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1更

赵鸿德急着送子女去乡下, 也是被皇子薨逝的消息骇到了。

可以预见,有条件的官宦家眷都将逃离京城。就连陛下,也都在几位皇子染疫之时, 将剩下的皇子公主都打散送往了郊外的几座行宫。

一下子逃出去这么多人,全京城的车辆马匹都会紧缺。而且为免造成恐慌,朝廷不日就会降旨禁止官宦家眷出逃。所以,今晚是离开京城的最好机会。

赵鸿德已经安排好了。他自己身为三品大员走不了,可是连夜送出些人还是很容易的。他原本是打算着,让赵若歆带着两房的哥儿去乡下,保住赵家后代的有生力量。至于他自己,以及他大哥大嫂和两房的那些姐儿, 就算了。乡下的庄子本就小,住不下那么些人。他大哥大嫂也一把年纪了, 跟着去也是拖累。凡事以赵家的延续为第一要务。

谁曾想, 他那贪生怕死的大哥大嫂带着长房全家人跑了。

用得还是他的马匹, 他的护卫,他安排的线路。

罢了罢了, 他确实已经习惯了。

赵鸿德内心麻木。

“煜王府肯定还有马匹,王爷走前有没有给你留一些帮手?”赵鸿德颓废了一阵,期待地问向自己的嫡女,“ 你去煜王府那边想想办法,带着你的弟弟们一起去王爷的皇庄里去。”

“还有七姐儿!”周姨娘又急又慌,大着胆子插了嘴:“府里的姐儿们也一起带着吧, 一路上也好让她们照顾哥儿们的。”

她不止生了个儿子,还生了个女儿,也就是府里的七姐儿。

这么多年以来,赵鸿德偏疼赵若月母女和双胞胎, 府里其他姨娘生的哥儿们还好些。像七姐儿这样的庶女们,活得就跟隐形人似的。赵鸿德虽然都讨了贺学究的巧,让庶女们也都上了私塾,但在危急关头,他是绝对想不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些庶女的。

因了赵鸿德的忽视,庶女们也一直都养在各自的姨娘跟前长。而赵鸿德对待小妾又一向节俭,除了曾经得势的陈姨娘以外,他的妾室们几乎都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当家人赵鸿德对待她们还格外公平,管你曾经是扬州瘦马还是秀才千金,他反正从不曾厚待过任何一个,这又导致这些姨娘妾室们关系和谐友睦,时常凑在一块儿缝衣纳鞋的赚取体己,同时在一齐骂骂曾经的陈姨娘的坏话。说是她们各自带着女儿,一起抱团取暖的搭伙过日子也不为过。

所以对周姨娘而言,比起长在前院有些生疏的儿子赵彦彬,其实还是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的七姐儿更为贴心些。而赵府那些与她同住一个院子,同样是她看着长大的其他庶女们,同样也让周姨娘揪心和挂怀。

现在眼见老爷没有要将庶女们也一同送出的意思,周姨娘壮着胆子便插了嘴。

“带什么姐儿?”赵鸿德不耐烦地挥手呵斥:“还嫌不够乱么?少给四丫头添麻烦!没听说过小姨子们去未婚姐夫家里住的。还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庶小姨子。”在赵鸿德看来,庶女都是用来凑数的,他也就赵若歆这么一个女儿。或许曾经还有个赵若月也得他的宠爱,但那已经深刻证明了,庶的就是庶的,上不了台面。

周姨娘本就木讷胆子小,被赵鸿德这么一训斥,缩了缩脑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赵鸿德继续看向赵若歆:“京城里时局不稳,不如你就带着你弟弟们去煜——”

“你想都不要想。”赵若歆打断了他,“我是不会离开京城的。”

她没兴趣去和长房的人一起挤乡下破屋子,更没兴趣替赵鸿德带儿子。

“你留在京里干什么!”赵鸿德也愤怒起来,他指着赵若歆大声吼道:“我让你出京是害你吗?连皇子公主都死了好几个,你以为你是谁,你就能躲过这恶疫?都什么时候了,还成天和那些泥腿子屁民混在一起,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赵若歆冷笑:“别忘了,你赵家两代以前还是泥腿子。”

“你这时候和我犟什么?”赵鸿德无力:“四丫头,你是我翰林赵府唯一的嫡女,为父不希望你出任何事情。留在京中,真的稍有不慎就会染疫丧命。”他诚恳劝说:“乖,带你的弟弟们走吧。你是长姊,照顾好他们。但也要记住,他们不过是庶子,遇事还是以你自己为先。当真到万不得已,你保住彦彬即可。”

“我倒成了长姊了。”赵若歆冷笑:“现在,彦彬又变成了你的嫡子人选吗?”

赵彦彬是周姨娘儿子。

赵鸿德看中教育,赵府的每个哥儿姐儿都由贺学究启蒙开学,赵彦彬是当中最有灵气的一个。周姨娘就是因为这个,才会在陈姨娘失势后母凭子贵,被赵鸿德揪出来理家。

而原本双胞胎才最受赵鸿德宠爱,还说要将他们改在故去的虞柔名下充作嫡子。

赵鸿德脸红:“原本是有这个打算,嫡子终究会有更好的前途。但如果你不愿意——”

“我当然不愿意。”赵若歆沉声:“赵鸿德,别让我恶心。”

赵鸿德闭了闭眼睛,神情憔悴。

赵若歆不愿再和赵鸿德多说,拂袖离开前厅。

她有些无去无从的感觉。

今日乍然知晓母亲虞柔的死因,她愤怒和悲懑。再看整座赵府,都觉得恶心和反胃。那煌煌的一品文俭公牌位,祖母骄傲自矜的一品诰命身份,两府邸的繁花似锦,整个赵氏一族的名门贵气,通通都是吸啖她母亲虞柔的血肉而来!

她愤怒地等在前厅,等她的父亲赵鸿德回来对质。

可是对质过后,她又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赵鸿德无疑是爱过虞柔的。只是他的爱,相比起他对家族的维系和敬重,太浅也太薄,比纸张还要脆弱。

她愤怒的质问赵鸿德可曾对得起虞柔,可质问到最后,赵鸿德想的也还是家族和赵府,想的还是要赶紧将儿子们送出京畿去维系家族传承。他不过是为虞柔短暂的感怀了一下,就又开始急匆匆地为他赵氏一族筹谋和安排。

或许她赵若歆还应该感到感激,因为在赵鸿德的眼里,显然是没有那些庶女的。但他到底还始终记得她这个嫡女,记得她是虞柔留在世间的唯一骨血。

赵若歆感到深深无力。

她愤慨又彷徨地走在小径上,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替逝去的母亲和哥哥讨回公道。面对她父亲赵鸿德这样的人,你根本不能指望他会真正意识到错误。因为他即便在缅怀虞柔,再珍爱逝去的妻儿,他最终也只会觉得那是为了家族荣耀而做出的必要牺牲。

那个叫贺君斐的少年,早就同虞柔一道死了。

或许比虞柔死得还要早,早在改回赵姓的时候,贺君斐就已经死了。

而今存在的,是在赵老太爷洗脑下,一心为了赵氏一族的荣华与传承而活的赵鸿德。

赵若歆独自走在小径,彷徨又无力,她是当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惩罚如今这样油盐不进的赵鸿德。情和理,似乎都走不通。

走到一半,她转头看向身后怯怯跟着自己的两个小影子:“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四姐姐。”赵彦文和赵彦武眼泪汪汪:“娘让我们好好孝顺你。”

“你们能孝顺我什么?”赵若歆无语,又烦躁。

她当真不想再理睬赵府的任何一人,不想理睬赵鸿德和别人生出的孩子。

“四姐姐,你别丢下我们。”双胞胎又卑又怯,哪还有从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娘亲死了,父亲又不要我们了,我们就只有你了。”

赵若歆叹气:“不要过分妄自菲薄,赵鸿德没有不要你们。”

赵彦文哇得哭起来:“父亲逼死了三姐姐,又逼死了娘亲,他迟早还会逼死我和彦武。”

赵彦武也不停地抹泪:“父亲想把彦彬他们送往乡下避祸,却只让我和彦文留下。父亲早就不要我们了。”

“这点你们大概误会他了。”赵若歆说,“他大概只是想要风险均摊。”

赵鸿德虽对彦文彦武不假辞色,可彦文彦武毕竟是他亲儿子,还是他悉心抚养疼爱过的,他不可能说抛弃就抛弃。此次他虽没打算将双胞胎送往乡下,却并不是完全放弃了双胞胎,而是秉持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将彦彬他们送往乡下,把彦文和彦武留在府内眼皮子底下,何尝又不是对双胞胎的另一种关怀。

虽然京城的确很危险就是了。

“四姐姐,我们不信父亲,我们只信你。”双胞胎说,他们用力拿手抹着眼睛,让自己不要哭,却怎么都止不住泪:“你让我们做什么都行,只要别丢下我们。我们现在饭量很小的,也不挑食了,很好养活的。”

两个小胖墩到底才是十来岁的孩子,这些日子饱受了人情冷暖。再也不是当初的混世纨绔了,畏缩自卑的样子就像是那腊月里的小白菜。

赵若歆想到和陈姨娘的交易,缓和了神色:“罢了,你们跟我来,先把你们姨娘给好好安葬了吧。”

日子总要过下去。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陈姨娘当初的确对她尽到了些许作为“母亲”角色的责任。为此,她赵若歆该去给陈姨娘上一炷香,敬一杯茶。

“真的可以吗?”双胞胎惴惴的,哀恸之下有些期待:“我们不被允许和姨娘接触。这么久了,也就今晚上马车的时候,姨娘冲过来和我们讲过话,让我们以后好好孝顺你。姨娘死了,我们想去见她,可是何总管不许,更不许我们亲自替她下葬。”

“当然可以。”赵若歆气得有些麻木,未曾想到双胞胎连下葬自己亲娘的机会都不被允许,她摸着他们的头:“你们是她的儿子,本就应该负责她的丧事。”

双胞胎眼神里这才有了些光彩。

几人赶到前头陈姨娘撞柱的地方。

府里乱糟糟的,没个真正主事的人,四处一片狼藉。管家正带着人在擦洗柱子和地上的血迹,地上随便盖着块不甚干净的白布,依稀可见下边盖着个人,应该就是陈姨娘的尸身了。

饶是赵若歆对陈姨娘的所作所为有些不待见,此刻也是被气笑了。她指着地上草草盖着的白布,质问管家何刃:“就是这么对待姨娘后事的?”