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孩子,回家睡觉去吧。”林毅身穿白大褂,看着守在重症监护室外头的少年, 温声说道。
809病人秦池抢救后的当天, 十一月二十四日。
牧云办理好病人所需各项手续,便连下午的商业会议都没去参加——这点是林毅听几个护士说的。还不到上午十点, 秦池的亲属就陆陆续续地来了,都是医护人员熟知的面孔。
影后苏一杳, 教授顾如渠, 少年路易斯,还有秦家秦余洋、秦臻等人。
病人仍旧在重症监护室内,家属无法进入陪护。
牧云在秦家等人的焦灼询问下, 尽量平静地说了秦池病发的诱因——也只是医生的猜测,概率高达百分之六七十。不能十分肯定。毕竟, 心脏病人病发的诱因太多了, 在病人还没清醒过来,医生无法得到更准确的信息。
秦臻的眼眶红着, 她一直在擦眼泪, 秦余洋脸上的表情也很忧伤。
倒是牧云以病人爱侣的身份, 安抚她的家人,告诉他们放宽心。
可谁都能从他疲惫、苍白的脸上看出,他亦恍惚不定。
苏一杳、顾如渠、路易斯,这三位在秦池住院期间,相互换班陪伴秦池的人们。在医院长廊里, 彼此靠近坐着。
少年看起来也是体虚的孩子,他穿得很厚,特意围了一条围巾来的, 脸颊小而苍白,蜷在枣红羊绒围巾里,衬得眉眼黑白分明。他坐在椅子上,特别安静,不怎么说话,只在身边苏一杳递给他热水袋时,才把脑袋搁在成年人的肩头。
下午六点左右,林毅允许开放家属在室内隔着玻璃看病人的权限。
病人的家属们就在玻璃外看着重症监护室内部的情况。
秦池以躯壳们的角度来看自己,一边看一边发呆。
她很难描述这种心情:主身体无法连接,苏醒后直接就苏醒在四具躯壳上……
玻璃窗后,病床上的自己被插着各种仪器,24小时换班监控的医生、护士坐在病房另一边,看着电子屏幕,时不时低声交谈,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
当天下午,隔着玻璃看完自己,林毅就让家属们可以先离院了。
“有医生在ICU病房里监控,一有突发事件,我们会立刻抢救,家属保持联络就可以。”
这话是对牧云说的,说的时候,林毅也看出青年脸上的几分不情愿,他正色:“你就算待在医院也没什么用,现在家属不能陪护,一切都有我们来负责。”
“去忙你们自己的事吧。”
家属们被医生催促着赶走了。
最后就剩下了个路易斯。
林毅纳闷地问他怎么不离开,路易斯就眼巴巴地看着ICU病房,闷声闷气:“我等等,万一她醒了呢?”
实际上,是秦池担心自己的主身体出什么事儿,她没法第一时间到达现场,通过肌肤接触来缓解主身体的病症——四具躯壳,目前最闲的就是【路易斯】,其他三具成年人的躯壳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无法在医院时时看护。
【牧云】躯壳几乎是被林毅严词厉色地喊回去的。原因也很简单,林毅知道他今天一直没睡,从24号凌晨秦池心脏病突发,到抢救,再到抢救成功……
直到晚上七八点,家属们透过玻璃窗看完病人,他已保持近二十个小时未睡眠。
二十个小时不睡觉,对人体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危害。
林毅让他回去,自然,他也瞧出他脸上的不甘愿,最后硬是让他的管家把他给劝回去了。
秦池没辙,其他具成年躯壳也不像是【路易斯】一样,正处于放假无事做的时间。
——当然,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能算陪着,她只能操纵躯壳,痴痴地看着ICU病房医护人员走进走出。
林毅看出少年脸上的倔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劝了好半天,大男孩就坐在走廊长椅上,可怜巴巴地抱着个热水袋不动弹。
走到走廊另一端,他给秦池的未婚夫发消息,要他管管这个黏在医院不肯走的少年。
消息发过去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半小时前,牧云等人才被劝离医院。
他发消息:[小孩还在这,你得把他喊回去好好休息,别耗功夫在医院里。]
牧云:[林医生,你说的是Louis吧?]
林毅:[是的。]
牧云:[我也管不了他。]
林毅被这句话弄得啼笑皆非,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他,想了一想,发消息:[你一个成年人管不了一小孩?]
牧云这回不发文字了。他发了一段语音过来,点开,音色低沉疲倦,还有背景音里人声轻缓,像是他的那位管家,在关心询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真的没法管他,他也不会听我的。”
林毅:[那他听谁的?总不能让一孩子在ICU外头等着吧?]
牧云回答:“他听她的话。现在她没醒,他也不愿意走,我没有任何办法。”
“……”林毅好半天沉默。
再一想想那孩子在他劝说时的固执,头更加疼了。
他想了想,还是发出了这么一段话:[不管怎么说,你给他打个电话,劝他回去,真劝不动也就算了。]
这句话发出后几分钟,林毅在走廊拐角处,注意到在ICU病房附近长椅坐着的清瘦少年低头从衣服兜里掏出手机。
接通电话,放在耳边。
少年的侧脸,在医院亮白灯光下,蒙上了一层辉光,他仰着后脖,闭着眼接电话,嘴唇张合,眉宇轻蹙。
瞧着应该是对话不太愉快,还没说几分钟,他就把电话挂了。
之后几秒,林毅收到牧云发来的通讯时长截图。
通话只进行了43秒。
可能牧云还没说几句话呢,少年就啪地把电话挂掉了。挂完以后,继续托着脸看ICU病房,像是一只守在家门口的小狗,眼神固执、态度坚决,绝不要走。
林毅看了看这截图,又看到牧云发的下一句:[林医生,我尽力了。]
医生着实无奈,他少见这样顽固的孩子——就算知道干守在外,完全就是无用功,这个长相清秀的大男孩还是要留在医院里。
时间嘀嗒,从晚上九点一直走到十一点。
期间,路易斯倒也没有一直守在ICU病房门口,熟悉的护士给他送了点面包,又让他记得去热水间打水喝,再换个热水袋。
他倒是很乖,吃了面包,喝了热水,又重新灌好热水袋,继续像个小动物般,聚精会神地瞅着ICU病房。
十一点整了,换夜班的同事到了,林毅在下班前,喊路易斯去睡觉。
“夜深了,孩子,回家睡觉去吧。”
他这么说,少年摇了下头,他轻声问他:“医生,你觉得她什么时候会醒呢?”
林毅:“这谁都说不准。”
林毅:“但我知道,你现在要是不睡觉,等她醒来,肯定会生气的。”
年长慈和的医生穿着白大褂,用温和语气说:“我观察你面上气色,也不是太健康,熬夜对你一点也不好,别熬了,要是不想,就去809睡觉。”
老医生经验十足,第一次看到路易斯时,就能从他的面色、状态觉察出他本身体质弱。再加上后来知道他的身份,护士们也有八卦他的,一来二去,也就知道这孩子确实是身体不太好。
“……”
路易斯有一张和秦池一样,特别秀气、好看的脸,皮肤雪白,眉眼澄澈,透出孩子气的天真纯然,让人看了就心软。
他低着头,沮丧地用手指头勾着围巾的边,很伤心地“喔”了一声。
这一声,听得林毅都有点难受。
几个护士注意到这边一幕,也劝路易斯:“快上去睡觉吧,睡饱了再来这里等。”
精力充沛了才能做事。
秦池知道这个道理。
但她真的很焦虑。
焦虑的点在于,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与主身体失去了联络。
怕主身体在ICU里出什么事她赶不及,还怕这具躯壳也生病虚弱。
怀揣着这样焦虑的心情,少年躯壳被几个好心护士推推拉拉地带到809病房:“快去睡吧。”
病房里还有着秦池的主身体没吃完的水果、酸奶,放在一旁置物架上的柔软毛绒玩偶,搁在门口的几双码数不一的拖鞋,以及床上凌乱无比,彰显出当时突发情况的被子。
在操纵着【牧云】躯壳回809时,她完全没有心思收拾病房。直到深夜,以【路易斯】的躯壳身份回到809,秦池环顾周围,才觉得当时的场面恐怕是真的很吓人。
她紧闭双唇,一句话也没说,走进病房里,把桌上喝剩下的酸奶收拾丢掉,把被子整理一下,又把旁边家属睡的单人床给铺好。
护士们几个都没有走远,她们默不作声地看着单人特护病房里,那个长相好看、个子很高的少年,有条不紊地开始收拾乱腾腾的病房。
他收拾着,一句话也不说,就很沉默,也很让人心疼。
也不过是个才十六岁的男孩子。
做事却已经很沉稳可靠。
护士几个对视一眼,喉中溢出叹息,正想离开换班,紧接着又瞥见一幕:
摘掉围巾的少年,坐在家属单人床上,他有一双特别澄澈好看的眼,眼型美好,病房里开了白灯,亮堂堂的,显得他眼更亮更圆。他的鼻尖微红,像是寒气冻出来的,又像是因为秦池进ICU而情绪崩溃过。
他呆愣愣地看了旁边的病床一眼。
然后又一眼。
之后,沮丧地把脸埋进柔软的枣红围巾里,一句话不说,像是只被人踹了一脚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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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等人在十一月中旬来到华夏,给路易斯办理各项留学手续。
交换生计划,需要有相关负责人的签署盖章,他们用了数日时间解决了这一桩事,之后,还询问路易斯是否需要在华夏租房。
因为路易斯的体质较弱,他们担心他在华夏就读学习期间,因水土不服而生病。虽说在校内住宿,是与同龄人交往的便捷渠道之一,但他们也比较担心华宁大学的住宿条件是否合格达标。
要知道,在A国,路易斯的生活环境都是他所适应的,家具、用品等等也都是经过特殊处理。
他们就担心路易斯在华夏的大学生生活会有点难熬。
提议租房,也是给他提供一个较好的生活环境。
话这么说出口,路易斯却在第一时间摇头拒绝了。
然后,他们就知道路易斯在华夏有朋友,朋友能提供住房,他们不需要太过担心这点。
再一问才知道,原来路易斯来华夏这几天,就是住在朋友家里的,朋友专门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环境很好。距离华宁大学也很近,到时候上下学都不需要耗费太长的交通时间。
理查德等人面面相觑,又问了他具体地址,知道是京市佑和街后,棋社老板问了他在华夏的朋友,才知道佑和街在华夏京市房产行业中的地位——
“那里的房子难买,能买得起的都是有钱人。”朋友这么说。
棋社老板也就顺理成章地推断出来:路易斯这朋友妥妥的富豪了。
他来华夏,除了安排办理养子的交换生项目,还想着了解点他这个月在华夏里做了什么。
棋社一行人不好跟去医院,看看那个被路易斯放在心上的年轻女孩是谁。
但这不妨碍他们通过华夏当地的社交网络,了解、知道关于路易斯平时去医院看望、照顾的人是谁。
事已至此,路易斯都亲自到华夏来,就为了见她、照顾她。
他也没有太多继续隐瞒下去的意思。
棋社老板等人顺理成章地从各个渠道中了解到那个人是谁。
华夏青年富豪牧云的未婚妻子,京市当地某个富商家庭出身,后又被爆出“真假千金”事件的年轻女孩。在一众同龄人中,口碑很好,性情温柔,长相美好。
A国人不太了解牧云他此前在互联网上的名声如何,更别说知道牧云谈恋爱这件事在各大网络平台引起的轰动……乃至于后续他们恋情的沸沸扬扬,丁点事情都能躁动、搅动看客的神经。
他们以最纯然、不了解这对情侣的吃瓜群众角度来看,以及再加点对自家路易斯的偏心,最终得了这么个结论:
“这个叫做牧云的男人,是挺帅的,我承认。”Lily很理性评价着牧云的长相,皱着眉头,不情不愿的继续说:“和秦池在一起,也确实很搭。”
“但是,我们路易斯和秦池的气质还是比较符合的。”
这句中肯的言论,得来理查德的一个颔首。
“对,Louis和这个女孩,身上都有种特别玄妙的相似感。”
“他们俩其实也蛮搭的。”Lily嘟囔着,颇为信心满满地,“到底都是未婚男女,万事都说不准,指不定未来就有变故呢?”
几人点头赞同。
再看秦池、路易斯,他们的五官并非相似,可气质却是相同的。
眉宇俊俏、秀雅,如柔云细雨,透着婉约、澄净。
东方水墨画里会有的美人、俊生。
说的就是秦池、路易斯。
虽说路易斯挂了个洋名,但他确凿无疑是华夏出生的孩子,只是因为被父母抛弃,被A国父母收养,身世颠沛流离,最后又被棋社老板作为养子,养在他的名下。
秦池的身世,甚至和路易斯有一分相通、相似之处。
她和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前者仅仅只知亲生父母车祸去世,后者是则是惨遭亲生父母抛弃……
这点凄楚人生中的相似,让他们比较之余,心中升起怜惜。
也就是了解了秦池的相关信息后,棋社老板终于隐隐能理解自己的养子为什么会这样在意这个华夏女孩。
“她长的很漂亮。”少年情//动,理所应当。
虽然路易斯后来又说他们不是那一回事儿,可是棋社老板实在找不到更多的原因解释:为什么路易斯这么在意一个已经有了未婚夫的年轻女孩。
除了爱情,还能是什么呢?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这年头陌生男女之间,除了一见钟情外,再难有他这样的执着奔赴华夏,只为了见她、照顾她。
在棋社几人开始收集了解秦池相关信息的这期间,他们还准备好了京市旅游的各项攻略。棋社老板与朋友约着,Lily找自己的华夏闺蜜,理查德在京市大街小巷串着,准备给家人带回京市特产。
十一月二十三日傍晚,棋社老板本来想明天带着路易斯去和京市的朋友打个招呼,见个面认识一下,以后也好让朋友多关照他。
十一月二十四日当天早上,他收到来自路易斯的消息:
[不能去见你的朋友了,我现在要赶往医院。]
[她凌晨被抢救,现在刚送进重症监护室。]
棋社老板的心脏一个咯噔。
他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后来打电话,联络他,得到路易斯压抑着情绪,背景音明显是在医院内的嘈杂,“……对不起,耽误你和肯叔叔的见面吃饭。”
“没事,没事的,”年长大人一听到小孩的声音变得这么低、情绪这么沉,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他安抚他,后又问,“她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没醒来过,现在是在ICU病房里。”
路易斯的性格,棋社老板作为他的半道养父,也算了解得很清楚。他无疑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孩子,被棋社上下娇惯着养大,却从没有什么坏孩子的毛病。
他也极少失落伤心,平日里专心专研着棋局,是个有天赋、且不会浪费天赋的乖小孩。
乖小孩一朝声音哑哑的,语气闷闷的,委屈劲儿都要钻出听筒,扎得他心里头憋闷。
“Louis,上帝保佑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他这么说,得到少年一个很重的呼吸声,大约几秒钟后,他答:“希望如此。”
挂了电话以后,棋社老板将这个消息发给Lily、理查德。
二人惊讶无比,三人在一小时后会面。
交谈以后,了解了更多细节。Lily在震惊的同时,露出几分紧张不安,她用手掌撑着额头,开始拿手机给人发消息。
棋社老板问Lily:“你在做什么?”
Lily这才苦笑着抬起脸来:“在联系安妮。”
安妮是她认识的心理医生。
理查德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是说——万一她走了,路易斯走不出来,恐怕需要安妮来帮助。”
路易斯年幼时候就经历过养父母意外去世,在他尚未成年之时,如果又遭受了在意的女孩去世的事,她无法想象他究竟会怎样崩溃。
“只是……以防万一。”
她联络完毕,又叹了口气。
其余两人沉默,好一会,棋社老板说:“你的想法没错,我们是需要做好提前准备。”
“万一她死了,路易斯那么在意她……”他脸上出现几分难言之色,话都说不太下去,卡在喉咙里,变为艰涩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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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家主宅,牧云在主卧入睡,整个大宅静悄无声。
管家武叔坐在沙发上,一天的疲累随着叹息声滚出喉中,他撑着太阳穴,揉了几下,猛地听到家中座机响起。
起身,接通。
是牧氏企业的陈副总,“是武先生吗?我是陈X,刚才联系不上牧总,所以打了牧总家里的电话。”
“牧先生刚从医院回来,方才关了手机,正在睡觉。”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陈副总沉默了半刻。
此时是十一月二十四,十一点半。
青年的声音紧促,夹着对牧总的担忧、对事态发展的紧张焦虑。
他低声说:“武先生,不少媒体关于秦池小姐的讣告都已经准备好了。”
“您给我透句话,让我安安心,秦小姐她……是真的快不行了吗?”
武叔想起今天陪同牧云牧先生,到ICU病房内玻璃门外,所见到的病人。
身上插管,脸色苍白,病房内医护脸色凝肃,气氛僵滞。
他又想起了牧云在看到秦池躺在病床上昏迷模样时,英俊青年脸上的疲惫消沉,眼瞳中的浅浅血丝,以及,垂在身侧紧攥着的拳。
武叔垂了垂眼帘,他强忍住某种翻滚的情绪,平心静气,缓缓答:“抢救成功,现在由医生护士24小时监控,如有突发事件,会告知家属。”
他的回答让陈副总顿时松了口气。
然后,陈副总又听管家先生,以一种宽慰他的口吻,慢慢道:“秦小姐还没顺利嫁给牧先生,不会轻易就离开他的。”
至少,管家武叔是这样虔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