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道宫戒律堂, 四周立着巨大的青铜柱,其上雕刻着祥云仙鹤,肃穆庄严之气扑面而来。
位于上首座的乃是圣道宫三宫主, 他着了一身白色道袍,眉骨高,颧骨深,脸上神情非常严肃。
他面前摆了张桌子,桌子中央的香炉安静地燃烧着, 袅袅烟雾高高升起, 却并没有带来丝毫暖意,而香炉旁边, 则摆了两枚晶莹剔透的留影珠。
三宫主的下手位,一一坐着各宫宫主, 他们身后站着各宫弟子,皆是同门的师兄弟, 这其中便包括李晚尘和木琉云。
他们神色各异, 望向谢临砚的目光或同情, 或厌恶,亦或只是单纯的不解。
而在谢临砚旁边, 则站了一名圣道宫的外门弟子,他向上首座的男子一抱拳, 朗声说道:“三宫主,弟子亲眼所见,谢临砚携十余名同门师弟前往坠魔渊附近除魔,却在到达坠魔渊后, 挥剑向同门出手, 屠杀十几名同门, 手段狠辣至极。”
说着,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道:“弟子怕谢临砚不认账,便用留影珠记录了当时所发生的场景,还请三宫主过目,定不要轻饶这等心思险恶之人!”
他微微示意了一下桌上的留影珠。
谢临砚抿着唇,或许他真的受了很重的伤,他的身形有些不稳,却又被他强行压住了,他紧盯着桌上的留影珠,指节被他捏得发白。
中年男子的脸色很阴沉,他不再多言,而是抓起了桌上的一颗留影珠,将灵气灌注入留影珠之中,接着,一道画面就出现在了空中。
画面并不是很清晰,且录制的地点有些偏,藏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之后,透过层层树叶,可以看到一名手持漆黑长剑的白衣青年,他正在进行着惨无人道的屠杀,他出剑的动作很快,无人能在他手上撑上片刻,转瞬间,十余名弟子便全部死在了他的剑下,鲜血溅了他一身,将雪白的衣衫染得血迹斑斑,如地狱恶鬼、嗜杀狂魔。
画面中的杀人者不是别人,正是谢临砚。
中年男子越是看,面上的怒意就越重,待到画面彻底结束后,他冷笑了起来,目光再次落在了谢临砚脸上:“这画面上的人可是你?”
谢临砚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得厉害,他一字一顿道:“我杀的根本不是人!”
“你胡说!”作为证人的弟子情绪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分明看到刘师兄都哭着向你求饶了,可你根本不念任何同门之谊,对他痛下杀手!你这个残害同门的杀人魔!得亏以前师兄弟们还将你当成修炼榜样!真是我们走了眼!”
大抵是情绪太强烈了,谢临砚整个人都有些发抖,却又被他强行克制住了:“他们早便被魔气侵蚀了!我若不出手,只会死更多人!”
“一派胡言!”中年男子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他目光冰寒地看着谢临砚:“你所说的那种情况并非没出现过,可是除了李师兄的乾坤琉璃眼以外,即使是我也无法精准地判断出一个人是否被魔气侵蚀,你不过刚刚达到元婴期,又是如何做到的,”他微一停顿,又道:“而恰在这个时候,唯一能判断真伪的李师兄,又身故,你还有何可狡辩的?”
三宫中口中的“李师兄”指的自然是李辞雪。
谢临砚的鼻息很重,他紧捏着拳头,却不知为何,不再吭声,沉默好半晌,他才问道:“三师叔,我想知道我师父是如何身故的?”
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能明显感觉出来他此时的状态非常不好,只是靠着顽强的意志才一直撑着没有倒下去。
中年男子怒极反笑:“谢临砚,你何必明知故问呢?”
他伸出手来,捏起了桌子上的另一颗留影珠,说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没人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随着他掐诀的动作,又是一道影像凭空出现在了空中。
影像中的画面是圣道宫的空中楼阁,夜晚,明月高照,片片雪花飘落,梨花树下,一道白色身影突然倒飞而出,他落地之后不受控制地倒退了几步,脚步明显有些踉跄。
浓郁的血从他指间滴落,砸在雪色的地上,开出一朵冰冷殷红的花。
那是李辞雪,他的小腹上有一个很深的血窟窿,他用手捂着,效果却并不大,血依旧一股股地往外涌。
他看着对面,似在同什么人争吵着,但留影石并没有记录下声音,只有一个画面。
画面之外,跪在地上的谢临砚脸色非常难看。
下一刻,另一个人也走进了留影石的画面,那个人一手持着漆黑的长剑,面露煞气,一步步地走了出来,血一滴滴地从他锋利的剑刃上滑下,又缓缓滴落。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谢临砚!
他猛地俯冲,手中长剑毫无阻拦地刺入了李辞雪的心脏之处,留影石中的画面一个猛烈地晃动,瞬间黑了下来。
留影石有个特点,若留影之人身死,留影术也会瞬间失效,画面即刻终止。
看到这一幕的谢临砚猛地用力想站起来,却被缚在身上的威压用力往下一压,才只离地了一寸,便又重重跪了下去。
圣道宫三宫主冷冷地看着他,眼底满是厌恶之色,威压瞬间放出,报复般地压在他身上,丝毫不留情。
“谢临砚,你大概是没料到李师兄会在死之前将这一幕用留影石记录下来,”他冷笑:“暗害师父,虐杀同门,你该当何罪!”
谢临砚本便伤得重,如今又不得不运起全力去抵抗身上的威压,鲜血从他的口鼻中缓缓涌出,红得刺眼,他艰难地抬眸望向上首座的圣道宫三宫主,双目宛如泣血,他声音沙哑,几乎是用尽了全力,一字一顿道:“不!是!我!”
“谢临砚,证据确凿,到了现在还要狡辩吗?!”
青年的拳头越捏越紧,指甲慢慢陷进肉里,留下道道血痕,他紧咬着下唇,双眼愈发赤红。
“留影石中的画面是伪造的!还请三宫主明察!”他似是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句话。
“谢临砚!”一道怒斥声从旁边传来,立于一旁的李晚尘终是忍不住了,他满脸怒意地瞪视着谢临砚:“你为何要对同门出手,又为何要对小叔出手!圣道宫从未亏待过你!你为什么!你凭什么!”
他不顾此时还身处于戒律堂中,因为心中的怒意和愤恨,甚至无法再顾及着上首座的三宫主,猛地向谢临砚扑过去。
“谢临砚!我要杀了你!”
三宫主微微皱了下眉,轻拂了一下衣袖,一股无形之气顿时将李晚尘挡住。
“不得在戒律堂胡闹。”他声音严厉威严,说完这句之后,便又将目光落在了谢临砚身上。
“如今证据确凿,你却不知悔改,便按照圣道宫的规矩来吧,于经脉中钉入十二颗碎灵钉,用玄铁锁锁住琵琶骨,打入冰渊之中。”
“不是我!”青年极力想起身反抗,却根本无能为力:“师父不是我杀的!你们现在该做的是找出真正的凶手!”
说出这句话后,他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一口血,将胸前的衣襟染红,他却根本无暇顾及:“不能就这样放过真正的凶手!请三师叔明察!”
三宫主显然已经认定了自己判定的结果,不欲再听他多言,手伸入袖中一抹,手心中很快多出了十二颗晶莹澄澈的钉子。
这便是碎灵钉,也是圣道宫最狠毒的刑具,打入经脉之后,受刑之人需得日日忍受经脉碎裂之苦,但这碎灵钉又有着极强的治愈能力,每每打碎受刑者经脉后,又会迅速将经脉修复如初,这般痛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也没有停止的时候。
见此钉一出,谢临砚终于沉默了,他眸光黯淡,捏紧的拳头也慢慢松开了,望向三宫主的目光带着某种似绝望似无力的情绪。
他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扭头朝着旁边的圣道宫弟子的方向看去,目光移去,瞬间便对上了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
木琉云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三宫主一手托着碎灵钉,另一只手掐诀,对准掌心之中晶莹澄澈的小钉子,一道灵光从他指间飞出,迅速灌输入了碎灵钉之中。
碎灵钉立时光芒大放,开始一点点上升,悬浮于半空之中。
三宫主手指向着谢临砚的方向轻轻一指,随后又加重了神识威压,将青年牢牢地锁住。
谢临砚一声不吭,他倔强地看着碎灵钉一点点向他飞来,随着三宫主的灵决,一寸寸地没入了他的皮肤之中,渗入他的经脉之中。
剧痛传来的瞬间,他的脸色又白了一分,血从他唇角涌下,他的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却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声不吭,只紧紧地盯着上首座之人。
下一刻,他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他终于……撑不住了。
白茫茫的雪景消失了,楚尧尧看见了无尽的黑暗,冰冷又遥远,她有一瞬间突然对刚刚所见的画面产生了怀疑。
那个是谢临砚吗?那个真的是谢临砚吗?
谢临砚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
黑暗慢慢散去,眼前又有画面浮现,楚尧尧看了很久才辨认出来,这是一处峡谷。
头顶的天空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光亮透入,片片雪花飘落而下。
青年坐于谷底,他轻依着冰冷的石壁,闭着眼睛,他本便穿着白色的衣服,如今被血迹渗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只让人觉得一阵阵地触目惊心。
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披散开来了,温顺地垂下,更显得他的脸颊毫无血色。
最骇然的便是锁在他身上的那道铁链,散发着幽蓝的寒光,从他的身体中洞穿,又从肩胛骨的位置穿出来,另一头锁在石壁之上。
楚尧尧这才知道,原来锁琵琶骨并非锁在锁骨上,而是锁在肩胛骨上,锁链穿出之处,衣衫已被血液完全浸湿。
即使只是单纯看着,都觉得很疼。
寂静的峡谷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临砚缓缓睁开眼睛,向峡谷外望去,很快,那里就显出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是李晚尘。
不多时,他便走近了,他的目光很冷,其中带着化不开的恨意和愤怒。
“谢临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压着怒意,冷声问他。
谢临砚望着他,许久之后,他才道:“我说过,不是我。”
李晚尘暴怒:“你还在狡辩!”
他猛地伸手掐住了谢临砚的脖子,铁链因他这个动作“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谢临砚,我真想杀了你!”他说得咬牙切齿,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的虎口一点点收紧,眼眸通红:“谢临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我生于李家,自幼入圣道宫修习,父亲对我寄予厚望,宫主之位不该是我的吗?!我为此付出的努力比你多得多!你又做了什么?你根本什么都没做!便什么都有了!可我无论如何努力,小叔都不认可我!凭什么你能成为他的弟子!我便不能!凭什么你能修习剑道!我却不能!”
“这些年来,我不停地安慰自己,不停地向自己承认,你在修炼之道,在剑道上确实比我有天赋,可你却做了些什么!你屠杀同门!还杀了小叔!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将圣道宫、将你师父当成什么了!”
谢临砚猛地用力将他推开,铁链又是一阵乱响,他伸出去的胳膊在铁链达到极限时,便被生生扯住了,他动作堪堪一顿,额角又冒出了冷汗。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我说过了,不是我!你们根本没有人相信!”
李晚尘一时不备,被他推搡到了地上,他眼底的恨意愈发浓了:“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
“谢临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圣道宫!若非是你,小叔根本不会死!”
“我今日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魔头!”
李晚尘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灵光聚于掌心,用力朝着谢临砚的头顶拍去。
恰在这时,李晚尘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李晚尘手上动作一顿,冷冷地回头看去。
谢临砚也闻声看去,待到他看清来人时,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很是不可置信。
只见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是一名女子。
李晚尘皱了下眉,终于想起了她是谁:“你是四宫主门下的木琉云,你来此处做什么?”
木琉云却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冷冷地说道:“身为圣道宫大师兄,跑到冰渊之下杀人灭口是何意?”
“你说我杀人灭口?”李晚尘目中寒光一闪,斥道:“不要血口喷人!”
木琉云冷笑:“李师兄,如今二宫主的尸身还未找到,谁也说不准他是不是还活着,你现在将谢临砚杀了,岂不是所有线索都断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本来就跟他一伙的?”
李晚尘被木琉云一噎,还真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他沉默半晌才道:“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师父命我来问谢临砚几个问题,李师兄还是早些离开比较好。”
李晚尘扬眉:“什么问题我还听不得吗?”
木琉云笑了一声:“李师兄刚刚便欲杀他灭口,我怎敢确定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如今李师兄执意要留下,我更加有理由怀疑你了。”
“你!”李晚尘瞪视着木琉云:“我可是李家人,你这般同我说话?”
“入了这圣道宫,便是圣道宫弟子,谁管你俗世的身份是什么?”木琉云微一停顿,又道:“也不见得二宫主天天将自己是李家人挂在嘴边。”
李晚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他眸色阴郁地盯着木琉云看了一会儿,终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了,不欲再与木琉云多争辩。
山谷之中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谢临砚看着面前的女子,拳头捏了又松,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了,他微垂着视线,轻声道:“我没有杀人……”
等了许久,木琉云都未开口,谢临砚抬眸望去,却见木琉云突然往他怀里塞了个包袱。
他茫然地看着木琉云,有些迷惑不解地伸手去拆,他身上锁着玄天锁,手上使不出太多力气,只得哆嗦着手指,一点点往下拆,很快一个食盒就露了出来,他打开盖子,一下子怔住了。
食盒里装着各色的小点心,一个挨一个,精巧可爱。
他抬头去看木琉云:“这是给我的吗……”
“不想吃就……”
“谢谢。”谢临砚打断了她的话,伸手捏起一块点心,送到唇边咬了一口,他的手抖得厉害,轻垂着视线,慢慢咀嚼着。
木琉云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他们为什么要冤枉你?”
谢临砚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才道:“我外出完成任务的时候,遇上了极域魔尊扶念之,他恨极了正道弟子……所以他并未直接将我们杀了,而是使用放出了魔气,他想看着正道弟子一步步深陷魔渊……就像父亲当初那样。”
他轻轻皱着眉:“但不知为何,那些魔气对我完全没有用,或许是因为天生剑骨。”
木琉云沉吟了片刻,又问道:“那二宫主呢?”
谢临砚一下子抬起头来看着木琉云,语气显得有些焦急:“真的不是我!我那时被魔修追杀,一路向东梨山逃亡,我不知道为什么留影珠上会有那样的画面……”
“姐姐,你相信我!我怎么可能会对师父出手?”
木琉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觉得你所经历的这些都很巧合吗?”
“你本来是带师门弟子去坠魔渊附近除魔,坠魔渊附近根本没有太大的危险,可你们却遇上了扶念之……不仅如此,被魔气入侵之人,只有二宫主能够凭借肉眼看出,只要二宫主能站在你这边,为你说话,你根本不会被冤枉,可是二宫主却偏偏在此时失踪了,还留下了一颗留影珠,里面的画面指认你便是杀他的凶手。”
谢临砚有些愕然:“我并未得罪过什么人……更何况,何人能够伤我师父?他又是如何伪造出留影珠的?”
“这个人当然有,”木琉云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那就是圣道宫真正的宫主,也是如今这个世界的天道。”
木琉云慢慢抬手,灵气聚于掌心,又投射在了半空中,形成了一道繁杂的星图:“我用特殊的方式为你算了一卦,卦相显示,你的命格很特殊,乃是帝王相。”
“也就是说,”她闭了闭眼睛,才道:“从你出生开始,你的命运就已经被定好了,你是天道选的天地共主,是未来的圣道宫宫主,你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父母之死,还是如今的冤屈,都不过……是一场劫罢了。”
谢临砚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木琉云一挥袖,星图开始慢慢产生变化,变成了走马灯般的画面,从谢菱歌怀孕,再到谢临砚出生,从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再到他跪在戒律堂,万夫所指。
画面还在继续,却依稀变得模糊起来,画面中的谢临砚穿着白色嵌金丝的圣道宫门服,头戴冠,坐于圣道宫圣殿的宝座之上,冷冷地注视着下方。
画面进行到这里破碎成了点点星光,很快便消逝了。
木琉云道:“这就是你的未来,天道为你精心设计的道路,你会继承现在的天道,成为真正的天地共主,守护苍生,为这天下斩开一条生路。”
“为什么是我?”谢临砚张了张嘴,最终茫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是命,是在你出生之前便定好的命,”木琉云惨然一笑:“世间之人本便生活在一张巨大的网之中,看似自由,却无时无刻不在束缚之中,每个人都只能按照自己的轨迹行走,这是你的轨迹,是你无法逃脱的枷锁。”
她神色复杂:“谢临砚,你应该知道的,其实我一直都恨你,恨你害死娘,恨你杀了爹。”
她轻抿了下唇,眼眶微微泛红:“爹娘之死,包括你师父之死,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好的劫,为了成全你的劫…….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死来成全你?我恨你,恨你的出现,恨你害死了那么多人。”
“可是这是早就注定好的,是一定会发生的,我无力去改变,你也无力改变,这就是命……”
谢临砚呆呆地坐着,整个人如遭雷劈。
木琉云仰头忍住了眼泪,她吐出一口气,才又道:“谢临砚,这是你的命,认命吧。”
谢临砚没有回答,他茫然地抬头望天,白雪一片片地飘落,寒冷而寂寥,这千年如一日的大雪仿佛永远也无法理解世人的疾苦。
原来他前半生的所有痛苦,都只是一场劫,一条别人精心设计好的路。
所以什么是劫?
就是让他所爱之人一个个离去,让他大彻大悟,让他痛不欲生,再告诉他,这是磨难。
而这一切,就只是为了让他接受所谓的命运,成为毫无用处的天地共主,无怨无悔地去守护天下、守护苍生。
入门以来,师门便教导圣道宫谨遵天道,匡扶正义。原来遵的便是这个天道,原来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正义。
谢临砚突然觉得很可笑,周围静悄悄的,却又好像一切都天翻地覆了,他所奉为信仰之物,是如此的虚伪不堪。
何为善?
便是纵使他遍体鳞伤,也要用剑去守护这个伤他至深的世界吗?
便是无论他如何挣扎,也只能看着所有挚爱之人离开他吗?
若他不愿,若他痛苦,便告诉他,这是命,这是无法改变的,他必须去接受,如一道沉重无比的枷锁,紧紧地束缚着他。
“木琉云,”谢临砚缓缓开口:“我从未想过去做什么天地共主,更对圣道宫宫主之位不感兴趣。”
“师父曾说过,他不要求我去守护天下苍生,也不要求我牺牲自己去拯救别人,他只希望我开心……”
“或许那时,师父便已经看破了我的命运。”
可看破他人的命运,却永远无法做出任何改变,这便是乾坤琉璃眼,这是李辞雪的命。
谢临砚眸光闪动,坚定地看向木琉云:“若我不想认命呢?若我偏要灭天道,逆天命呢?”
“你一定会失败,天道是神,天命是规则,你是人,如何与神、与规则对抗?”
他轻轻笑了一下:“不试试怎么知道,万一成功了呢?”
“若是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我如今又和万劫不复有什么区别呢?”
木琉云沉默了许久,终于问道:“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他点头:“是,这是我的选择。”
“好,”木琉云不再规劝:“你身上的玄铁锁我能解开,只是锁上有禁制,解开之后三宫主立刻就能察觉,碎灵钉会被他的神识锁定,你想好逃亡路线了吗?”
“自废修为可取出碎灵钉,我一路西下,逃到极域,圣道宫的人追不到那里去。”
木琉云的神色有些复杂,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我帮你将长渊带来了。”
谢临砚愣了一下:“你早料到我会做出这个选择了?”
她轻轻点了下头,起身走到了谢临砚旁边,掐诀开始解锁。
这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但谢临砚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冷汗从他额角滑落,终于,“哐啷”一声,浸着血的铁链重重地砸在地上。
谢临砚剧烈地喘息着,时间紧迫,他不敢犹豫,迅速抬手,指间精准地点在穴位之上。
木琉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十二颗碎灵钉全部掉落而出,半透明的小钉子被血染成了殷红之色,看着极为骇人。
她蹲了下来,紧紧盯着谢临砚,一字一顿道:“你要记住,你的敌人是有名字的,他叫——柳如弈,他是现今的圣道宫宫主,也是天道,杀了他,你就自由了。”
谢临砚的声音很轻,他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受了重伤,又自废修为,他很虚弱。
“你……还有力气逃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谢临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这是我的选择,我会一路走到底的。”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木琉云抬手,将漆黑的长剑递给了他:“那便用它保护好自己吧。”
谢临砚接过剑,慢慢收紧五指,握紧剑身,他问道:“你以后怎么办?”
放他走,必将成为圣道宫的敌人,向他泄露天机,必将为天道所不容。
“我自有我的去处,你不必担心我,你选择与天对抗,我是希望你能赢的,但我能力有限,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
“谢谢。”他全身都是伤,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他启唇道:“木琉云,我们断绝关系吧。”
木琉云愣了一下。
谢临砚猛地拔剑,剑尖回转,隔断自己一截黑发,语气坚定道:“割发为誓,今日之后,我谢临砚与你木琉云,恩断义绝,不再是姐弟!”
“你这是……怕连累我吗?”
“我是天道的敌人,与我有关系,对你没有好处。”
“也好,”她含泪看着他:“那便恩断义绝吧。”
“我一定会赢的。”谢临砚慢慢松开手,指间青丝缓缓飘散,他道:“时间紧迫,我们就此别过吧。”
木琉云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停留,她向着峡谷之外走去。
女子的身影在空旷的峡谷之下,显得单薄而孤独,点点白雪落在她的发间,像镀了一层霜。
她一步步地走,一点点地远去。
谢临砚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凝望着她的背影,终是没忍住突然叫住她。
“姐姐!”
女子脚步微顿,回头望来。
“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爹娘能好好活着,我们一家人一直生活在一起。”
他的声音在峡谷中回荡着,显得空灵而寂寥。
青年站在幽暗的角落里,满身白衣被血浸得劣迹斑斑,因为离得远,眉眼有些模糊,木琉云看着他,突然就想起了母亲,谢临砚地眉眼与母亲很相似,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砸了下来。
她哽咽道:“谢临砚,我恨你,一直都恨你,但你依旧是我的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爹娘都希望你能过得好……我也是,后面的路要如何走,就看你的决定了,保重。”
说罢,她坚定地转过了头,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的身影逐渐远去,如这天地般,慢慢消散。
楚尧尧有些恍惚,某种难以言喻地情绪在她心底荡开,酸涩而疼痛,她努力挣扎着,可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那种悲伤到痛苦的情绪。
她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喘息着,像溺水的人。
意识慢慢聚焦,楚尧尧这才发现,她回到了现实,她的视线很模糊,眼角一片湿润,她哭了。
一只手托起了她的脸颊,那只手的掌心很暖,带着让人贪恋的温度。
“同我双修,就把你委屈成这样?”谢临砚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满,从头顶传来。
楚尧尧抬眸望去,正对上谢临砚的视线。
他用拇指的指腹擦了一下她眼角的泪水,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能别哭了了吗?一开始不是你自己答应双修的吗?你又不吃亏。”
楚尧尧恍惚得厉害,眼前的谢临砚和梦中的他差距实在太大了,让她怀疑那个梦到底是真实的过往,还是只是一个梦而已。
谢临砚真的经历过那些吗?
她不禁抬手去触碰他的脸颊,谢临砚偏头躲开,挑眉看她。
“楚姑娘这是做什么?不是嫌弃在下吗?”
楚尧尧不受控制地抽噎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砸,她觉得谢临砚就是故意的,这次比之上次在幻境中的时候更加身临其境,那种悲伤痛苦的情感仿佛直接灌输进了她的大脑,直抵她的心脏,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谢临砚抬手去擦她的眼泪,谁知越擦越多,他也有点儿被她哭得不淡定了,神色间也显出几分不自然,他松开了搂在她腰上的手,酝酿了好久才道:“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抵触与我双修……你别哭了,我向你道歉。”
“谢临砚,你就是故意的!”楚尧尧哽咽着控诉他。
她觉得谢临砚就是故意将那些情感传达给她,好博取她的同情。
“我真的不知道你会这样……你把我胳膊都哭湿了。”
楚尧尧看了一眼被她枕在脑袋下的胳膊,确实被她哭湿了。
她觉得委屈至极,干脆将头埋进了他怀里,把眼泪全擦在他胸前的衣襟上,闷声道:“你就是故意的,不然我为什么会看到你的过去。”
谢临砚闻言皱起了眉,终于意识到自己跟楚尧尧完全没聊到一个点上。
“你说你看到了我的过去?”
楚尧尧“嗯”了一声。
“双修没有这个作用,我也没这个能力,总不能你看到了我的过去,我却看不到你的过去……更何况,记忆是很私密的东西,我为什么要让你看到?”
“说不定你有什么阴谋。”
谢临砚被气笑了:“我有什么阴谋?”
“你想博取我的同情。”
谢临砚又笑了,他重新搂住了楚尧尧的腰,一用力将她整个抱进了怀里。
楚尧尧吓了一跳,想撑起来躲开,后脑勺却被他按住了,她被紧紧捆在了谢临砚怀中,他微微低头,下巴轻抵在她的头顶。
谢临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所以你刚刚哭,又是因为心疼我?”
他轻轻地、一下下地摸着楚尧尧的头发:“为什么要心疼我……你又看到什么了?”
楚尧尧趴在谢临砚怀里,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她抿着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早说过了,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几百年了,我早便不在意了,我自己都不在意,你哭什么?”他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恨铁不成钢:“楚尧尧,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真是愚蠢至极,你心疼我做什么?同情心这么泛滥?我都想杀你了,你还心疼我?”
“我没心疼你!”楚尧尧不甘示弱地怼他:“谁说我哭就是心疼你了,别自作多情了!”
“好好好,”谢临砚顺着她的话点头:“是我自作多情了行吧。”
楚尧尧撑了起来,这次谢临砚倒是没拦她,她的手撑在谢临砚耳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红彤彤的:“所以你后来是怎么逃出圣道宫的?”
谢临砚微微一愣:“原来你看到的是那段啊……我自然是杀出去的。”
“你不是自废修为了吗?没有修为怎么杀出去?”
“你对天生剑骨有多少了解?”
楚尧尧茫然地摇了摇头。
“天生剑骨既然带了个天生,就说明即使我没有修为,也可以驭剑。”
他这般一说,楚尧尧瞬间便联想到了谢临砚杀他父亲的那一幕。
那时的谢临砚还未踏上修炼一途,但他的父亲却已经是修为不低的修士了,不也死在了他的剑下。
天生剑骨,这便是天生剑骨。
楚尧尧突然反应过来,谢临砚所一直讨厌的剑道天才、正道之光,不正是曾经的他自己吗?
他所讨厌的,并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曾经的自己……
“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楚尧尧问道。
“什么样子?”谢临砚眸中带了几分嘲意:“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你就不能别乱杀人吗?”
“为什么?”
楚尧尧一时语塞:“因为、因为乱杀人就是不对的,人家又没伤害你……而且、而且我不喜欢……”
谢临砚冷笑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喜欢,就去找你喜欢的正道之光,楚尧尧,你不会以为我会因为你不喜欢,就做出改变吧?”
楚尧尧不吭声了,谢临砚每次杀人的时候,都会让她想起自己死在他剑下的那次,人家正道之光不比他这种滥杀无辜的人强多了,要不是因为有系统任务和同生共死咒,她才不会搭理谢临砚这种杀人魔头呢!
“楚尧尧,别思考人生了,看看你的修为。”
楚尧尧愣了一下,还真的按照谢临砚说的,运气灵气察看起了自己的修为。
然后她惊了。
她原本的修为是筑基初期,但她现在竟然硬生生连提了两级,直接到了筑基后期……不,准确地说,应该是筑基期大圆满,但凡给她个闭关的机会,她觉得自己能轻易冲击到金丹期。
双修竟然这么厉害?
谢临砚见她如此,不禁又笑了起来:“我修为比你高,你与我双修,自然对你更有好处,所以你不必觉得委屈。”
作者有话说:
老魔:跟我双修她竟然哭得这么厉害,我真的那么差劲吗?什么?不是因为这个哭?哦,那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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