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弈自幼便生活在圣道宫, 师父是圣道宫最受敬仰的师祖,碎月散人。
门中弟子都称他一声“小师叔”,因辈分太高,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玩伴。
唯一的师姐早已修炼有成,成了镇守一方的圣道宫四宫主。
年幼的小师妹,虽与他自小一起长大,却因过于任性,总被师父关禁闭, 一关就是两三年, 他又醉心修炼,时常闭关, 久而久之,关系也淡了。
所以这十几年来, 他的生活很简单,每日不是修炼, 便是听师父的教导, 或与东梨山附近的妖兽斗法。
好处是, 东梨山常年大雪覆盖,妖兽皆身体坚韧, 攻击性强,这些年来, 他的斗法能力在同阶修士中一直是佼佼者。
圣道宫有个只有各宫宫主才知道的秘密,每隔千年,此界天道便会交替换位一次,而继位之人, 会被圣道宫收为弟子, 认真培养。
圣道宫紧遵天道指引的门规, 便是来自于此。
柳如弈一直知道,自己就是被选中的下一任天道,但事实上,他对成为天道的理解其实并不深,师父教导他要匡扶正义,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所以他一直以为,想要当好天道,便要做到绝对的善,绝对的无私,愿为他人牺牲自己,那便是一个好的天道。
柳如弈没有怨言,圣道宫教导养育他,他愿意牺牲自己,成全师门厚望。
可师父每每听他这般说时,都摇着头,问他:“既然天道是绝对的善,是愿为他人牺牲自己者,那为何世上这么多受了苦难的人,跪下来祈求上天时,上天却没有给予他们回应呢?”
柳如弈觉得,那是因为天道不称职,否则,他应该让所有人都过得幸福才对。
师父却又摇了摇头,对他说:“你若想让每一个人都过得幸福,又该以什么来衡量幸福,又用什么来维持幸福呢?若两方产生了矛盾,你又该如何保证你所救助的便是正义的一方呢?”
柳如弈不知道。
师父告诉他:“这世间不可能有绝对的善,也从不存在绝对的恶,唯有规则的存在,才能让这个此界不成为地狱。”
“一个人,他可以去肆意妄为,无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是心思歹毒,杀人如麻,这都是他的选择,会有规则来限制他、惩罚他。”
“但天道不可以,天道所象征的,从来不是绝对的正义,而是牢不可破的规则,你要做的也不是救助他人,或替什么人去打抱不平。”
“成为天道,便是要守护规则,这样,才算真正的守护天下苍生。”
“所以,规则到底是什么呢?”柳如弈满腹疑问地询问师父。
师父摸着他的头说:“它是枷锁,也是城墙,它束缚着我们,也守护着我们。”
那时的柳如弈并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只知道,自己的小师妹因为没有遵守圣道宫的规则,而被师父罚去关了禁闭,再出来时,她便不敢再犯了,圣道宫又能清净几日。
下山历练那年,柳如弈刚刚十九岁,彼时的他未接触过红尘,不谙世事,师父总说他心性不够,若没有成长,未来定会吃大亏。
也是那一年,柳如弈遇上了此生挚爱,明茴,一个普通到甚至无法修炼的平凡女子。
守护天下是守护,守护一人也是守护,柳如弈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区别。
成亲那日,柳如弈想得很简单,凡人的生命有限,他可以用百年的时间来陪伴她,与她相爱相守,和她白头到老。
在这百年的时间中,他也可以更深的体会人间的五味杂陈,参悟师父一直所说的“心性”。
所以参悟的结果是,他发现,想要真正做到无私,是多么的艰难,即使修为再高,实力再强,若心中有了羁绊,便会变得畏手畏脚。
他贪恋与明茴相处的时光,贪恋她的体温,她平凡而普通,脆弱且坚韧。
柳如弈从未觉得明茴脏,修真之人,看人望气。
明茴是他见过最干净澄澈的人。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成亲的第六年。
六年间,他陪她一同送走了她重病的母亲后,又陪着她,一同送她的妹妹出嫁。
对凡人来说,六年很长,但对于修士而言,或许一次闭关,六年也就在眨眼间过去了。
直到那天,师父终于发来了传音符。
传音符中说,妖巢爆发,沿冥海北上,各门派皆谴弟子前去除妖。
柳如弈作为圣道宫的首席弟子,自然也要带领同门一起前去除妖。
妖兽肆虐,时局动荡,人命如草芥,而恰在这时,明茴告诉他,她怀孕了。
他们虽成亲六年,但明茴因为年少时服用的避子汤太多了,始终怀不上孩子。
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柳如弈犹豫了很久,终是决定在出征冥海之前,要将明茴带回东梨山,让师父帮忙照看。
......
东梨山的大雪千年如一日,即使穿着最温暖的衣服,也还是会觉得寒冷。
柳如弈小心地撑着防护罩,对明茴道:“东梨山生长着一种特殊的雪莲,只需泡成茶饮用一月,便可不畏这里的风寒。”
女子轻靠在他怀里,有些忐忑,又有些新奇,她问道:“这里便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
柳如弈点头:“以后,我们就生活在这里,一起将我们的孩子养大。”
明茴的眼睛都亮了:“我们的孩子是不是也能像你一样修习仙术?”
她因身无灵根,完全无法修炼,因此每次见柳如弈御剑飞行,都很是羡慕。
柳如弈含笑点头:“可以的。”
他的灵根很精纯,即使明茴只是普通人,他们的孩子也一定是可以修炼的。
明茴想了想,又问道:“你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
“我都喜欢,你呢?”柳如弈确实对此不在意,俗世虽时常有男尊女卑的思想,修真界中对女性却很尊重,像圣道宫的开派祖师,便是女子。
明茴听他这般问,说道:“我喜欢女孩,都说女孩像父亲,你这般好看,我希望我们的女儿像你。”
于是柳如弈便笑:“那我们可以努力再生一个,一儿一女,一个像你,一个像我,不是更好。”
女子却红了脸,轻斥他:“你这个花和尚。”
......
圣道宫首席弟子,第一次出门游历便娶了个凡人妻子的消息在圣道宫内传开了,每个人都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仙女才能把他们的小师叔蛊得这般厉害。
可惜妖巢刻不容缓,弟子们还没来得及八卦几日,便被派遣了出去。
明茴前去拜见碎月散人那日,柳如弈已经离开了,虽然柳如弈总告诉她,师父并不会用世俗的目光来看待人,但她还是分为忐忑。
走入寒冷的宫殿,她终于见到了柳如弈时常提起的师父。
那是一名和蔼的老人,满头的白发,虽然和蔼,却又不怒自威,让人心生敬畏。
明茴只是凡人,哪里见过这等高高在上的仙人,双腿发软,差点儿就跪了下去。
老人却一挥袖袍,对她道:“你不必跪我。”
她便战战兢兢地行礼,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老人便主动开口,他问道:“小姑娘,你可知你的命太轻,根本担不起柳如弈妻子的这个身份。”
明茴以为碎月散人是在说她太过贫贱,配不起柳如弈,便垂下头,忍着心中的畏惧,回道:“我自知自己身份低微,并没有过多要求,只求陪伴他身边便好。”
老人叹了口气:“我并无说你身份低微的意思,芸芸众生,皆有其位,本便没有贵贱之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承受不了你现在所在的位置,你会被柳如弈害死。”
明茴早就听柳如弈提起过,仙人的寿命动辄就是三五百年,所以她早就做好了自己会比柳如弈早死的打算,于是她恭敬地对碎月散人道:“仙人,我并不怕死,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每一天的日子,我都会珍惜。”
老人便不再多劝了,只是嘱咐了她几句,并未为难她的意思。
明茴走出宫殿时,迎面便遇上了一个人。
十几岁的少女,穿着白底金丝衫,挽着双丫髻,簪着金色的蝴蝶发簪,腕上挂着纤细剔透的玉镯,娇俏又富贵。
她在看自己,是审视的目光,
少女貌美华贵,有着明茴从未见过的气质,就算是凡间大户人家的闺秀,也不似她这般模样,像仙女一样,光彩夺目,让人看上一眼,便挪不开视线。
她主动开了口,她说:“原来你便是明茴,我是方灵芸,是柳师兄的师妹,自小与他一同长大。”
方灵芸看她的目光,让明茴觉得很熟悉。
她曾还在芸香楼时,见过有些男人因流连忘返,而被妻子捉回去,那些妻子,看她们那群人时,用的便是这样的眼神。
方灵芸看不起她、厌恶她、甚至是嫌弃她。
但,这毕竟是柳如弈的师妹,明茴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让柳如弈在圣道宫中成为众矢之的。
......
妖巢爆发了四个月终于结束了,柳如弈从冥海归来,返回圣道宫时,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明茴。
他深深地明白自己对明茴的爱到底有多炙热浓烈,以至于他一刻都不愿与她分开。
回到圣道宫时,他压着心底的思念,依着程序先去拜见了师父碎月散人,奇怪的是,小师妹并不在,似乎又犯了什么错被关了禁闭,而路过的同门,见到他时,也并未像从前那样,恭敬行礼,反倒一个个能躲多远就躲得多远,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走入碎月散人的宫殿,他跪于地上,向上首座的白发老人叩首行礼,老人却久久地没有开口,不知是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老人才终于道:“你且去闭关吧。”
柳如弈愣了一下,垂眸道:“师父,我想先去陪明茴。”
闭关动辄便是两三年,但明茴怀了他们的孩子,几个月后便生了,女子生育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他要陪着她,守着她,只有等明茴顺利地将孩子生下来,他才能真正安心地去闭关。
碎月散人却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去闭关。”
语气中甚至带上了威严。
“师父!”柳如弈向来听话,所以几乎从未违抗过师命,碎月散人也很少会责备他。
他抬眸对上师父的目光,却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柳如弈不再多言,转身便冲出了宫殿,朝着自己的洞府飞去。
院落之中空空荡荡,似乎很久都没有人居住过了。
他四处寻找,几乎将东梨山翻了个遍都没找到明茴的身影。
没有人阻止他,所有人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怜悯和惋惜。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明茴到底去哪里了?!
他为什么怎么也找不到她!
他疯了般地拉着人询问,却没有人敢告诉他,他们只是不停地说。
“小师叔,你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
为什么要节哀顺变?!
明明才过几个月而已,明明几个月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明茴还拉着他的手,红着脸叫他“相公”,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就要节哀顺变了?!
他跪在碎月散人,双眼赤红地问他:“师父!求求你告诉我,明茴到底去哪了!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她只是一个凡人,不可能独自离开东梨山的。”
老人看着他,终是叹了口气:“你该知道的,你命中无子,那个孩子不会出生。”
......可是就算孩子没有了,明茴又去哪里了?
老人的神色间闪过了悲悯之色,他终于开口,告诉了他真相。
原来在两个月前,方灵芸拉着明茴去参观东梨山,却在路上起了争执,将她随意丢在了东梨山一处偏僻的冰林中。
只是没想到,怀有身孕的明茴,根本忍受不了那样的寒冷,在冰雪中晕倒流产,鲜血的味道又引来了附近的妖兽,虽只是最寻常的妖兽,甚至连身强力壮的凡人都能轻易对付的妖兽,但明茴太弱了,她的身体生生被妖兽撕碎,等到方灵芸终于想起去寻她时,只看到了一地血肉模糊的碎肉。
碎月散人叹了口气:“我已将你师妹罚去关禁闭了,本想等过些时日再告诉你......”
柳如弈看着碎月散人,他一时之间竟然没能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东梨山,发生在圣道宫脚下?
“师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若是不喜欢明茴,你直说便好了,为什么要编这样一个理由来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你不信,可以自行去翠叶林查看,虽过了两个月,应当还留有痕迹。”
柳如弈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御剑飞向了翠叶林。
东梨山翠叶林,即使在大雪之下,也立着一颗颗翠绿浓郁的树,霜雪挂在绿叶间,晶莹剔透。
修士的神识是很强的,柳如弈将神识放出去的瞬间,便察觉到了异常。
他用手刨开地上的积雪,很快,手指便触上了一片衣角,衣角之上满是血迹,其上还残留着他熟悉的气息。
明茴......
明茴真的出事,甚至于......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
柳如弈抓着那片衣角,状似癫狂地大笑了起来。
他早就知道明茴会比他先一步死去,可是,她怎么也不该以这种方式离开他。
被妖兽撕咬而死,连尸体都不剩。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说过会保护明茴的,可是他什么都没做到......
柳如弈拔出了剑,冲进了悬幽崖。
“方灵芸!我要杀了你!”
少女满脸的泪痕:“师兄,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没想害死她的,她明明服用过雪莲茶,为什么会经受不住风寒,而且、而且那里平时也没有妖兽出没,我只是、只是觉得她配不上你,想给她些教训罢了......”
她哭着哀求他:“师兄,对不起,你不要生气,灵芸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她会死......”
柳如弈觉得可笑至极,一句对不起,一句不知道,就能抵过一条命吗?
他冷笑:“那你就用你的命来偿还吧!”
剑尖刺出的瞬间,碎月散人赶到了,他拂袖挡开,将方灵芸拉到了身后。
醉月散人看着他,说道:“方灵芸的错她自会去承担,而不是你来杀她!你不该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
他双目赤红几欲泣血:“师父!你明明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你为什么不去阻止!你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明茴死!”
老人叹了口气,神色间带着怜悯:“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因果,我本来就无法插手。”
柳如弈仰天大笑:“什么是命?所以成为天道,就是要认命吗?”
“世间万物皆有规则,一切因果从出生便已注定,皆不可强求。”
“我若不认命呢!我若不想遵循规则呢!”柳如弈瞪视着碎月散人:“师父!为什么?!这算什么?天道?神?规则?它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只是为了让我痛苦的吗?”
碎月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慢慢地抬起手,指尖点在了柳如弈的眉心处。
画面又开始飞速地切换,疯狂地旋转,由明变暗,又寻着一点光芒迅速扩大。
楚尧尧看见了一处幽深的峡谷,峡谷之中的场景有些眼熟,她仔细一辨就认了出来,此处正是她落水的洞穴。
她看到,满身是血的青年跪于地上,吟唱着某种晦涩难懂的咒文,淡红色的光芒从他身上慢慢荡开,很快便充斥在了整座洞穴中。
他终于抬起了头,楚尧尧也看清了他的脸。
他是柳如弈,只是此时的他看起来非常诡异,他神色间透着痛苦,像是在忍受着某种巨大的折磨,暴戾之气于他的灵魂深处升起,他整个人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劈开了一般,灵魂从中开裂,似是要炸开。
而在他的身前,于丝丝缕缕腥红之气的缠绕下,一个女子的身影缓缓地开始浮现。
这时候,他的身体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你疯了吗?逆回之术可是禁术!你要用你的灵魂去做交换吗?”声音虽是柳如弈的声音,但听起来却有几分威严。
很快,另一阵疯狂地笑声从他的身体里传来,去回答那个声音:“用灵魂交换又如何,你怕了吗?”
“你忘记你是谁了吗?圣道宫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却为了个女人,要背叛这天下!”
“她是我的妻子,我甚至愿意为了她毁了这天下!”
他狂笑着,像疯了一般。
“我以为我守护好她就能守护好天下,却不知,守护天下就只是守护天下,想要守护天下,便一个人都护不住!”
楚尧尧突然明白过来,眼前所见的场景,正是柳如弈分裂的过程,他为了救明茴,启用禁术,硬生生将自己弄分裂了。
可是,明茴似乎并没有回来,或者说,她回来的,只是一具冰冷的,没有灵魂的尸体。
“好!”威严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那你就在此处继续你的儿女情长吧,这天下便由我来守护!”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浓密的血雾炸开,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魔气逐渐扩散。
楚尧尧看到了惊人的一幕,看到了原本满是生机的山谷迅速被血色覆盖,她看到山庄中的人、峡谷里的动物、天上飞的鸟在一瞬间被仿佛有生命般的黑雾吞噬而进,疯狂地咀嚼着。
她看到了......坠魔渊的形成。
一股强烈至极的窒息感从她的心脏处袭来。
楚尧尧猛地睁开了眼睛,剧烈地喘息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涌出,她轻轻地啜泣着,久久地无法平复。
她所看到的是什么,是上一任天道柳如弈的过往,原来柳如弈也有这样的经历,怪不得,他以为谢临砚喜欢她时......会是那个反应。
楚尧尧感觉自己似乎环绕在一股温热的水流之中,待到她看清楚周围的景象时,她明显地愣住了。
此时的她,不在坠魔渊,也不在洞穴的深潭中,她在一间客栈里,还什么也没穿地坐在一个蓄满了热水的大木桶之中,身前竖着一排屏风,透过屏风能看见一道黑色的剪影。
“醒了?”谢临砚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过来:“水温合适吗?”
楚尧尧:“???”
她不会是没睡醒还在做梦吧?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柳如弈不是跟明茴见了几面就互相喜欢了。
这个支线是尧尧看到的一些画面,她看到的只是几个画面!!!
是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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