
只是他们的关系不带血缘,又皆是男性。倘若真要像牧云、苏一杳那样照顾她,为她擦拭光//裸身体,医生护士不会觉得有什么,却怕有心人传出什么谣言,对她不好。
因此,就算是牧云、苏一杳再忙碌,他们也总事必躬亲,将属于年轻女孩的体面一点点攥在手里,绝不漏走,绝对不给别人茶余饭后八卦谈论的机会。
这种关爱、在乎,不仅仅是林毅注意到,他带的几个医科大学的博士生来秦池这个“久昏不醒”的病例床头前观察时,私底下也这样说。
“秦池的男友真的特爱她欸……一只手敲着键盘,一只手就握着她的手。”
“听说他都请了半年的假,好像这段时间有出差的活都交给员工去干。”
“他还真的蛮好,给女友擦身子的活都是亲手干,很少见有男人这么做。大部分跟他一样有钱的,真不会亲自来照顾,都是找高价私人护工。”
“谁说不是呢,私人护工照顾起来肯定是面面俱到点,但家属这么在意、照顾她,其实也是蛮好的,老师之前不就说她在ICU里,只有她这几个家属进来探望才有反应吗……”
“还有苏一杳,我真没想到一个大明星真就啥也不顾,就陪着她。”
“那个老帅哥、小帅哥也是……给念书的念书,给按摩的按摩。”
ICU病房转专科病房,即十一月二十四日到十二月一日。
从专科病房再到转进809病房,是十二月一日到十二月五日。
病人依旧没醒,可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在往好走。
不管是各项检查,都无法检查出她昏迷的真正原因,林毅联络了国内外的医疗大牛,不仅仅是心内科,还有脑科——逐一将片子发去,请求帮助。
很遗憾,谁都没能得出她持续昏迷不醒的诱发原因。
好在她的身体状况各项指标都在缓慢转好,林毅也只能期冀于她能在家属的照顾下,有朝一日奇迹发生。
安排进809病房那天,京市的太阳格外大,灿烂到让人有点疑心是不是进入春季。
十二月六日这天。
宋护士敲了敲809病房的门,温声询问家属:“今天情况怎么样?体温给小池量了吗?”
陪床的是年轻俊俏的亚裔少年,长得很秀气,雪白肌肤、乌黑双眸,鼻梁挺直,他正在看着一本棋谱——疑似从医院门口老书店借来的,瞧着特别破,翻书的时候,纸页都有点损,他小心翼翼捏着,嘴里喃喃念着书中文字。
听到宋护士的声音,他点了个头,“量了,今天37℃整。”
宋护士记录下来,“再过三小时继续测噢。”
“好的,没问题。”
大男孩痛快地应下来。
宋护士与他闲聊:“对了,路易斯,你今年圣诞节怎么过?十二月平安夜、圣诞节……要回A国吗?”
路易斯愣了一下。
好半天,他的目光温存而留恋地落在病人秦池的身上,“等她。”
这两字说得,宋护士禁不住心房打颤,她侧过脸,轻轻地揉了一下鼻子,忍下丁点泪意:“A国的家人不会担心吗?会不会想让你回去?”
她问出口,完全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最简单的,护士、家属间的闲聊。
他们也确实很熟了,路易斯也并不觉得这个询问冒犯到他。
“我和他们说了,他们理解我。”
棋社老板、Lily、理查德等人在数日前已经返回A国,留下了他们心心念念、担忧不安的小孩路易斯。
在他们眼中,十六岁的路易斯,真的就只是个小孩而已。
即便这个月过去,就要整十七岁,路易斯还是他们心目中的小朋友。
不过,很显然,路易斯已经在他们没预料的时候,因为一个女孩而成长为如今,肩膀宽厚、可以依靠的大人模样。
他很认真地告诉他们,说他会照顾好自己。
如果她醒了,他会把好消息告诉他们。
宋护士:“那很好。”
宋护士想了一想:“我们医院去年平安夜给送苹果吃,到时候别忘记找我们要。”
清俊少年愣了下,嘴里琢磨着“苹果”“平安夜”,用华夏语和英文各自念了念,最后完美理解:“平安夜的华夏本土化?”
宋护士这才想到,国外好像真没有这个平安夜吃苹果的习惯。
她笑眯眯地点了下头,“是哇。”
他像是被逗笑了,眼睛眯了起来,弯月一般,有种清新脱俗的俏,有种冷月寒雨的清——就特讨人喜欢。
宋护士看着他笑,不免想起秦池的笑。
他们俩很相似,男孩笑起来和水墨画里的俊俏书生似的,聪明骄傲,清俊好看;女孩笑起来就跟古典仕女图中的美人,清妆柳眉,绰约如许。
她:“好了,不说了,我走啦,一会再来看你们。”
“拜拜小池,今天太阳很大,希望你早点醒来,和大家一块看看太阳哦。”
护士姐姐轻轻合上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室内暖气温热,路易斯——秦池用手揉揉脸,她把下巴轻轻地撑在手上,看着自己。
病床上的自己,年轻女孩瘦且白,她预计自己现在体重已经掉到七十多斤了。
一米六多的个子,七十多斤的体重,实在太过单薄。
想到这里又叹气。
昨天下午才从专科病房转移到809,前后没来得及收拾太多,今天【牧云】有工作,【苏一杳】被喊去公司,【顾如渠】要上课。
只剩下躯壳【路易斯】是大闲人。
她就操纵着这具躯壳来陪伴自己。
809病房在她进ICU病房,再转移专科病房,这期间来的次数不多。
秦池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开始找原本放在这个病房里的手机。
——属于主身体的手机。
在昏迷以后,东西没来得及收拾好,以【牧云】身份联系了秦池身边的人,告知了进抢救室,后又进ICU的消息,前后长达近两周时间,她都没有好好地使用属于“秦池”的手机。
事实上,在生病以后,她就很少用自己的手机。
更多是在“操纵躯壳”“感受躯壳生活”中游走。
她的社交圈也少,平时联络的人不太多。
再加上其他躯壳也有手机,真要用手机,浏览时政新闻、娱乐八卦,自己的手机也不是第一选择。
抽屉上锁,拿出手机。
果然已经没电了。
秦池找到充电线,开始充电。
一手牵着自己,一手摁开开机键。
进入开机开屏界面——
她的视线猛地一凝,在弹窗的位置停留住。
弹窗显示出,她曾经玩过,通关过,又全部卸载,在生病后试图重新找回,却找不到的游戏软件安装下载提示。
【是否下载游戏“豪门风云”?】
【是否下载游戏“棋手争锋”?】
【是否下载游戏“成为影后”?】
【是否下载游戏“华夏盛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