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马匹, 便无法再去往庄子。一片混乱之下,赵鸿德也没有办法,只得由着赵若歆带双胞胎收敛了陈姨娘尸身安葬。
翌日, 赵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说庄子上实在没有空余房间了,再送人过去,就只能搭棚子睡在田上了。大冷的天,搭棚子宿外也不现实,赵若歆又摆明了不会照煜王府的人帮忙,赵鸿德只得歇了将庶子送出城的念头。
贺学究夫妇却是心情颇好。
管家何刃去接老两口的时候,为了确保老两口能跟他过来, 用了春秋笔法。他没说是奉命接老两口来赵府常住的,只说是府里出了事, 赵鸿德和赵若歆父女俩发生口角吵了起来, 请两夫妻过来劝架。贺学究夫妇一向疼爱赵若歆, 闻言便急里忙慌地赶了过来。
过来以后,在夫妻俩也不想在赵府久住。
但赵若歆跟他们讲, 这两府本来是虞柔的产业,老两口在这里住着,不算是住赵鸿德的,只算是住他们孙女赵若歆的。老两口便也顺势在赵府住着了。
而后彦文和彦武便正式改了姓氏,举行仪式上了贺学究的家谱。为防生故,赵若歆还特地跑了官府, 算是将双胞胎彻底归入了贺家的户籍。
赵鸿德对此阻挠无效,只得捏着鼻子认栽。他反复安慰自己,不过是两个早就被他半放弃了的庶子罢了,送给贺家就送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到底,他也没敢写信告诉下乡躲疫的赵老夫人,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邓州方面似乎彻底没了消息,而京畿局势也是愈来愈乱。
赵若歆善堂里收容的妇孺孩童也越来越多。
有陈钦舟的帮忙,她在粮食方面倒是不缺,虽艰难,倒也养得起这么多人。但她并没有平白养着善堂里的人,而是将善堂办成了学堂,教妇孺们诸如纺纱织布一类的技能,教孩童们识字和读书。她希望在疫情过去的时候,善堂里的这些人能够有一技之长来养活她们自己。
在赵若歆的细心经营下,善堂一日比一日完善,成了乱世里难得的一片安宁又稳固的小天地。然而看着善堂欣欣向荣的景象,赵若歆在欣慰之余,却始终觉得缺了点什么。可具体缺了什么,她又说不出来。
直到这日,柳眉红着眼睛来找她,说善堂里有两个姑娘被护卫队欺负了。还欺负了很久,只是那两个姑娘一直都隐忍着不敢说。
赵若歆这才明白,善堂里一直缺的是什么。
是男女间的平等,是女子的武力。
她是请了先生来教妇孺们技能,从纺织刺绣到厨艺烹饪,浅如磨豆腐做炊饼,深如琴棋与书画,她都开设了课程。一心想要趁着疫情,多教这些如浮萍般的女子多一些本领,好让她们离开善堂也可以立稳脚跟。
只是她忘记了,在乱世,纵使一个女子再贤淑再本事,她也还是难以立住。
因为,刀与枪始终是握在男人手里的。
生在乱世,武力才是立身的根本。
为了善堂的安全,赵若歆也收留了一些男性的青壮,让他们组成护卫队,负责善堂的巡逻与维护。平日里为出岔子,也特地让这些护卫们与老幼妇孺们隔开。然而,纰漏还是发生了。
几名涉事的护卫队成员直至被押到赵若歆跟前时还在振振有词,认为是他们护住了整个善堂的安稳,认为他们护卫队才是善堂的核心。作为辛辛苦苦护卫善堂安宁的男人,他们不过是享用了几个本就从妓坊逃出的女孩,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不仅他们是这样认为,善堂里其他知道内情的妇孺,甚至是那几个被欺负的小女孩,也都这么认为。
比起流落在外朝不保夕,在善堂里只是被欺负几次,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女子生来不就是要被男人享用的吗?
有几个小姑娘,明明每次自己很疼,却居然还互相攀比着自己被欺负的次数。因为在她们看来,护卫队的男人都是英雄,是整个善堂的倚靠。是他们这群英武的男人,维系了这片小天地里难得的安宁。
搞清楚了前因后果,赵若歆感到忿怒和愤恨。
她试图告诉善堂里的人,女子并不是为了取悦男人才会降临世间,女子也不一定非要倚靠男人,她们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应该学会说不。
可饱读诗书被誉才女的她,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这群女子。她们已经根深蒂固的认为,身为女子,她们就是天生要比男人低贱一等,她们无论如何也是要倚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
赵若歆终于知道,她的善堂真正缺的是什么了。
她将护卫队里犯事的男人全部驱逐送狱,却并没有再从外面补充新的清白男丁。而是从善堂里,挑选了十多名体格健壮的仆妇补充了进去。
同时,赵若歆将琴棋书画的课程全部撤掉了。
她想,她并不需要替谁家培养知书达理的贤惠妻子,她只想培养能够勇于反抗男人的悍妻恶妇。
她把琴棋书画课,全部改成了武术课。
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只要是女子,身在她的善堂,就必须练习拳脚功夫。
她特地聘请了最优秀的武师傅来教她们。
不过对于善堂里收容的那些年纪尚小男娃娃,赵若歆倒是并没有强制他们习武。甚至还鼓励他们识字的同时,多多学习刺绣纺纱。
她想,或许以后男人也该学着贤淑一点,没事绣绣花就挺好的。
时局已经如此混乱,京畿居然还迎来了使团,而且一来就是两个国家的使团,芜绥和象鲁。
芜绥的使团骑着骆驼,象鲁的使团骑着白象,两国使团混在一处,浩浩荡荡地来到晋国京都。
要知道,芜绥和象鲁可是少有的未曾依附两大霸主的国邦。这两个小国家,因为地形险恶,易守难攻,又有得天独厚的莽兽充作战马,于战场上向来是所向披靡。无论晋国还是魏国,都无法将其收服,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番邦小国占着富饶土地还拒不纳贡。
番邦使团来朝,是件振奋人心的盛事。
芜绥和象鲁一同前来朝贡,正好可以冲刷数位皇子一同薨逝的阴霾。陛下大喜,决定举行盛筵,对使团来朝一事大办特办,借以稳定数月以来京畿慌乱不安的人心。
永郡王侧妃,即此前被册封为太阳公主的阿丽娜,被封为此次接待两国使团的司仪礼官。
当初陛下之所以册封她为太阳公主,就是看中了她芜绥公主的身份,想要通过她缔结与芜绥象鲁的友谊。没想到这才册封多久,就马上见到了回报。
浩荡白象与成群骆驼闹出的动静很大。两国使团里的人大多高鼻深目、金发灰眸,他们穿着色彩斑斓的番邦服饰,戴着亮晃晃的金属首饰,惹得京畿百姓驻足围观,让死气沉沉的京城重新热闹起来。就连赵若歆,都凑热闹地跑到街上看了好几回,看那巨大的白象与骆驼。
芜绥和象鲁的使团,竟然都以一个小姑娘为尊。
小姑娘带着漂亮的花环,骑着一头华丽异常的白象,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她看起来年纪很小,约莫十二三岁,甚至更小。她有着一头金灿灿的长发,眼眸像湖水一样碧绿,和阿丽娜有着几分相似,却比阿丽娜更加耀眼和明亮。
象鲁的使者说,那是他们的王后。
芜绥的使者说,那是他们的嫡公主。
阿丽娜的脸色,在看到小姑娘的瞬间,变得惨白。
“尊敬的晋国皇帝陛下,埃莉诺来到贵国京都,是想要接回我的姐姐,逃奴阿丽娜。”
泉露殿陛下特地为两国使团举办的宫廷盛筵上,赵若歆听到小姑娘脆生生的这么说。
“逃奴?”皇帝楚韶驰震惊,“她不是你们芜绥的公主么?”
“这个贱婢曾经是个公主。”芜绥的使臣说,傲慢地行了一个礼:“她是吾王和一个汉族女人生的女儿。王喜爱汉女的温柔,怜惜汉女的乖巧,他将汉女封做侧妃,让阿丽娜成为芜绥最受宠爱的公主。然而阿丽娜自己放弃了公主的身份,选择做一个卑贱的逃奴。”
“怎么会有人放着公主不做,去做逃奴?”底下议论纷纷。
象鲁使者愤怒开口:“芜绥和象鲁自古通姻。吾王以王后之位诚心迎娶阿丽娜,她却无视两国邦交选择逃婚,置吾王的脸面于不顾。恳请尊贵的晋国皇帝陛下,将这个卑贱的逃奴交给我们。象鲁人要把阿丽娜的头颅用莹白象牙装钉在王城墙杆上,用来平息大王和臣民的怒火。”
皇帝楚韶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恶狠狠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楚席轩。
楚席轩连忙解释:“父皇,儿臣不知阿丽娜肩负婚约。”
“听闻永郡王殿下是在象鲁附近救的姐姐。”埃莉诺开口:“殿下应该明白,芜绥的公主去到象鲁,只可能是和亲这一种情况。”
楚席轩无言。
这种事情他当然知道,当初他也猜到了几分阿丽娜是在逃婚。只是身为大晋皇子,他何须惧怕小小芜绥和象鲁。当时他还想着,若是阿丽娜逃婚,引得芜绥和象鲁之间同盟破裂,让这两个小国互相攻讦战乱,那才是好上加好。
就包括封阿丽娜为太阳公主的皇帝楚韶驰,也难说没有这种想法。
若芜绥和象鲁同盟破裂,他们大晋就可以分而划之,将两国攻打收服。
更甚至,攻打芜绥和象鲁的时候,还可以让阿丽娜化身向导,带他们摸清两国复杂的地形和路途。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两国家竟然没有同盟破裂。
“阿丽娜如今已是我国太阳公主,还是永郡王侧妃。她不再方便跟你们回去了。”楚韶驰说。
“若是陛下不肯归还逃奴,芜绥象鲁虽小,却也愿意一战。”埃莉诺说,碧绿的眸子散发着坚定。
“请陛下归还逃奴阿丽娜!”
“归还逃奴阿丽娜!”
两国使臣纷纷跪了下来,语气激烈。
“我不要回去!”阿丽娜尖叫起来,“我不要嫁给那个七十几岁的老男人!他是那么丑陋,那么野蛮,他的年纪比父王还大!”
“放肆!不许你侮辱吾王!”象鲁使团愤怒起身。
“我就要说,象鲁王的皮肤像老树皮一样干涸,我从未见那么丑陋的人。他残忍又嗜杀,每天还要喝腥臊的羊血,我才不要回去嫁给他!”
“阿丽娜姐姐,是什么让你产生了回去就可以嫁象鲁王的误会?”埃莉诺咯咯笑起来。“现在我才是象鲁王后。你不过是一个逃奴,要你回去,是为了平息两国子民的怒火,可不是让你当王后的。”
她注视着阿丽娜,眸子里有几分愤愤不平:“父王憧憬汉人文化,让你这个汉女生的女儿享有同我一样的正妃嫡公主待遇。他一向偏心,把好的都留给你,你却不知道珍惜。”
“父王若是真为我好,就不会让我嫁给象鲁王那个老头子!”阿丽娜叫道。“我才不要成为联姻下牺牲的工具!”
“你既然享受了公主的尊荣,自然也该承担公主的责任。”埃莉诺说,“更何况,当象鲁王后不好吗?”埃莉诺碧绿的眸子里满是愉悦:“多亏了你逃婚,我才能当上象鲁王后。这点我要谢谢你,亲爱的姐姐。”
“你竟然愿意嫁给七十几岁的老头?”阿丽娜不可置信。“他都已经死了两个大妃,你是她的第三任王后!”
老头好老头妙,老头死得早。埃莉诺不愿多和阿丽娜争论,转身面向皇帝楚韶驰:“为了友好邦交,请陛下归还我国逃奴。否则,唯有一战。”
楚韶驰面色发沉。
换在从前,他当然不会被小小的象鲁和芜绥威胁住。有煜王楚韶曜在,就连魏国都不敢对大晋语出不敬。
可现在,风雨飘摇的大晋经不起战火的动乱。
他的脸色明显得犹豫起来。
“陛下,我不要回去。”阿丽娜哀求。
楚韶驰没有说话。
“轩郎。”阿丽娜扑到楚席轩跟前,哀求地拉着他的手:“阿丽娜要永远和轩郎在一起,阿丽娜不要离开你。”
然而楚韶驰明白的道理,楚席轩也同样明白。身为皇子,楚席轩分得清孰轻孰重,明白国与家究竟哪一个更加重要。
因而楚席轩也不说话。
他们沉默的态度已经做出了无声表明,大晋同意归还逃奴阿丽娜。
“我不要回去!”阿丽娜大声哭泣起来,“轩郎,我是你的侧妃,我是永郡王府的女主人!陛下,阿丽娜是您亲封的太阳公主,阿丽娜不要离开大晋!”
然而无人回答她的乞求。
楚席轩甚至还痛苦又坚定地一寸寸掰开了阿丽娜扯着自己袖袍的手。
“对不起,阿丽娜。本王有本王的难处,本王也有本王肩负的责任与担当。你会理解的,对吗?对不起。”
“噗。”
看着楚席轩惯有的这副深情又决绝的模样,赵若歆没忍住,一时竟然笑出了声。
尽管她的笑声很轻很轻,可由于现在氛围凝滞,几乎无人敢发出声音,她的座位又被安排在宴席的最前方,因而她的这声讥笑便显得格外突兀和明显。
楚席轩霎时就脸色涨红。
然而他还是深情又坚定,痛苦又决绝地扒开了阿丽娜的手。
“轩郎?”阿丽娜不可置信。
埃莉诺嗤笑了一声,路过阿丽娜时,她低声嘲讽道:“姐姐,权势远比情爱重要。永郡王殿下明白的道理,你什么时候能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