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城, 楚韶曜将赵若歆送回赵府。
原本赵若歆就是被太后娘娘叫进宫去“立规矩”的,谁知道这一趟进宫,竟发生了那么多事。
十二道哀恸的丧钟响彻云霄, 一路上的街道寂静到可怕,透过马车的车窗,可以看到街道两旁的商贩百姓都茫然无措,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惊疑不定地看向皇城的方向。
刚至赵府,门还没叩,就看见赵府大门从里而开,穿著青地纹缂丝雉鷄补子官袍的赵鸿德踉踉跄跄的从里面跑出来, 手上还慌里慌张的拿着官帽往头上戴。
作为煜王爷的准岳父,赵鸿德这一年来饱受忌惮。他又新历了丧母丧兄之痛, 所有庶子庶女还改姓换族弃了赵氏, 心情不可不谓之低谷和失意。可以说是皇帝不高兴看见他, 他也没心情去上朝去给皇帝陪笑脸,干脆就告了长期病假, 日日在家借酒消愁。
就连日前宫变中后,皇帝重病,所有大臣都进到宫里去为皇帝祈福值守、以防不测,赵鸿德也还是称病告假,不曾踏出赵府一步。
眼下,他手忙脚乱的地将多日不曾穿戴的雉鷄补子官袍穿好, 刚奔出大门,就与回府的赵若歆撞了个满怀。
“父亲?”赵若歆伸手扶住踉跄的赵鸿德。
“歆丫头!”赵鸿德一把抓住她,“我听见钟声了,响了好几轮, 每轮都是十二道!是不是,是不是陛下他,他?”
“是,陛下驾崩了。”赵若歆回答。
赵鸿德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到门槛台阶上。
“父亲?”赵若歆伸手去扶。
赵鸿德摆摆手,自顾自地跌坐在台阶上,恍惚了好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娘若是——”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赵鸿德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飞快瞥了一眼门口紧闭的煜字马车,低声问赵若歆道:“新帝是谁,永郡王么?”
“大行皇帝将皇位传给了煜王。”赵若歆说。
“煜王?”赵鸿德惊讶反问,眼眶中瞬间迸发出狂喜的色彩。
“是。”赵若歆点头。
“好,好,好!”
赵鸿德激动不已,狂喜之下连说了三个好字。然而不过转瞬,他的兴奋之情又尽数退去,不再显得激动。
便是煜王当了皇帝,又怎么样呢。
他赵鸿德确实是国丈爷了,可,可他们赵府已经“没了”。他这个国丈爷,并不能提携自己的家族,也没有后代可以培养。无论他是翰林大学士还是吏部侍郎,还是国丈爷,他都和田间的富家翁无异,甚至还不如田间的富家翁。
“赵大人。”楚韶曜从马车上下来,礼节性地主动问了声好。
换在平时,赵鸿德定然受宠若惊、诚惶诚恐,恨不得立刻跪下来向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三跪九叩。
但现在,赵鸿德看见传闻中残暴不仁的煜王爷,至高无上的大晋新帝王屈尊降贵地主动向他这个二品官问好打招呼,他只是随意而敷衍的摆了摆手,连腰都没有弯下一弯:“本官去宫里给大行皇帝守孝了,你们自便。”
这敷衍的语气,仿佛他面对的不是残暴邪佞的煜王,不是即将登基的新帝,而只是一个寻常的世家子侄,一个疏离的远房小辈,一个他并不多么中意却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的小女婿。
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敌。
赵鸿德心想,他如今连官都不想做了,他连病重中的大行皇帝都敢顶撞,他还怕什么新帝。他又不指望新帝能给他提供任何好处。
反正新帝是个怕媳妇的耙耳朵孬种,只要有歆丫头在,这耙耳朵就不敢给他这个岳丈半分真正的好处。
同样,只要有歆丫头在,这耙耳朵也不敢把他这个岳丈给怎么着了。
他还恭什么恭,敬什么敬,他孤家寡人一个的赵鸿德,以后谁也不奉承了!
赵鸿德昂首挺胸的走了,半分余光都没有多给楚韶曜,更没有多给他往日讨好巴结的煜王府仆役们。
“赵大人,气质好像变了。”栾肃疑惑地望着赵鸿德的背影,他刚准备和赵鸿德打招呼,结果赵鸿德压根就没搭理他,鼻孔朝天地径自走了。
“好像是变骄傲了。可以理解,国丈爷嘛。”刘鲜搭话。
“我看不像,倒像是那弃了红尘的出家道士,孤高飘然。”栾肃说。
“他?出家道士?抬举的他!”刘鲜啐了一口。
将赵若歆送至赵府,楚韶曜便提出告辞。转身的时候,背影有些狼狈。
从皇宫出来的这一路上,他都是沉默着的,也就是到了赵府门口,才探身下来叫了句“赵大人”,以及如今和赵若歆说的这句“本王走了。”
赵若歆可以感受到,楚韶曜如今气压很低,处在随时爆发的边缘,他整个人默不作声,看起来好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实际周身沉郁阴暗的气息浓郁得都快要凝成实质。
即便如此,他还能够主动下车,与赵鸿德说上一句“赵大人”。
要知道楚韶曜在从前,可是从来不会向任何人问好的。煜王爷主动向别人打招呼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他是真真切切将赵若歆放在了心上,才会如此笨拙和周到。
赵若歆既心疼又生气。
楚韶曜考虑到了有关她的方方面面,将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认真放在心上。他不顾自身的无上威仪与尊贵身份,尽最大努力的去妥帖礼待她身边的所有人,无论是赵鸿德还是贺学究,甚至是丫鬟青桔,他都礼遇有加,以此来照顾她的心情与颜面。
他这样一个从没拿正眼瞧过谁的“佞王”和“新帝”,为了她变得谦卑又守礼。
他妥帖地去善待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可唯独,漏了他自己。
看着楚韶曜转身的侧影,赵若歆不敢想象,等楚韶曜独自回到煜王府,他又要黯然神伤多久。
或许他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将心事和秘密都埋藏在心底,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去默默消化所有负面情绪。所以过去的他才会那么乖戾,那么暴躁,那么动不动的就会自残自虐。
可是,他分明是那么的敏感,那么的柔软,他残暴邪戾外表下,分明就是一颗患得患失、自卑怯然的心。他不是刀枪不入的,相反,他其实很软弱,很容易受伤。
他需要她。
“韶曜!”赵若歆伸手,牵住了楚韶曜的衣角。
“嗯?”楚韶曜狼狈地回头,却不敢看她。
赵若歆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是迫切地想要将他留下来。她觉得,不能就这么放楚韶曜一个人离开。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赵若歆语速飞快,“我很害怕,我一个人不敢回去,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陪我?我们一起去我的院子里用点茶水,吃些点心。”
“这,”楚韶曜为难,“恐怕于礼不合。”
他们还没有正式成亲,他不好老是这么随意的进出她的闺房。
“我都不介意,你还介意什么?”赵若歆嘟起嘴,小手扯着楚韶曜的衣角撒娇:“去陪我坐坐嘛,我想同你一起,时时刻刻都想同你待在一起。”
楚韶曜终于抬起眸,这是他从宣德殿出来以后,第一次直视赵若歆的眼睛。
他一直都在害怕,怕赵若歆知晓他的身世后会嫌弃他,会耻笑他,会憎恨他。毕竟除了他肮脏到令人发指的身世外,他的“父亲”,还逼死了她的母亲。
他很怕赵若歆会后悔答应嫁给他。
他甚至已经想好,如果赵若歆反悔,他愿意解除婚约。
他不愿意强迫她,更不愿意看到她厌恶他的眼神。
可是她熠如星辰的眼睛里,没有嫌恶,只有浓浓的担忧和关切。以及,饱满的温暖爱意。
“韶曜,你就留下来嘛,留下来陪一陪我,好不好?”
看着楚韶曜明明很伤心很痛楚却强撑着装作没有事的样子,赵若歆又气又急。都什么时候了,他想的还是她的名声,她的礼数,他就不能为他自己想一想吗?
“可我——”楚韶曜说。
赵若歆突然踮起脚尖,浅色裙角飘荡起来,宛如他上下起伏的心。
少女的唇飞快在唇角碰了一下,转瞬即逝。
温热,软甜。
她的眼眸清亮,盛满对他最真挚的情意。她看进他的眼里,一字一句道:
“但那些礼数我一点不在意,我只在意你此刻能否快乐一些。”
楚韶曜微怔。
这个吻太过突然,以至于那一瞬间他忘却一切,只能看到她。
刚才的低落,仿佛被她轻易抚散。
楚芍药喉结滚了滚。低垂着眼看她,笑了下,“现在还挺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